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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17 08:55
乡下春天的葬礼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Photo by ZHENGFAN YANG on Unsplash


1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这十六个字,仿佛浓缩着江南乡下春天最美好的回忆。只是印象中最正宗的江南——苏南,早已是富庶之地,城镇化率80%左右,早已没有什么乡下的感觉。


再打开高空夜视图,长三角一片灯火辉煌,哪还有多少乡村的纯朴静谧。一位苏州的亲友向我哀叹,过年本来就没有年味,去年拆迁得了些钱,又因为拆迁款闹矛盾,至亲的亲友们都不再来往。


何止苏南,沿海而下至杭嘉湖、浙南、福建、广东,百强县市众多,乡村经济如火如荼,基础设施可比内地二三线城市,集体经济、民营经济堪称典范。研究乡村,拿发达的东部区域作为样本,显然没多少意义。


还有一位昆山老板,在我的家乡投资了一家化工厂,他向我直言,羡慕我们还有这样的农村,还有这样的温情。他说要办一家这样的化工厂,在他老家昆山需要投资三四百亿,在我的老家,只需要三四千万——也就是他的化工厂,前些天一次事故,夺走了一位工人的生命。


这位工人正是我的亲人。


2


近些年,农村也学习了城市的“快餐式”葬礼,殡仪馆火化,简单悼念,再选一个镇上的餐馆吃一顿,收一点份子钱,匆匆下葬。


我们为亲人举办的是传统乡村葬礼,散落各地打工的亲友们都回到家乡,三天的时间,吹吹打打,吃吃喝喝,光祭文就念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最后送葬的队伍延绵数公里,像极了旧时的乡下,认真、庄重、缓慢,勾起人许多怀念。


变化最大的是火葬。国家推行殡葬改革,引导农村火葬,落到地方政府,行政命令加利益纠葛,就成了严禁土葬。以江西为例,地方政府为了防止土葬,不惜派干部整夜整夜蹲守,甚至有多起强行掘坟就地火化的事情,更有入户抢夺老人们数十年前置办的棺木,激起巨大民愤,如不是中央制止、积极疏导,恐将酿成更多悲剧。


难怪农民们常感叹,中央的政策到了农村,恐怕连中央都认不出来当初发的是什么政策了。


同样明显的悖论,研究经济、研究城市的专家生活在城市,研究农村、研究农民的“专家”还是生活在城市,而且是大城市。这套“研究体系”,从首都到省一级的农业大学为止,更遑论今天的教授们、研究员们做的事多半已经跑偏。农村在发生什么,农民在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农业该怎么发展,指望大城市匆匆来一趟的“专家”来回答,恐怕是强人所难。


所以你能看到,中国有无数经济学家、学者,有的以研究宏观著名,有的以研究政策走红,有的以研究新经济、房地产、证券、工业、三产……出名,却罕有谁研究三农著称。中国四大农业学家,马老、侯老、袁老、吴老,已是风烛残年,回头一看,后继无人,难免心生悲意。


要知道,广袤的农村,才是中国的根,才是几千年中国文明的根!要从根本上推动中国的发展,迟早要回到占中国大多数的农村和农民身上!能看到这点,能提前去扎实研究的,也许会是下一个真正的经济学大师。


其实,许多企业已经看到,比如娃哈哈、拼多多、抖音等,廉价的商品、娱乐,在广袤的农村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只是他们的到来,或许仅仅为了逐利,并非为了解决农村的问题。


3


不必苛责他人,回顾我们自身,又何尝不充满矛盾。


直到21世纪初,我所在的农村走出一个大学生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们大队(数十个生产队组成的一个村),之前几十年出的大学生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到了我那一届,也才出我一个。


我们十年苦读,从农村小学到乡镇中学到县城高中,直至省城大学,到毕业后混迹北上广、安家北上广,走完一段完整的乡村——城市文化变迁史。走过这段路程的人都知道,从乡村到城镇,到县城,到省城,到大都市,每一步都是一次文化的碰撞,都是对原有自我的一次重新认知。只是不得不承认,我们所有的努力,是为了走出农村,安家大城市,过上好日子,从不曾想过回到农村、服务农村、振兴农村。


当乡村辛辛苦苦输出的人才,纷纷远走他乡,不再归来,乡村的凋敝已是注定。


中国几千年,尽管贫苦、饱经战乱,但乡村始终有一个重要群体在发挥作用——乡绅,他们主要由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当地较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乡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批在乡村社会有影响的人物构成。他们有才识、有眼界、有能力,始于乡村,回到乡村,服务乡村,为乡村的发展贡献着中坚力量。如今随着社会发展,全社会高举工业化、城市化大旗,有能力的都远居大城市,或外出经商、务工,再不行的也要迁往县城,类似乡绅的群体早已消失。


回到我所在的村,管理堂堂十几个村落,几千人的村支书,初中未毕业,村委会五个人,只有两个人念完初中上过高中。所谓的“大学生村官”,也只局限在发达的区域,以及城市郊区,而且往往攒个两三年资历,就会调往乡、县,谁都巴不得跑得越早越好。


更可怕的是这个现象愈演愈烈。我读书时,我们村小还有完整的五个年级,每个年级有两个班,我们镇有初中三所,临镇还有高中一所。现今为了支援城市发展,优质教育资源全部迁往县城。镇级高中数十年前就已取消,初中也一再压缩,要读高中以及好一点的初中,必须去县城。小学进一步抽水,仅剩一到三年级,要读四五年级,只能去镇上的小学寄宿。因此许多农村家庭不惜砸锅卖铁,也要去县城生活,只为给孩子提供一个稳定的、较为优质的教育环境。


而这一系列动作的动因,不乏某种的“阴谋论”——把人口迁到县城,扩大县城的规模,增加工业园区的廉价劳动力,推高县城的房价,再用卖地款搞建设,做政绩。而进入城市的农民,做着普通的、没有社保、不交各种金的生产线工人,领着两三千的工资,买不起房,交不起孩子的课外辅导费用,又失去了农村的户口和赖以生存的土地,多年后的养老更是问题。眼见着他们融不进城市,回不去乡村,更大的矛盾,就会悄悄埋下。


4


乡绅阶层的消失是农村的关键损失,而各大生产要素的流失,也在抽取乡村的血液。


数十年前开始,为了生态环境,就已推行退耕还林还草的国策,时至今日,乡村自然环境变得十分良好,我儿时常爬的山头,常去玩耍的树林,已是林木葱葱,荆棘丛生,人已进不去,成了野生动物的天堂。


现今回到农村,只有老人妇女小孩,鸡犬为伴。青壮年的离去,留下的老幼又无能为力,农产品利润仍然低下,导致大片的田地荒芜。相比儿时的广阔天地,农村人口的活动范围逐步压缩,仅剩下村子及周边一两里地的农作物。


随着园田化推进,土地集中连片,更利于机器耕种,农民的双手解放出来,劳作了半辈子的农民突然闲下来,出去又无法就业,只能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度日。有人想到养殖,本来还可以作为产业,近些年抓环保、去产能,关闭了不少养殖场,再一次促使农村有能力的人离去。


好在县级——乡级工业园区的建立,解决了部分过剩劳力的就业,但进一步加剧了农村自身的产业空心化。换句话说,农民们一边被迫离乡,一边留下来又无事可干。


也有坚守劳作的,我的一位姑父,几十年种地为生,起早贪黑,勤劳节俭,种菜种水果。近些年大量种植甘蔗,丰收时节坐等商人收购,或者自己在国道边售卖,十五元一捆(差不多一块钱一根),同样这批甘蔗,售卖到城市,论根卖,十五元一根少不了,中间的利润,归到农民头上不到十之一二。


问他为什么不拿到县城去卖,多少能多卖点钱,答曰城管驱赶,即使不驱赶,这人拿一捆那人拿一根也是免不了的。即使躲过城管,也要小心垄断的黑恶势力,有人垄断着县城的甘蔗生意,凡是进城售卖的农民,被发现可能就是一顿揍。


靠着这两毛一分的原始缓慢积累,这位姑父辛苦攒下数十万家底,年初表弟在深圳买一套房,一次性掏空——不止是人口的流出,农村攒下来的财富,也同样流出,因为在农村,根本没有投资项目。


土地荒芜,劳动力、资本流出,三大生产要素纷纷扑街,乡村振兴,不从根本上解决,无异于纸上谈兵。


5


农村的发展,还有许多人为的障碍要解决。


将农民引导至城市,又限制土地流转,因此农民既没有生产工具又没有资本,也没有足够的技术,奉献给城市的只有廉价劳力。当前的户籍管理、土地政策也形成障碍,户籍迁往城镇,条件宽松,户口回迁农村,大门紧闭。若干年后,为城市奉献了几十年又无法养老的农民想回到农村,发现户口与土地都已失去,内心将是何等无奈。


这些政策,同时阻碍着人才与资本的回流。一些年后,当像我这样有可能成为“乡绅”,能为乡村贡献一份力量的城里人想回到乡村,发现同样无法实现,没有户口,没有土地,也没有宅基地,只能空留遗憾。


资本同样难以进入乡村,乡村缺乏可投资的项目,也没有投资的可靠保障。农村除了作物经济、养殖业,具有价值的也就是林地、水库、山地(如种植水果)等资源,而由于乡村文化天然带有宗族、“排外”的劣性,外来投资者如非关系过硬或者本族亲友,往往难以牢牢占据这些优质资源,因此投资乡村,需要相应的法治和政策保障。


除了上述资产,乡村剩余可供投资的,也就剩下宅基地了。当前的现实是,仅允许农民花费不菲的成本在城市买房,却不允许市民拿出一定的资金在农村置业,哪怕是城郊的小产权房,也被禁止、拆除。农民实际上已经被置于不平等的商业地位。反之,对城市居民而言,哪怕是租赁农村宅基地,也没有相应的制度和权益保障,这条路也基本被堵住。


城乡的流动本应是双向的,结果设置成了单向,而且不许回头,显然不合理。让该流动的流动起来,否则乡村将被固化成一坛死水。


6


令人担心的不止经济,文化上的空洞更令人心忧。


亲人的葬礼上,主持整个流程的,念祭文的,乡村乐队,包括乡村大厨,都是50岁以上的群体,当这一辈人不能动弹,这套乡村葬礼只能向“快餐式葬礼”简化。


我的父亲年轻时是本地采茶戏团的主角,90年代戏团解散,后以开货车、种地、外地务工为生。前几年镇政府答应给予专项资金扶持,便与一些老伙计合计,再次搭起草台班子。也许是老人们怀旧,也许是乡村实在乏味,方圆数十里的村子办酒席,纷纷来请,父亲和老伙计们一下子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据说现场效果不错,本地特色,接地气,热热闹闹,人气火爆,还参加过县里的汇演,一时为父亲感到高兴,也为乡村文化的振兴感到振奋。


只是不赚钱,一场五六千元,一个戏团十几个人,除去交通成本,一人分不了几百,而且邀约多集中在过年前后,想以此为生是不现实的。后来政府答应给扶持资金,但不明不白地没了下文,戏团撑了几年,大家亏了本钱,折腾不起,再次散场。


本来想去看一场父亲的演出,可惜没有机会。也许这个登不了大雅之堂,却流传千年的本土采茶戏,也将失传。


现在回到乡村,只见老人们或干坐着聊天,或搓着五毛一块的麻将、牌局,孩子们坐在屋里看电视,或者低头玩着大人们的手机游戏,不再一起玩耍。仅剩的几个年轻人,或忙着刷抖音,或观看各种美女直播,或发动贷款买来的小汽车去县城消磨时光。


赌博便乘虚而入,大到有人坐庄、隐蔽于山间地头的“赌场”,小到风靡南方的六合彩,就成了乡村最后一点刺激。更令人心酸的还有毒品,我的一位同龄人就染上毒瘾,最后无钱吸食,某个夜晚痛苦难耐、又悔又恨,自己砍掉一根手指头,再被送去戒毒所,令人唏嘘不已。


乡村的教育已经出让给城市,乡村的文化事业也已让位给经济建设。乡村已经没有文化人才,政府层面的文化局、文化站也早已名存实亡,广大乡村的文化设施更是寥寥无几。


乡村文明的振兴,是一道亟待破解却无从下手的难题。


当我们观赏西方名画,看到画家们笔下明媚而热烈的乡村;当我们随着外国名著,进入多情的橄榄树林、金色麦地;当我们看日本电影,那清新美丽的乡村和童年……再回望我们自己的故乡,我们自身文化对乡村的塑造,却显得那么的无力。


我们印象中的乡土,是鲁迅笔下温存、痛苦的瓜地,是赵树理们土味十足的“山药蛋派”,是贾平凹残垣断壁的衰败之地,是无厘头的象牙山村,是吹响时代号角的村支书们带头致富下的这村那村……文化人们,离开乡土太远、太久。


愿有朝一日,我们能满心欢喜,回归故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投稿、内容合作、招聘简历:friends@chinamoment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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