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熟男女》，揭下爱情的遮羞布

作为近几年最炙手可热的IP作家之一，柳翠虎的第二部改编作品《半熟男女》刚刚播出，这部作品继承了她一贯的犀利和都市戏谑，也自然而然地引来了一些三观争议。

《半熟男女》的原著名是《这里没有善男信女》，描绘的是一群在大城市里体验打折爱情的青年男女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谋爱路上不那么坦荡。和最近流行的豆瓣阅读的其他作品一样，《半熟男女》走的其实是现实主义批判路线，展示都市爱情的阴暗面，但并不赞同。在这个宇宙里，看似三观不正的主角们在自己的故事线中最终都得到了惩罚，而唯有坚持真善美的人才最终拥有了纯爱，这是隐藏在柳翠虎犀利文本之下的一点脉脉温情。

在柳翠虎自己看来，《半熟男女》从来也不是一部爱情戏，而是人性实录，演绎这些人只是替观众和读者们揭开了爱情的遮羞布。在国剧市场上，你很少看到像她这样大胆承认女性欲望的作家，在下好与坏的定义之前，先承认所有人都有一种真实的人性。从去年的《装腔启示录》到《半熟男女》，柳翠虎所写出的女性文本正在体现当下女性的某种共识。那种共识是承认女本位，承认女性想要，然后才是别的。无关乎善男信女追求的安全三观。

以下是潜水鱼X与柳翠虎的对谈，经过编辑删改。

文学的刻薄，化身现实主义

潜水鱼X：先聊一个小细节，为什么会把原著里瞿一芃家里生活杂物的气味改成螺蛳粉的气味？

柳翠虎：因为生活杂物的气味是不可感的东西，但在影视剧中可能需要具体的意象让观众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什么东西是臭的？导演把螺蛳粉和瞿一芃本人捆绑在一起，其实是做了意象的处理。当然螺蛳粉我也很喜欢，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而且如果那个气味是家里发出来的，其实对韩苏清爽干练的形象也是有所损伤的，所以导演把那个气味搬到了楼道里，这个是更合理化的一个考量吧。

潜水鱼X：还有一个变化是，在剧里普男高鹏变帅了，是怎么决定要把他变帅的？

柳翠虎：首先影视圈没有太丑的男演员。按原文描述来说，高鹏其实是丑、胖、平凡，加上说话的嗓音像鸭子一样，让人感觉毫无性张力，普通女孩都不会多注意到他一眼。但如果选这么个演员来做重要角色的话，可能这个剧就不那么好看，因为影视剧多少需要一些审美。我觉得导演选择哲华，是因为他身上的帅气不是一种有攻击性的，更像是温和的邻家男亲和力的帅气，这一点可以映衬在文学当中一个平凡男孩的形象，也带给观众更多审美上的感受。

当然哲华很招人喜欢。我也很喜欢他，包括现在看剧的时候，每一次看到高鹏，我都会后悔没给他们多写一些言情的情节。

潜水鱼X：相较之下，剧里瞿一芃就是比较土吧？

柳翠虎：瞿一芃的人设其实和小说中差得比较大。小说里他是一个恃靓行凶的男人，仗着自己帅就不想努力了，一心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而且他专选择年纪轻轻的富家女，因为要拿捏对方，而不是被拿捏。可以说是一个专走婚恋赛道，并且充满野心的角色。剧中的瞿一芃弱化了恃靓行凶这点，魅力在于他会不断地去给女性提供情绪价值，背后又有他的拧巴和那种阴暗爬行的感觉。

在小说当中，瞿一芃发现何知南不是富婆，去大溪地追富婆，他是潇潇洒洒拍屁股第二天就消失了。但在电视剧中他有一点苦大仇深的感觉，戴个小红帽，混在老年旅游团里坐低价机票去大溪地，面容非常疲惫，一副好像之前白忙活了“哎呀累死老子了，我要重新开始再跟进的打工人”的感觉。这让人觉得有心疼或者说又有可笑那么一部分，是更接近现实主义影视作品的一个男性角色。

潜水鱼X：你会觉得自己的作品是现实主义吗？

柳翠虎：相对于言情剧、纯爱剧来说的话，我的作品当中是有现实的一部分，因为摆明了告诉所有观众和读者，美好的爱情、恋人不存在，人性的阴暗面、那些算计才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从来没有在歌颂爱情，反而是揭下爱情的遮羞布，替观众为爱情去魅。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对于爱情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

再就是可能和我个人有关，我是有一点回避宏大叙事的风格的。你让我去书写真正的现实和劳动人民，现在的生活环境导致我没有办法去书写，因为我就在城市里生活。那我只能去书写我身边这个年纪的现实，从女性本位或者个人本位出发的现实主义。

潜水鱼X：我又去重温了一下，发现确实原著还是更“刻薄”一点，你会担心现在的国产剧观众还不太能接受这种文学的刻薄吗？

柳翠虎：其实我也会反思，自己有没有太先锋或者太刺眼，以至于可能会伤害到一些人的感受。比如大家都说我刻薄的一个点，就是写瞿一芃打专车的时候，下车拿了两瓶水塞进包里，豆瓣上很多读者就哈哈哈说太刻薄了。没想到编剧和导演把这个画面搬上了荧屏。

昨天的小红书评论区就有人开始讨论，诶，那个坐专车不应该拿水吗？

其实当时写这个情节的时候，只是想体现一个看似精英光鲜的男人背后的那种算计，但是当它被搬上荧屏之后，可能会被曲解、放大。会有人说剧作方或者作者呈现这个画面是想表达什么呢？是坐专车不能拿水吗？

这个是会让我反思，“刻薄”本质上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让一部分观众觉得好带劲、太犀利了，但也可能会误伤到一些观众。当然可能随着我年长，就不再那么愤怒的时候，可能会越来越消解我的刻薄。

女本位的写作：愤怒一点也没事

潜水鱼X：很多人一开始写的时候，是凭借一种潜意识在写，出了几本书之后你会逐渐发现自己的写作母题吗？

柳翠虎：我曾经觉得我的母题是都市男女。但写完了四本都市男女之后，我发现我的母题可以概括为女性，是20-30+的这个阶段的女性成长和她们的内心自洽。未来随着生活环境和阅历的改变，这个母题可能还会再变化。

潜水鱼X：社会有一个刻板印象，人随着年龄增长，TA对于爱情和激情的追求会慢慢地变淡，对于创作者来说也是如此吗？

柳翠虎：首先我只能说我自己的这个阶段，我在这个阶段反而情绪是变强了。20多岁的时候，我对于爱情是迷茫，或者说是持否认的态度，但随着我写得越来越多，反而慢慢地开始对纯真的爱情好奇，开始向往。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剥去了过去愤怒的一些成分，开始去想探索一些人类本质最美好的东西。总之觉得自己开始越来越纯爱战神。

潜水鱼X：没有想到你会用愤怒来形容自己的写作。那你觉得女作家的愤怒跟男作家有什么不一样吗？

柳翠虎：男作家的愤怒我只能想到鲁迅，他是我觉得最愤怒的男作家。我不大去想说男性的愤怒和女性的愤怒有什么区别，因为都是愤怒，我们关注的也是人性和社会上的愤怒。可能视角不一样，他们是男性，我们是女性，他们可能更愤怒一些，我们更细腻一些。但具体来说我鼓励女作家可以愤怒起来。这个情绪是相通的。

潜水鱼X：为什么写爱情戏会有愤怒？

柳翠虎：我觉得《半熟男女》不是爱情戏。它本质是关于人性的戏。那些愤怒其实是我刚刚毕业没多久的感受，初入社会时你处于一个懵懂阶段，然后你发现那些游走在道德边缘的人他们竟然过得那么好，不禁想质问这个社会怎么了？这个世界怎么了？你就忍不住愤怒，那时候是带了一种冲动想要撕碎这些人的面纱，让大家看看人性有多丑恶。

潜水鱼X：看到李银河老师也提到女本位的讨论了，我很难想象自己到她那个岁数还能这么有激情。

柳翠虎：是，要向她学习，有的时候我们可能会觉得人老了，尤其是女性，越年长应该越疲惫。但本质上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越疲惫呢？是被生活，是被孩子，是被老公磨砺的，如果她一直是一个人自由向上地生活，越来越有钱，越来越通透，按道理，她应该越来越轻盈，越来越有活力。

潜水鱼X：你是怎么看待女性的欲望这件事情的？在这几年当中，你觉得大家对于女性欲望的看法是会有变化的吗？

柳翠虎：我觉得大家开始越来越正视这个事实了。从现在的短剧以及很多最新小说来看，女性的欲望在被更多的人看到，也在被更多的人书写。过去，在东亚的这个环境，有欲望可能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女性不应该向往被很多人爱，不应该向往权力、野心，或者说一切光鲜的东西。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女性站出来说我都要，我都喜欢，那这是正视欲望的一个好现象。

我希望越来越多的女性内心不要被压抑，正视自己的欲望并不可耻，这是找回自我的第一步吧。如果连欲望都不敢谈，那你就别谈独立女性，那一定是表面的独立，或者说是被捆绑的独立。

潜水鱼X：通常在谈女性主义的时候，在过去大家可能会说我更支持职场女性，我不支持家庭主妇，但是在你看来的话，如果成为家庭主妇是她自己的自我选择。你会支持这种角色吗？比如《浪漫有限合伙》里的曲繁漪。

柳翠虎：我支持。首先身为人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尤其是女性，做出任何选择都是不可耻的，所以我当时写了一个相对来说清醒地进入到家庭主妇这个角色当中的人，因为她觉得家庭主妇很符合要求，可以不上班、不打卡，只要把她的丈夫像上司一样服务好，就能够得到相应的报酬。她精心选择了一个所谓的“对的男人”。

我不想去否认她，我也不想说所有的女性都应该去上班，这样也是另外一种枷锁。

一个观察式作家

潜水鱼X：你刚刚说到大家知道柳翠虎是谁，那你会希望大家怎么认定你呢？

柳翠虎：我希望大家把我当成一个勤勤恳恳地生活和社会的观察者。今天在北京国贸的角落暗中观察了几年，写了几部小说，可能过一阵子又换了一个城市、环境去暗中观察。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观察什么现象，我本质想做的还是一些女本位的创作，去书写女性的主题和成长。

潜水鱼X：在所有的男主角里面，你最喜欢跟最不喜欢的分别是谁？

柳翠虎：我最喜欢的应该还是许子诠（《装腔启示录》男主角）吧。因为确实是在某一个时候，你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理想化男主的形象，把他写下来，所以也导致这篇故事更偏言情，因为作者确实有感情投入其中。那剩下的男人在我看来都偏工具一点，就是我对他好像没有太多私欲，可能就是需要这么一个角色，需要塑造这么一个人，更像一个女娲捏人的视角。

潜水鱼X：男主角的这种工具化是相对于女性角色来说的吗？

柳翠虎：对，更多时候我的感情可能倾注在女性角色上，因为我觉得女性才更是我故事里永远的主角。就其实包括《装腔启示录》，我在小说当中并没有给许子诠太多他生活的笔墨，更多是作为一种意象，在你需要的时候给唐影提供一种恋爱的情绪。

潜水鱼X：你最近有哪些新的社会观察吗？不同于国贸观察的那种。

柳翠虎：我最近接触的人里律师含量越来越少了，也让我发现生活方式不止过去那一种。过去大家生活体系评价比较单一，就是你要努力去升职加薪，做合伙人，每天卷生卷死，聊的也都是客户和老板，就是骂客户、骂老板，骂卖底下的小妹，就基本上是这么一个生态。但认识各种不同的人以后，你会发现大家的三观是完全不一致。

搞艺术的这帮朋友们二十出头，可能一个月就两三千块钱，但他们每天玩得很开心，一群人结伴去郊区的河里游泳，也是很有愤怒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