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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23 17:01
城市高楼里的隐形魔鬼

本文来自公众号:李子的人间博物馆(ID:museumofus),作者:李子李子短信,Photo by Sean Pollock on Unsplash


居住在大城市的我们,仿佛已经习惯了在高楼中的生活。摁开灯光灰暗的电梯,祈祷最好能一个人一口气上到自己的楼层。万一有人走进来,那么礼貌的微笑后,会尽可能避免眼神接触。


我们栖居在高楼间,一个面积不大的、还算温馨的地方。打开窗户看出去,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是数不清的这样的“家”,鳞次栉比,像森林一样;而被照亮的路,像河流一样在车灯里流淌。


那些无数暖色灯光后面的悲欢,我们无从得知。而在那森林中潜伏着的魔鬼,却早已爬上了高楼,在静默中俯瞰众生。


我们先从一个遥远的城市开始讲起。


图 | Mosaic


格拉斯哥,苏格兰最大的城市,曾经英国的北方工业重镇,但现在却成为了英国平均寿命最低、生活状况最差、犯罪率最高的城市。生活在格拉斯哥的人,65岁之前死亡的可能性,比英国平均高出大概30%。而这里的自杀率,比类似的老工业城市利物浦和曼彻斯特,要高出整整70%。


毫无疑问,造成这种惨状的主要原因,是工业衰落之后的贫穷,以及逐渐扩大的贫富差距以及社会隔离。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即使控制了收入、年龄和性别等变量,格拉斯哥的社会状况,依旧全英国最糟糕的。在格拉斯哥生活的穷人,比在英国其他城市生活的穷人,要惨上不少。


为什么?2010年,格拉斯哥公共健康中心的教授 David Walsh 博士和格拉斯哥大学的研究人员开始试图寻找答案 [1]。他们分析了包括营养摄入、肥胖、政治倾向等等40多个经济社会变量,用一个统计模型仔细查看了可能的因果联系,搭起各个因素之间可能的链条——比如,贫穷和健康状况负相关,但是这个负相关是怎么呈现的?中间发生了些什么?而格拉斯哥比其它地方又更糟糕在哪里?


结论是:上世纪50年代的城市规划要背锅。


Red Road Flats | Mosaic


发生了什么呢?上世纪50年代,格拉斯哥市政为了解决城市中心的人口拥挤问题,在近郊规划了很多公屋住宅。这些住宅大部分都是高层板式建筑,整齐划一,密度很高,设施也相对完全。


这个办法来自当时的城市规划报告(1945年的 Bruce Report 和 Clyde Valley Report),而市政府照办的速度也很快,不少新城被修建起来,而迁入的大部分也是不甚富裕的工人阶级。


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双赢的事情:市政府解决了规划问题,穷人们也搬离了原来破旧拥挤的房子、住进了还算宽敞的两室一厅。


当然,格拉斯哥也有许多近郊非高层的高密度建筑,这种高楼只是比较典型一些。| The Guardian


然而,事情在二三十年后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这些统一规划的郊区住宅中,开始出现严重的酗酒、毒品和犯罪问题。许多住在这些地方的人,都能回忆起悲惨的童年生活:被醉醺醺的父母毒打甚至抛弃,而在成年后被精神疾病折磨,从而走上酗酒和吸毒的恶性循环。


精神健康恶化、家庭暴力层出不穷、学校学生的成绩变差等等,让这里的人难以脱身;而伴随着失业和贫穷,人们的健康状况也每况愈下,而这又加剧了贫穷本身。


图 | Mosaic


那这和建筑和规划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是存在的。被强行安排进高密度住宅的人们,被剥夺了“公共空间”,而这其实对人们的身心健康非常重要——尽管你可能意识不到。


70年代,纽约石溪大学的研究者做了一个十分著名的对照实验 [2]:他们把一群学生平均分到两种宿舍里面。其中一组是几十个人分别住在单人间里面,中间只有一个狭窄的过道,过道上的公共卫生间与客厅公用(类似于酒店);而另外一组,是4个到6个人共用一个小型的公共空间(类似于小套间);其它一切都是一样的。


研究者发现,在那种几十个人的大公寓里,人们面对着来来往往的这么多陌生人,压力程度更高,居住体验和情绪都更差,更不愿意与人合作。


这就是所谓的“社会性环境过载”(socially overloaded environment)这种高压,其实来自一种“不可控”“缺乏自主”的感受。许多心理学实验都重复了这一点——在不可控的环境中,人们会感受到演化赋予的逃生本能。


而共享小空间的居住者,在心理和情绪上面的反应都更好。他们会和身边的人更快地熟络,共同料理公共空间,也不会被压抑的陌生感淹没。


拆除中的格拉斯哥高层建筑 | Timeout


个人的控制感、社会的支持网络,以及压力、疲劳等,都会受建筑环境和规划的影响。特别是压力水平,与许多的生理和心理指标都是相连的,而它又会作用于一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让本身悲惨的生活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回到格拉斯哥的高层公寓里——人们不认识邻居,没有了工作以外的社交;而拥挤的楼道、人来人往的过厅和楼间,又是一个根本不可控的环境,不宜久留,更不能让小孩在外面玩。对于富人们来说,他们还能雇佣管理人员打扫清洁公用环境,而那些工人公寓的公共空间,则完全被遗弃,变得愈加肮脏、危险——这又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于“不可控环境”的恐惧。


在英国北部,寒冷的冬季里,唯一的社交空间,只有小酒馆(英国所谓的 Pub,原本就是 Public House 的缩写)酗酒,可以说是更多健康和社会问题的导火索,收工之后的工人们昏天黑地一杯接一杯,不仅加剧贫穷,还让暴力、犯罪等一发不可收拾。


Walsh 等人的研究结论也表示,环境的糟糕以及经济的不振,增加了人们对酒精和毒品的依赖,而这种依赖一旦形成,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摧毁无数个家庭的生活,早逝或者被疾病折磨成为了常态。


而这种影响,不仅仅只局限于一代人。从小生活在压力环境中的人,成年之后遭遇精神疾患甚至自杀的可能性会更高。童年环境带来的遭遇,在二三十年之后才会酿成苦果;同样的,当政府意识到不合理规划带来的苦果的时候,一代人的命运已经就这么被葬送了。


直到今天,你到格拉斯哥的“东区”(East End)转转,看到的也是和西边的格大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而在这里生活的人,也很难看到走出来的希望。


图 | inews.co.uk


不合理的规划,会让每个人的生活变得不便。


然而,最脆弱的、最容易将“不便”酿成公共健康问题的,是各式各样的弱势群体。即使是那些看起来美好的愿景,也很有可能演变出不一样的结局。


美国的 Pruitte Igoe 是另一个类似的例子。1949年,伊利诺伊州圣路易斯在郊外建设了一个巨大的高楼小区,作为公共住宅提供给市民。设计师是日本著名的现代建筑师、世贸中心的设计者山崎实。当时,这一系列建筑是科学和美学的结合,建筑师论坛将其称为“最好的高层住宅设计”,空间效率高,电梯先进,还有绿地作伴。


1957年,有超过2500户居民住进了这个小区。然而,20年过去,这个小区只剩下了不到600人。那时,种族隔离刚刚开始解体,拥有汽车的白人纷纷逃离市中心、迁入了郊区;而这个小区的居民只剩下了无法挪动的底层黑人以及移民。公共空间因为疏于打理而迅速恶化,犯罪率攀升,基础设施崩坏。而这一切,只加速了人们逃离的速度,这个小区于70年代末被拆除。


Pruitt Igoe | The Guardian


既然高密度、人为规划的住宅有负面作用,那么美丽的“郊区童话”,对穷人们来说又是一个怎样的情景呢?其实也不甚乐观。


二战之后的美国规划抛弃了高密度的城市以及公共交通,以私人汽车为中心,建立起了四通八达的高速(Interstate)网络。然而,人们的健康却日益恶化了——窝在车上,缺乏行走、锻炼是一方面;大超市、快餐厅的普及,又是另一方面。


以车为中心的规划让穷人陷入到了“食品沙漠”(Food desert)中。城内的商业区因为郊区化而凋敝,没有车的人们除了加油站、快餐店以及“一元店”之外无处可去。危险的街区、缺乏公共设施和绿地的市中心,也让户外活动难以开展,“寸步难行”。肥胖、心血管疾病等“富贵病”,在美国却盯上了穷人和少数族裔。


也不仅仅是健康。有研究发现,在更适宜步行的城市中,底层和少数族裔会获得更大的上升空间。在这样的社区里,人们能够进行更有效的社会互动 [3],而步行友好的地区设施更丰富、商业活动也更活跃,下一代也有可能获得更多的学习和工作机会 [4]


那些步行不友好的街区带来的孤立、停滞和阴暗,和格拉斯哥的高层其实如出一辙。


图 | The Guardian


有人可能会争论说,其实在这些地方生活的底层人口,其根本原因是经济不振带来的贫穷,或者在美国的案例里,是种族隔离与不平等。然而,糟糕的居住环境扮演的,是不平等与贫穷的“放大器”。有钱的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超越环境、改善环境、甚至逃离环境,但是,贫穷的人更加依赖生存环境里所有的一切。


规划,特别是大规模的新建、动员以及搬迁,实际上是把旧有的环境打破,再新建一个环境,并且将人放置进这样的环境中。旧有的、生长出来的联结,很多时候被硬生生地抹去,又无法在新的环境中扎根。


而他们的声音,通常在城市规划的图纸上是见不到的。


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某一种规划方式或者建筑方式固有的缺陷。高密度的城市能够集中资源、缩短距离、提振经济,高楼与集体住宅也并不总是代表着压抑和孤立(比如国内八十年代的“筒子楼”的社会联结其实是非常强的)。问题就在于,建筑形式和人应有的生活之间的不相容。对于生活在压力中的阶层来说,自主的丧失与缺乏、无力感的扩大,都会恶化现有的生存现状。原本就脆弱的社会与经济环境,在不合理的规划中不堪一击。


这才是高楼里最可怕的魔鬼——你甚至看不见。


图 | flickr


对于格拉斯哥而言,这一段并不算美好的故事,正在告一段落。市政正在进行新一轮的规划,包括 Red Road 在内的这些高层,有些已经被拆除,有些正在拆除的路上。伦敦或许是他们学习的对象——有机生长的本地社区,不同群体的交错分布,以及步行友好的规划,成为了下一个阶段的重点。


我们至少学到了,多问问人们的“感受”——可能这和给人一个地方“住下”同等重要。否则,萦绕着高楼的魔鬼,还会以新的形式出现。


参考来源:

[1] Walsh, D., McCartney, G., Collins, C., Taulbut, M. and Batty, G.D. (2017) History, politics and vulnerability: explaining excess mortality in Scotland and Glasgow. Public Health, 151, pp. 1-12.

[2] Baum, A., & Valins, S. (1973). Residential environments, group size and crowding. In Proceedings of the Annual Convention of the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3] van den Berg, P., Sharmeen, F., & Weijs-Perrée, M. (2017). On the subjective quality of social Interactions: Influence of neighborhood walkability, social cohesion and mobility choices. Transportation research part A: policy and practice, 106, 309-319.

[4] Oishi, S., Koo, M., & Buttrick, N. R. (2018). The socioecological psychology of upward social mobility. American Psychologist.

[5] Fleur Macdonald, Urban living makes us miserable. This city is trying to change that, Mosaic, https://mosaicscience.com/story/urban-living-city-mental-health-glasgow-cities-happiness-regeneration/ 

[6] Corburn, J. (2004). Confronting the challenges in reconnecting urban planning and public health.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94(4), 541-546.

[7] Evans, G. W. (2003). The built environment and mental health. Journal of urban health, 80(4), 536-555.

[8] Pruitt-Igoe: the troubled high-rise that came to define urban America, https://www.theguardian.com/cities/2015/apr/22/pruitt-igoe-high-rise-urban-america-history-cities 


这篇文章起初在微博(@李子李子短信 )上发布的时候,引来了很多讨论。很多人提到了国内的高层小区。其实,这种高层小区虽然也有问题,但大部分都是管理以及设施良好的小区、公共活动的空间充足。然而,一些城市的动迁房、廉租房等等,状况就没有那么理想了。由于时间和资料都有限,没有能够对这些区域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如果有线索也欢迎提供。


也有人提到了深圳对面的那个城市……其实,香港的 case 也还蛮特殊的,九龙城寨、天水围等等,虽然也是压抑拥挤、缺乏公共空间的设计,但是有研究表明,居民的身心健康受到影响的程度相对较小,应该是社会和市民文化在起作用。总之,不管是哪里的政策制定者,都需要从居民福利的角度去思考居住以及相关的社会心理问题。


虽然我不是学城市规划出身的,但是我的研究领域也会关注设计和所谓 built-environment 和人之间的关系与互动。这个领域推荐大西洋旗下的 CityLab,他们每周的 Newsletter 我都会仔细研读,得到了很多启发。也欢迎推荐其他城规相关的信源:)


本文来自公众号:李子的人间博物馆(ID:museumofus),作者:李子李子短信(佐治亚理工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 PhD 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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