推特：自由的溢价100亿

11月7日，有“微博鼻祖”称号的推特（Twitter）在纽约股票交易所上市，开盘即大涨73%，股价冲至45.1美元；推特公司市值由此达到245亿美元，较两年前融资时的80亿美元估值上涨了整整200%。

一家分析机构在当日收盘后立刻发表评级报告，将推特股票改为“卖出”级别。这家路演结束后估值才140亿美元的公司，其股价暴涨程度让分析师们惊呼“又见互联网泡沫”。从财务上来看，他们的担忧非常有道理。推特迄今为止不过拥有2.3亿月活跃用户数，比Facebook甚至QQ空间都颇有不如；它每年有六、七千万的亏损，今年上半年就亏损了6925万美元；在它的主要盈利渠道——在线广告领域，Google和Facebook两家巨头占去了近40%的份额，推特仅仅占有可怜的0.5%。

但是，从更深远的意义上看，推特无愧于这种暴涨。客观上，也许是泛滥的热钱、回复的信心和日趋恢复元气的资本市场造就了推特，但在更多被它改变了命运的人看来，这一倍倍的估值翻番，就相当于推特的“自由溢价”。

推特成功上市之后，硅谷的内幕媒体照例爆出了这个公司混乱的过往：创始人从五个变成三个，投资人踢走创始人，CEO与首席产品内斗，等等。这让我们想起在Facebook上市前，也曾经有媒体以《性、金钱、天才与背叛》为题揭秘马克·扎克伯格的过往。

这一切的真假并不重要。从用户角度看，推特成为自电子邮件出现后最为重要的沟通工具——甚至有研究者说，推特（包括微博）的意义远远不止于一个产品，它们应该成为一种协议，一种碎片化表达的公用格式，用以快速、简练地描述这个世界。

这种极简的表达方式来自于推特早期的技术灵魂，杰克·多尔西（Jack Dorsey）。多尔西在2006年初期的设想是，这个产品应该能让用户随时标注自己的状态，他的朋友们能看到他在做些什么。因此这个项目也叫stat.us。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媒体”，它传播的内容是用户所在、所见、所感、所闻，介质则是无远弗届的互联网。

另外一位推特早期创始人诺亚·格拉斯（Noah Glass）发现了多尔西的天才产品，并把自己一直萦绕于心的一个想法结合进来：他设想，用户通过给一个特定号码发送短信，就能将内容广播到互联网上。在移动互联网还是诺基亚们脆弱而缓慢的玩具时，这是一个十分务实的发布手段。格拉斯的发布渠道加上多尔西的内容网络，推特终于在早期成形。

尽管格拉斯随后在公司政治斗争中出局，名字也被从创始人列表中抹去，多尔西却坚持推进完成了推特最早期的架构：用户发送短信，服务器将之转发到互联网上；这也使一切推特和类似服务的上限早早被确定，也就是140个字符。这是推特的第一个巅峰时代：整个互联网的价值来自于对人类社会的数字化，而推特则使这个数字化的门槛降低到几乎为零（当然，话唠们的短信费在当时还不可避免）。它最早的含义时“小鸟发出的叽叽喳喳声”，不久后这个网络就被人类的叽叽喳喳充满。

在中国，技术极客们也早早地关注到了这个网络。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从英文博客、报道中知道了这个新玩具，另一部分则通过口口相传加入。一份流传于2008年的推荐关注名单显示，大部分中文推特用户都是程序员和技术类博客博主，他们的主要发推内容要么是与国外同行的交流，要么是自己网站文章的推送。这些人之中，媒体人比较著名的仅有安替一位，他是因为常年关注国际新闻，因此发现了推特这个崭露头角的第一新闻源。

2006年到2009年之间这三年，推特作为一种门槛最低的信息发布服务流行开来。在杰克·多尔西担任CEO的这些年中，推特的主题词是自由：表达的自由，随时随地表达的自由。

在推特的高速发展时期，一幅著名的图片的知名度几乎盖过了它的标志性LOGO——飞翔小鸟。这幅图片画着一只搁浅的鲸鱼，八只推特小鸟正奋力试图将它拉上天空。这张图片由一位华裔女孩创作，表现推特每次宕机后的情景（鲸鱼就是推特的宕机图片）。后来，推特官方将这幅图片买了下来，作为宕机时的一种歉意表达。

尽管多尔西奠定了推特的表现形式和基本架构，但他散漫的个性也导致了推特平台的越来越不稳定——他有时候上班时会去学瑜伽，或者提前下班去夜校培训。这种混乱的状况也反映在公司内部，终于导致了公司最大个人股东的忍无可忍。

推特历史上最重要的共同创立者埃万·威廉姆斯（Evan Williams），在他2006年孵化推特产品前，刚刚将自己的上一个项目blogger.com出售给了Google。靠着这笔钱，他投资了推特的前身公司，也成为杰克·多尔西的老板。在目睹多尔西的神不守舍之后，威廉姆斯以董事会的名义发动了公司内部政变，将多尔西架空到董事长的位置上，自任CEO（威廉姆斯此前通过一系列收购、投资掌握了推特公司的最大比例股份，并与几个机构大股东保持密切的关系）。

威廉姆斯的第一个创业项目blogger是当时最大的个人博客平台，也是“自媒体”这个如火如荼的行业最早的载体。作为第一个几乎0技术门槛的个人媒体平台缔造者和运营者，威廉姆斯积累了丰富的媒体社区运营经验。这也是他后来在接任推特CEO后，推动推特进行的最为意义深远的转型。

2009年一月，一架小飞机坠落在纽约哈德逊河上。大量目击者通过推特第一时间发出了现场消息，世界各大媒体乃至受众都开始对这个极客玩具般的网站另眼相看。而奥普拉、阿什顿·库彻的好莱坞明星的加入，也使推特更早地走向了为中国用户所熟知的“明星大V路线”。威廉姆斯还推动推特推出了官方“转推”功能，用户看到自己感兴趣的推文后，按动一下按钮就可以将推文转发给自己的粉丝观看——这提供了最基本的社交网络裂变式传播手段。在此之前，大量用户已经开始使用非官方的“RT”功能来表示转推，同时加上自己的注释和解读。

在中国，推特同样因为媒体属性的加强骤然成为大众宠儿。2009年2月9日，央视大火。推特的早期骨干用户有不少居住在CBD一带，或者拥有良好的外媒阅读能力。他们在线上实时直播火情、记录现场的种种敏感与不敏感情景，并在随后几天照例的新闻管控中，突破传统媒体的沉闷，将各类周边信息不断地更新出来。一名活跃用户周曙光将这些信息汇集在一个页面中，并根据推特上的信息不断更新，其浏览量迅速攀升。在媒介即权力（而非权利）的中国，推特的重要意义迅速为敏锐者所认知，南方周末、新京报、财经等权威媒体迅疾开设了自己的推特帐号（有些帐号为读者自发建立，后经协商归还给官方）。

推特在中国的早期爆发速度并不比新浪微博逊色。由于它的自由性，其中文用户数呈几何型增长，从早期的几百、数千，到一个月内的两万、四万。五月，新京报开办了一个栏目，摘录推特上对经济形式的描述与评价，成为传统媒体打通新媒体通道的第一个标志性栏目。

6月，风向骤转。在传统的言论管控季，推特这种无法无天的项目当然也不能幸免。上旬，中文用户们发现推特官网和第三方网站的访问变得极不稳定，与早年的Google中文搜索现象如出一辙。7月5日之后，推特和其国内的几个模仿者彻底被切断，中文用户失去了直接访问它的权利。

但是就在此时，杰克·多尔西的天才架构开始显现出威力来。推特的架构属于“一个中心，多点中继”，即通过大量开放API，每一个开发者都可以自行开发出简单的客户端，用自己的网站作为中继，收取用户发送的内容、并将推特网站的内容实时传送给用户。在过去，如果一个网站的地址被隔绝于墙外，那墙内用户就再也无法访问它；但对于推特来说，主站被墙几乎没什么影响，只要大量第三方网站能够被墙内用户访问，用户与推特的连接就仍然保持畅通。

一位广州的大二学生开发出了一套网站程序“twitese”（twitter和chinese的合体），可以让人们十分便捷地搭建自己的第三方网站，访问推特。在他将这套程序开源后，大量程序员开始修改、优化程序，衍生出不同的版本，个人自行搭建的推特客户端遍地开花。在重重压力下，能上推特与早年的能看AV一样，成为时髦、与时俱进的象征。

在当时，专栏作家连岳成为推特上中文粉丝最多的人，他一个人最先突破从三万到七万的整数大关——随后这个记录被苍井空中止，她在上推并被中文推友发现的那一夜就突破了一万粉丝，并迅速超过连岳，成为首个突破十万粉丝的中文世界用户（她使用中日英三语发推）。而在苍井空分兵新浪微博之后，独立艺术家艾未未成为推特中文世界的旗手，他的名字也在推特上市后被高管拿来举例，作为推特“自由言论”含义的最好阐释。

媒介从来不是单纯传递信息的管道，而是社会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2010年Google宣布退出中国后，各地的中文用户迅速通过推特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悼念、送别活动。组织一场悼念的成本甚至比组织快闪还低，用户只许发一条推说“今晚八点，清华科技园科技大厦，我去献花”即可，其他心领神会的用户会自发地买好献花、祭品前往，现场遇到一起的人们点头示意一下，用一个单词的ID即可实现相互辨认。传统媒体的权力来自于内容控制的广播，推特用140个字就将这种权力解构为原子，分散到每个人手中。

威廉姆斯实现了推特的媒体化转型与地位奠定，但他在商业模式的探索上乏善可陈，这导致了政变频仍的推特的最近一次权力更迭：2010年，COO迪克·科斯特罗(Dick Costolo)取代威廉姆斯，成为公司最高行政官员。他具有丰富的网站运营经验，并很快地挖掘到了推特的金矿：信息流背后的数据。

由于推特的技术门槛是如此之低、发布门槛也简化为一句絮语、一句告别甚至一个表情，它成为人们最长用来表达感情、观点的工具，也因此汇聚了人类社会最为真实、广泛的个体言论。每个人发表的内容之下，隐藏着金子般的习惯、看法、规律和消费趋势。

科斯特罗由此推出了信息流广告、热榜广告等面向企业的产品，同时出售一部分数据分析结果。这是一个数字化带来效率空前提升的时代，推特成为最好的数字调研载体：它既让人们乐于主动地奉献出自己的数据（因为他们是在自由地表达），也让公司和企业可以根据人们由此呈现出的偏好来定向投放广告，甚至AC尼尔森也需要和它合作推出收视率调查报告，因为它发现推特上的电视节目直播和实时评论总是让多数用户迅速地转向同一个台。这使得推特的广告市场份额和广告额以每年100%左右的速度增长。因此，尽管它仍处于亏损状态，但它体现出的潜力却让投资者们垂涎三尺。

与Google的“不作恶”相似，推特的“自由记录”并非企业的高调，而是决定了商业模式和前景的核心原则。正是由于这种自由，用户得以放松身心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交托给广大读者，由此汇聚为新闻的大潮（推特官方称之为“地球的脉搏”）；而在政治正确之余，这种表达又反过来成为用户偏好的最好记录，成为高质量的数据，被各种需要的企业做二次开发和精准投放。这只影响了全世界的小鸟，由此成为价值250亿美元的金色夜莺，翱翔在所有热爱自由的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