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马路天使，题图来自IC photo

小时候，《突然的自我》是我挺不喜欢的一首歌。

这是一首闽南小孩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听起来线条粗犷、带着闽南大叔特有腔调的那种歌。

“喝完这杯，还有三杯”——听起来油腻腻的。

这句经典歌词，即便你没听过歌也很熟悉。

唱这首歌的男人，有一头不羁的碎长发，总是穿着黑道大哥式的花衬衫；唱歌的时候表情不受控制，唱到开心就在台上不顾形象地蹦蹦跳跳。

他叫吴俊霖，他还有个掷地有声的艺名：伍佰——连名字都这么“泥石流”。

刚出道的伍佰，在某个综艺节目上表演了一段水平极高的Rap。

有人说，伍佰的歌，适合当作小县城巡街广告车循环播放的歌曲；适合出现在热闹嘈杂的小炒排挡或者音响效果极差的土味KTV ；适合满嘴醉话的中老年人一边举起酒瓶，一边拿着麦克风撕心裂肺地吼唱......

要不是台湾偶像剧《想见你》，恐怕很少90后、00后会对这样一个怪蜀黍产生兴趣。

一首《Last Dance》，让所有少男少女的“眼睛都闭了起来”，沦陷在伍佰大哥制造的爱情幻梦里。

怎么当年嗤之以鼻的闽南地瓜腔，现在听起来这么酥？

连导演毕赣都坦言，小时候觉得伍佰唱得难听，旋律又土气。长大了，听多了，就会发现伍佰的好，“情感那么充沛，歌词那么直白，简单有力”。

体会到“真香”的毕赣，在电影作品《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用伍佰的歌串起了重要剧情。

如果说李宗盛总是用情歌催你流泪，那么伍佰就是个直率的土味大哥，陪着你哭到天明，然后告诉你，“让它随风去”。

只需多听几首他的歌，你就会发现一个被忽略的事实——伍佰土酷的外表之下，有颗温柔而又浪漫的心。

就像《挪威的森林》中，不仅有温柔的告白“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也有“你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过的地方啊/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一般的清新想象；

就像《夏夜晚风》里，他突然变成一个忧伤的小男生，低吟浅唱地跟你讲起那个夏夜的梦——“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你的秀发蓬松/缠绕着我随风摆动”。

在台剧《求婚事务所》里，Hebe对吴建豪说：“夏夜晚风，这是我最喜欢的歌耶”。

28年来，这位大哥，一点没变。还像从前一样在舞台上开着电风扇，大汗淋漓地用力唱着。

而年纪逐渐大起来的我们，终于忍不住放下自己“高傲”的音乐品味，偷偷听起了他的歌，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夏天快来了，真的特别适合听伍佰。

01 自带电风扇的男人

1994，在台湾的年轻人中间，流传着一个公开的秘密。

“嘿，你知道吗？某个地下酒吧有一个很厉害的乐队，他们用台语唱蓝调摇滚，听完苦闷就和汗水就一起蒸发了。”

周末，花500新台币去听伍佰，成了彼时台湾前卫年轻人心照不宣的习惯。

魔岩唱片公司负责人张培仁也被朋友拉去了。一开始，被震撼的他甚至无法用传统音乐工业的角度来解释，“这人到底在唱什么”。

在地下酒吧狭窄的空间里，灯光昏暗，空气浑浊，音响效果也不好，可台上的伍佰唱得满头大汗，台下密密麻麻人们像疯魔似的，和他一起大声嘶吼着。

光唱不过瘾，观众们还不断用手上的啤酒瓶敲击桌面，边唱边随着鼓点打拍子。

台剧《想见你》有一场戏，复刻的就是伍佰在Live House演出的现场。

台上的伍佰唱嗨了，甚至拿起易拉罐Solo吉他，然后把半罐子啤酒洒向观众。

后来，张培仁说：“当我抛开这一切时，我就发现我开始跟大家一样用酒瓶敲桌子，开始一起去喊、去唱。”

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中，有5个年轻人，在被伍佰迷得神魂颠倒的同时，还有些“嫉妒”。后来，我们都认识这5个年轻人，他们组成了一个乐队，叫做“五月天”。

为什么嫉妒？五月天贝斯手玛莎曾经说：在Live House看过了伍佰，才知道自己离出道还有多远。

2019年五月天跨年演唱会，迷弟五月天首次邀请到了伍佰同台演出。一旁的玛莎露出了花痴的笑容。

彼时，伍佰成了台湾公认的“现场之王”。

从小酒吧一路唱到体育馆，喜欢伍佰的人越来越多。

到了1998年的“空袭警报”巡回演唱会，每场已经有了超过12万的观众。

有人说，“听伍佰的现场，约等于听3D立体声、杜比音效版的老光碟”，说是浸入式体验毫不夸张。

再慢慢的，他一开始让人无法接受的触电般的肢体动作、独特的颤音、还有土土的地瓜腔普通话......一个个都变成了伍佰无可替代的特色。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模仿伍佰唱歌成了热门。

当然，提起他，没人能忽略的是，他是一个在舞台上自带电风扇效果的男人。

大概是因为在舞台上表演太过于投入，往往几首下来就汗水涔涔。再加上一头长发，流汗之后总是贴在头上。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伍佰的场子，就必须安排电风扇，有时候舞台上的电风扇竟然多达二十多台。

人站台前，风扇大吹，也就拥有了大侠登台时长发飘扬的效果加持。按照他自己“正经”的说法是：“这样比较飘逸嘛！”

一方面很热，一方面是”飘逸“的需要。

久而久之，电风扇效果也被“伍佰化”，成了伍佰无可超越的台风的一部分——

熟悉他的歌迷都知道，伍佰老师的狂暴舞台风格，本身就拥有“呼风唤雨”的超能力。从演唱会上排山倒海的大合唱到连广场舞大妈都自愧不如的万人集体舞，都是他“呼风唤雨”的表现。

有趣的是，伍佰唱歌的时候，面部肌肉常常不受控制，脸上总流露出“狰狞”的表情。

触电般的肢体艺术。

搞得经纪人倪重华一开始就很担忧：“你情歌这么唱，是会把女孩子吓跑的。”

事实证明，女孩子非但没有被吓跑，还非常吃钢铁男子的那一套。看看台下就知道，为之疯狂的可爱女孩子一群一群的。

后来伍佰傲娇地解释了：“一个人的魅力，恰恰来自于他的缺陷。太完美的，没人记得住。” 

这个自带电风扇的男人，果然被所有人，牢牢记住了。

02 “他是个浪子——浪漫胚子”

当年，经纪人倪重华签下伍佰后，同事很纳闷：“你怎么签了个卡车司机？”

毕竟，别人签的明星要么酷，要么阳光。

同时期的闽南语歌手郑智化及摇滚酷盖张震岳，都很帅。

伍佰出道的时候是这样的——衬衫解开几颗扣，一头长发不羁地甩着，再加上一张凶巴巴的、并不标致的脸，一开始就与偶像派南辕北辙。

这点经纪人倪重华曾做过解释，折腾了半天找不到适合的造型，干脆从朋友那里借了一件花衬衫，一穿上，还挺像样。

时下流行花衬衫配墨镜的摇滚台客风，伍佰和花衬衫，撞出了别样骚情的台客气质。

回顾伍佰老师多年来的专辑封面，似乎也在传达着大哥的震慑效果——

比如乐团成员们围在一起，中间浮现伍佰的头部，表情若有所思；比如在炫酷的太空背景之下，发白的眼睛投出高科技的镭射光......

不是美工在偷懒就是你出现了幻觉。

伍佰大哥你是希腊石雕吗？

出道28年，伍佰一直没变，黑墨镜，黑衣服/花衬衫，嘴巴向下耷拉，“好像来讨债的”。他上《康熙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S都躲在蔡康永后面小声说：“我怕他等下会打我。”

事实上，伍佰不仅不凶，还是天后们的“妇女之友”。

在演唱会上，陈绮贞忍不住用迷妹的眼神害羞地跟伍佰大哥互动；

徐佳莹在个人演唱会上也邀请了伍佰大哥，同台的时候还不忘开心地炫耀：“以前，只要台上有鼓风机在吹，就幻想自己是伍佰大哥，今天大哥终于来了。”

在那一期《康熙来了》的后半段，小S也开始大胆起来，一屁股坐伍佰大哥腿上——因为大哥其实很害羞嘛。不仅问什么就说什么，而且害羞到要带口香糖和面具来缓解焦虑。

被抬着上了《康熙来了》的伍佰，真的很害羞。

也许女孩子们早已看透，这个看起来很凶的大哥，私底下就是一个跟陌生人讲话都会害羞、讲正事的时候无比坦诚的男生。

Hebe也很喜欢伍佰，她曾经在演唱会上说，自己一见到伍佰老师就“心脏扑通乱跳”，因为“伍佰真的是个浪子，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浪子，而是浪漫胚子。”

遇到爱情，他温柔地唱道：“月亮挂在星空/牵绊着你诉情衷/有你味道的风/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

遭遇背叛，他的歌声仿佛在“淋雨”：“心脏就快要停止它的转动/转在我没有空气的胸口里头/身体像淋湿的狗一样发抖。”

离别时，他用吉他的潇洒掩盖心酸：“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但最后还是不忘安慰爱人：“不愿意看到你朦胧泪眼，我就变成那晚风。”

对着鸭子唱歌的伍佰突然可爱。

爱与被爱，受伤与释怀，相遇与离别，在他的歌里都化成了简单的诗意。

这就是伍佰，拥有砸碎巨石般的温柔。

03 把家乡背在身上

无论是那一口地瓜腔普通话还是泥石流般的外形，似乎都在透露着伍佰“乡下人”的身份。

确实，伍佰出生在台湾南部嘉义县六角乡的蒜头村——一个听起来似乎不太富有的农村。

少年的伍佰。

在蒜头中学毕业后，20岁的吴俊霖，决定背弃母亲让他当个邮差的希望，背上行囊，去台北寻找自己的未来。

来到陌生又时髦的台北城，一切新鲜事物不断冲击着他，但新鲜感并没有让他急于甩掉自己身上远道而来的乡土气，而是做出了第一张颇具台客特色的专辑《楼仔厝》。

“坐着土脚底的铁路来到这/不曾看过这么多的楼仔厝”，他诚实地描述着自己进城的兴奋，背后指向的，却是连着根的家乡土地——“那会土脚归会拢是一坑一缺”。

在采访中，伍佰承认自己就是“把故乡背在身上走的人”。来自台湾乡村的伍佰，的确有一种“歌唱本土”的自觉。

“台客”本是形容土里土气，没见过世面的台湾县城青年。但伍佰想摆正这个称呼。/《艋舺 》

刚出道的前两年，伍佰就创作了两张专辑：1992年的《少年吔，安啦！》和1993年的《只要为你活一天》。

在里面，伍佰写下了非常经典的《点烟》、《少年吔，安啦！》、《无声的所在》等闽南语歌曲。

满腹的怨气不知从何掏/日子的伤痕给我强欲哭/敢是我的命像一支草/安怎打拼拢无比人较豪（《少年吔，安啦！》）

在外打拼的闽南浪子形象。/《少年吔，安啦！》

我不知影/青春当时会变老/干单知影男子汉无应该目屎流/我敢用性命/去交换一个知己（《点烟》）

这些歌曲，带着草根社会的“油渍和烟味”，唱出了台北草根们不服输、讲义气的人生态度。

拼搏向上，迎接命运，似乎总是闽南语歌曲不变的主题。

只不过，伍佰对故乡的歌唱，并未止于闽南浪子闯荡天下，在创作时，他试图进一步发掘闽南语的张力。

1998年，伍佰&China Blue发表了闽南语专辑《树枝孤鸟》。

在这张专辑里，他有意识地想探索故乡的精神根基：“如果1950年代台语歌谣的传统没有被掐断，现在会是怎么样？”

他要做一张专辑，里面有台语音乐史从过去到未来的旅程，以此来探索自己的家乡。

于是，《树枝孤鸟》出现了，带着壮丽的悲怆和最终爆发的身份探索——昔日的故乡，就像孤独的鸟儿一样寻找可以栖息的树枝（时代）。

专辑封面依然比较“狰狞”，但歌很好听！

同名主题曲《树枝孤鸟》，一开头就是一段迷幻的电子音效，将人的情绪整个拉入音乐中。

接着是强烈摇滚的节奏，伴随着伍佰嘶喊的声音，造成了整首歌迷幻又震撼的效果。那些直接又生动的意象接连不断，让观众陷入情绪之后几乎不得喘息。

那几乎是闽南语歌曲从来没有过的样子。伍佰做到了，他将过去与现代的闽南语重新缝合了，并且做得不错——这张专辑在1999年获得了台湾金曲奖。

值得一提的是这张专辑的第4首歌《返去故乡》——

“我的双脚站在这/我的鲜血/我的目屎陇藏在这个土脚/我的双脚站在这/这有我的灵魂”

这首歌也许就是伍佰创作立场最好的表达——即使成名后的伍佰满世界开演唱会，那个讲闽南语的故乡，始终是他“双脚站立的地方”。

04 “我的情歌不是情歌，是人生”

尽管伍佰是个摇滚歌手，但他流传度最广的歌，往往都是情歌。

在采访中，伍佰说道：“我的情歌不是情歌，我的情歌是人生，我只是用情歌来包装我的创作。”

在伍佰出道的那个年代，情歌模式最受观众喜爱。

1992年，伍佰的第一张专辑《爱上别人是快乐的事》销量很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里面的歌太摇滚、太硬核，并不符合当时听众的喜好。

难道不是专辑封面的锅？

经历了这样的挫败，伍佰并没有泄气，“不是那种会发脾气甩头不干的人”。他反而想着：

“既然你们喜欢听情歌，那我就用你们的方式，按照你们听歌的志趣去唱你们想听的东西。但是，我要加入我的人生进去，我要用情歌来表达人生。”

两年后，伍佰创作了第二张专辑《浪人情歌》，整张专辑都是情歌，但每首歌，又都像一首诗。

这张专辑大获成功，主打歌《浪人情歌》至今仍然广为传唱。

这首歌也很上头。/《浪人情歌》

也许正如伍佰自己说的，这么多年来，演唱会上那么多人跟我一起唱，你以为都是在唱情啊爱啊的吗？不是的，我们是在唱一种“情感式的人生”。

是啊，谈恋爱会面临离别、甜蜜、背叛、心碎、超脱、重生，人生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之所以用情歌来表达自我，也许还因为，那是伍佰面对世界的一种方式——感性地生活，华丽地迎接命运。

虽然伍佰一生追求艺术，但他的偶像却是日本职业摔角选手武藤敬司。

拿着偶像武藤敬司签名漫画的伍佰，掩藏不住快乐。/武藤敬司Twitter

“我跟你讲，他的表演方式是一种——华丽的破坏，别人的破坏只是摔打而已，但他就一定要用华丽的方式去破坏。就算是倒下也要华丽丽的。”（他甚至以武藤敬司的绝技“月光压制技”来命名自己的公司。）

用最浪漫温柔的情歌来表达人生的无常，伍佰正是“用摔角的精神去面对遇到的每一个课题”。

于是，唱一生浪漫的情歌，也没什么不好的。

2019年，伍佰出了新专辑，其中一首《让水倒流》的MV令人印象深刻。

里面，一个男人反复把沙舀进竹篓，沙却一直从竹篓中漏出，仿佛一场空。

人生是否是一场空？/《让水倒流》

对于这个MV，伍佰解释道：“其实你所代表的就是人的一生会做很多奋斗。但那都没有用，那都是注定好的。但是还是要做，我们还是要挖沙子，然后把沙子装在篓子里，我们就是要让它掉下去。”

像极了伍佰充分燃烧又坦荡潇洒的人生，“将自然看通透”之后，依然要紧紧拥抱住那个真实的、“突然间的自我”。

这样的伍佰，也最终打动了长大了的我们。

做好准备，捂住眼睛，进入伍佰大哥给的一场梦吧。

参考资料

[1] 2020第一刷屏神曲居然来自他，52岁依然是华语现场之王|摇滚客

[2] 伍佰 ：《Last Dance》让时光倒流，去见你|Qthemusic

[3] 鏗鏘真言:從吳俊霖唱到伍佰|KKBOX

[4] 返去故鄉：伍佰與九〇年代的時代精神|痞客帮

[5] 在二百五遍地的年代，怀念唯一的伍佰|最人物

[6] 再次出圈的伍佰，背后是闽南语歌曲的黄金时代|音乐先声

[7] 伍佰这样的柔情铁汉，如今不多了|凤凰网读书

[8] 永恒漂浪的台客魂 Lucid K|豆瓣音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马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