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李满，标题图来自东方IC

很难有人预料到，101模式尚未在其起源地韩国过气，就已经在中国显露出疲态。粉丝们、平台方、广告商以及一切希望节目能红的人，并未迎来他们所期待的男团盛世。

大家好，我是三流站姐李满，我们又见面了。再过两天，《创造营2019》就要迎来出道成团的时刻了，2019年轰轰烈烈的男团大战，也终于要落下帷幕了。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我心里有话想说。

不管是《创造营》，还是早先结束的《青春有你》《以团之名》，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和我类似的感受——今年的这几档节目，似乎不如去年那么火。类似于杨超越、王菊所带动起来的那种击穿圈层的社会议题，今年几乎看不到。换句话说，没出圈。这是为什么呢？

2019年刚开始的时候，所有追星族都判定这是个不寻常的年份。选秀节目排队等待上场，至少400个男的等待着被挑选。站姐们都摩拳擦掌，相信自己一定能搞到命中的紫微星。

“帮我起个站子名吧！”隔两天我就能收到这样的消息，然后我就上网搜索：“有哪些意境很美的西班牙语/法语短语？”或者拉开一张鸡尾酒单，随缘找一款酒的名字。第二天微博上就会出现一个站子账号，昵称是这段外语，后面再跟一个我尚且还不认识的训练生的名字。

《青春有你》第一个预告片发布的晚上，训练生施展一夜拥有了30个以上的站子。尽管站姐们大多从未见过真人，但看到预告片里的一个镜头和个人微博里存留的照片，是个帅哥！大家都相信他会随着节目的播出一跃成为明日巨星。

可到现在，半年快要过去，400个男的悉数登场，纵观整个娱乐圈，真正在今年爆红的男艺人只有苏大强老师。即将迎来决赛之夜的《创造营》令人心情复杂，它就像是一张已经刮出“谢谢”两个大字的彩券，还坚持在追的，无非是要等把“谢谢惠顾”四个字全刮出来才肯罢手。

《创造营2019》最新一期排名录制

对于粉丝们而言，今年的几档选秀节目最美好的时候都是开播之前，那时候的自信其实并不盲目：2018年《偶像练习生》和《创造101》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101的赛制模式成熟且有稳定的受众，这些节目的制作方都有钱且懂得营销，中国按理来说还有相当大尚未开拓的偶像市场。

很难有人预料到，101模式尚未在其起源地韩国过气，就已经在中国显露出疲态。粉丝们、平台方、广告商以及一切希望节目能红的人，并未迎来他们所期待的男团盛世。

其实当翟潇闻的《情深深雨蒙蒙》视频在微博被转好几万条时，大家都看到了希望，以为《创造营》会脱颖而出，见面第一句话都是：“营要爆了。”但起飞的趋势在第三期就戛然而止了，微博网友们开玩笑：“《下一站传奇》《以团之名》《青春有你》《创造营》一起打麻将，现在《创造营》说：‘轮到我胡了。”

乐观一点的人想，没关系，我们下期再红。可回顾历史，著名的下次再红男团已经出道三年，到现在仍旧没有动静。

怎么会这样？当然有人会回答，红是玄学。但红的节目是相似的，不红的节目各有各的不幸。一些问题是早就潜伏在环境里，一些问题最近才爆发，它们可以组成“不红的101个理由”，总有一个理由可以让你放弃追星。

在我看来，101系选秀中最出色的是韩国《PRODUCE101》第二季（简称202），以它为参照，我们可以明白这个模式的天生魅力：用密集的物料和信息轰炸，让粉丝和练习生在短时间内产生命运一体的紧密连接感。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练习生要呈现四个舞台，录四次排名公布，每一次排名都有出乎意料之处，最后出道战，观众可以使用权重更大的短信投票，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一期节目长达三个小时，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幕后花絮放出。命运随时都会被改变：一秒钟的WINK，三分钟的舞台直拍，被怀疑为不怀好意的白眼或者是社交媒体上的不当行为，都可以直接掀起巨浪颠覆之后的排名走向。

202里的每一个选手的叙事线都紧凑又跌宕起伏，这些被称作“剧本”。202的剧本非常经典，以至于在之后的每一档101系节目里都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

实力不佳但努力拼搏的美丽废物；

教队友跳舞的佛系队长；

靠舞台逆天改命的实力派；

从初登场就在说相声的憨厚好人；

镜头不多但人气稳定的门面票选第一名……

同样的剧本演多了自然会乏味，何况很多冲突和反转的情节极其相似，争C让C、等级评价大跳水等都成了101选秀的定番。《偶像练习生》中有一期开头让蔡徐坤借润唇膏来涂，202中有一模一样的桥段，让漂亮的练习生以嘴唇干燥为由，在镜头前使用赞助商的唇膏。

中国101系对剧本的最大创新之处可能在于富二代和BKING（装逼王）人设的流行，这两者还往往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粉丝们似乎很喜欢如果出不了道就要回去继承家业的设定，经济实力也成了实力的一部分。

节目尚未开播之时，就会有博主孜孜不倦地整理选手们的吃穿用度，从中挑出“少爷line”或“富婆line”。最后导致很多选手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节目里表现如何，但是我对他上哪个国际私立学校、家里有什么产业、爸妈开什么豪车都已经了如指掌。超女快男好声音时代的“我有一个梦想”式的苦情戏已经难觅踪影，现在好像有钱小孩才有机会站到大众面前。

剧本的重复和无聊在2018年尚未成为问题。《偶像练习生》通过建构群像的办法化解了练习生们个人特质的单调，同一个类型的练习生在互动中甄别出差异又强化了标签，所有人构成了一个班集体式的“大厂男孩”（相似的还有《声入人心》的“梅溪湖36子”）。一个最直观的感受是，当你想以其中的任何一位练习生为主角创作同人文时，可用的配角是特别多的。练习生周锐的排名不高，粉丝也不算多，但他却能以鲜明的人物特征成为大量同人文里的固定NPC。

《创造101》则直接放进了几个本应该出现在《星光大道》或者《中国有嘻哈》的“非正常偶像”，而正统派女偶像们又大多出过道且自带粉丝，有能力掘地三尺考古出完整的人设。赖美云故事里最精彩的地方来自于她还是SING女团成员时参加的《智勇大冲关》节目，小小的个子在综艺里拼命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动容。孟美岐和吴宣仪在节目里的起承转合，也要对照她们在韩国女团务工时的经历才格外生动。

《青春有你》决赛

但等到了2019年，相似的情节演到第三第四遍时，就有些令人困倦了。赛制又没有实质式的创新，为了捧几个特定的选手，镜头全集中在他们身上，群像变为泡影。就算你追完了《青春有你》全程，你也难以记住决赛圈之外训练生的脸，因为他们都只在花絮或附带小综艺才有叙事性镜头，正片里他们都是作为反应大的围观者被剪进去，作用和《我是歌手》里流泪的听众差不多。对我来说，已经到了看一眼节目正片，闭眼都能猜出今天哪家粉丝会撕的程度。

但其实撕也没有用，两方的人气几乎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没有出圈的选秀节目从第二期开始就会人气固化，因为不会再有新粉丝涌入了。也没有人会奢望通过舞台来绝地反击，除了粉丝，谁会看男偶像的舞台？

《创造营2019》最初公布的百人宿舍

既然都知道有剧本了，为什么还会对选秀真情实感呢？粉丝们其实都明白，搞选秀就是一个持续受骗的过程，但为了某一瞬间和偶像们短暂相通的真心，甘愿上当受骗。粉丝们要求的只是“参与感”，没人会天真地以为一切都由自己决定，哪怕整个赛程是被资本操纵也没关系，只要你能让我以为我的努力能影响选秀结果就可以了。

但是平台方和娱乐公司不会这么轻易地满足粉丝们的要求，他们在用镜头分量决定选手命运的同时，还要派出职业粉丝（以下简称职粉）们控制粉丝的行为。

职粉们业务广泛，有专门负责拍图修图的，有在网上做“大粉”引导舆论风向的，有在豆瓣或者匿名区等讨论区控场的，这项工种在2018年迅速成熟壮大。而包括我在内的站姐们或多或少都接到过娱乐公司的邀请，请我们去拍自家公司没有名气的小偶像。有些是合作关系，公司给活动的票，站姐出图，有些则是长期的雇佣关系，按出图数量和反响提供酬劳。

到了2019年，只要你成为了某个训练生的粉丝，你就进入了职粉们的围城，你能接受到的信息可能完全来自于职粉背后公司的授意。他们会按头告诉你，这个训练生是怎样的人，你应该喜爱谁讨厌谁，又该在什么时候掏出钱包。

一个令人心情复杂的事件是——有一位职粉不小心把工作内容发在了微博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同公司的几位学员有哪些人物形象特征，要怎样淡化该公司占出道位太多的负面印象，如何拉踩另一家娱乐公司。恐怖的是，这和粉丝们从头到尾所讨论的话题是完全一一对应的，职粉们在引导舆论的战役中可谓大获全胜。

“贷款人气”也成了常用的手段。娱乐公司在节目早期通过购买数据制造出旗下选手人气高的假象，而很多人在挑选自己的PICK时会优先考虑人气TOP成员，路人想认识选手时，也多半会顺着榜单从上往下找，这样按照计划，等节目播几期，假人气就会变成真人气。但公司总是过于高估训练生的吸粉能力，所以贷款总是还不上，实际人气依旧低迷，于是他们虚高的排名像是对其它所有认真打投的粉丝的讽刺。

这些营销手段已经无孔不入，真假也无从分辨。我的一个朋友时常发出疑问：“我是在和活人一起追星吗？”她只感觉自己成了某个商业企划里被规划好了的一环，在全自动选秀里扮演粉丝。

但即使这样，部分粉丝也能忍辱负重。《青春有你》的最终出道排名比起赛中的实际人气跟开玩笑一样，粉丝们仍旧能苦中作乐，调侃这个团是摇号摇出来的，所以花名叫“摇”，还配套起了粉丝名“摇摇乐”。

粉丝制作的“摇摇乐”LOGO

压垮粉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所谓的“高贵路人”。《创造101》里王菊、高秋梓、热依娜这些人物，对于饭圈中人来说，是选秀节目里实在没必要存在的角色，但她们是吸引大众视线的极好的综艺人物：行事夸张、有直接激烈的爆点。粉丝们先是看着获得了路人好感的她们搅乱排名局势，然后又发起“打虎灭菊”行动，害怕她们真的进入出道组。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从出圈、争议到圈内处理，配合热搜和营销号，每一步都有极大的流量。创粉们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毫无办法，当镜头又给到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朱天天的时候，谁都明白新的一轮炒作又要开始了，而他们身处其中，不得不参与。

看到《创造营》的王晨艺，我心里马上就警铃大作，这一看就是一个话题人物：长得不太符合饭圈主流审美，人设是有实力舞担，作为素人来到这里单枪匹马出击，搞不好就要变成创造营巨C。而且各种榜单排名显示，王晨艺这回并不是一个祭天式的话题焦点，而是实打实的人气选手。

选手王晨艺

《创造营》的其它粉丝很难忍住质疑王晨艺的念头，他们很难明白王晨艺的人气从哪里来，这种无力感总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他们马上揪出王晨艺可供攻击的点，抛开长相不谈，他还有年少时留下的黑历史——仅仅只是一个对不良内容的点赞，就构成了全面否定一个人的理直气壮的理由。矛盾愈演愈烈，王晨艺哭着说自己只是来追梦，热搜马上出现。

在路人们看来，王晨艺像是一个被粉丝的网络暴力毁掉梦想的普通男孩。可是饭圈女孩们受不了这种看法，她们推测出这样的内幕：他靠污名化追星族来获取路人同情，自己不仅要被利用，还要被践踏。

在这种情绪激昂的争执中，冷静和理性被搁置在了角落里。大家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很少有人能够搞清楚实情到底是什么，也很少有人愿意去搞清楚实情到底是什么。大家都只是坚定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王晨艺的粉丝很痛苦：“热搜是职业黑子安排的，不知道晨艺得罪了谁？”其它粉丝也很痛苦：“为什么我不喜欢他我就要被当成是职业黑子？我得罪了谁？”

一则声明结束了大家的痛苦：王晨艺退赛。但很少有粉丝能真正高兴起来，这好像又是一个圈套，他们自视为反抗的愤怒，是不是也是被设计好的？他们自以为获得的胜利，是不是早就写进剧本里的一个流量爆点？

退赛的王晨艺肯定不开心，他的粉丝也不会开心，而不喜欢他的人，似乎也没什么可高兴的。目睹着这热闹而又混乱的一切，真的让人感觉有点心累——我只是想真情实感地pick一个我喜欢的选手呀，有必要搞这么复杂嘛？

归根结底，偶像选秀现在已经不只是一档简简单单的综艺节目而已了，而是一门庞大精细的产业，制作平台、经纪公司、赞助商、职粉……太多的人都想插足其中并切走一块蛋糕。

香甜的蛋糕，当然谁都想吃一口。但是一个不应该被忽略的道理是，蛋糕首先得要好吃，才会有人买单下手，否则一切无从谈起。衷心希望明年偶像选秀节目的蛋糕师傅们，在考虑怎样能把蛋糕做大之前，先多想一想，怎样能把蛋糕做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李满，标题图来自东方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