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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7 18:05

PUA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本文作者:丹尼尔,编辑 :蒲凡,原文标题:《麻烦大家“放过”PUA吧》,题图来自:《绅士的品格》剧照截图


热点的意义是什么?大概就藏在热点过气后残存在人们脑海中的记忆里。


因为按照大脑记忆规律,依赖注意力所获取的信息(比如热点包含的情绪、画面和音频)更多只能停留在短期的瞬时记忆中,只有对事物进行大量反复记忆、或者在抽象理解后刺激大脑更多的功能分区,才能以长期记忆的方式进行储存。


换句话说,那些被我们经历过的热点,终究会成为我们性格中的一部分,在潜移默化中被调用和读取,影响着我们未来的行为决策。


正因为如此,让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未来的人类要研究2020年代的舆论环境,“火箭101”的队长Yamy(郭颖)同所在公司的老板徐明朝之间的撕逼一定会被当做重要的样本——这不仅仅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个事件中找到了共情,以至于这场标准的“娱乐圈事件”迅速且无缝地进入“职场”、“审美”等更大的公众话题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人们对于这个热点的记忆方式。


在本次Yamy事件中,PUA成为了唯一在热点之后仍然延续生命力的重要元素,不断出现在其他热门事件的讨论中,并且出现了大量魔改版本,比如职场PUA。



还有家庭PUA、体育PUA、父母PUA。



从大V到大厂,从自媒体到传统媒体,大家共同讨论的声音仿佛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有PUA一样。


当然严格来说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当人们看到已经足够幸运、享受到足够多社会资源的娱乐艺人,仍然无法逃脱霸凌、鄙视链、潜规则的束缚,太容易推人及己,在共情能力下产生危机感,进而希望快速找到原因以形成解决方案。


但无差别归因显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况“PUA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的思潮下,很多问题的核心部分都已经被“批判PUA运动”所掩盖了,而这种“掩盖”或许是比PUA更可怕的事情。


PUA的本土化往事


如果我们想批判一个事物,起码要知道它从哪来的,究竟说过什么、做过什么,PUA也是如此。


按照最常见的说法,PUA的原型概念来自于一个叫尼尔·施特劳斯的美国人,他曾经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摇滚乐评人,还曾经是个毫无异性缘的死宅,直到几个朋友改变了他的生活,让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商机:


原来社交技巧能够创造的价值远超普通人的想象,原来社交技巧对于很多人来说居然是稀缺资源。


于是他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撰写了一本名叫《Pick-up Artist》的书。后来进入中国市场时,因为译者是台湾人,又有了一个台味气息浓厚的中文译名叫“把妹达人”,也直观地点出了PUA的本质:


爱情是生活永恒的主题,我们可以用一些技巧性的东西来更好地生活。



不过放到PUA本土化的过程中,“著作翻译”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在程朱理学、封建礼教的长时间浸淫下,漂洋过海而来的PUA很难获得一个理想的生长环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进入了一个很拧巴的生长环境:


一方面,深藏在中国人骨子里的“边界感”,让“陌生人社交”这件事有着天生的原罪。东北人会毫不留情地将这种自来熟性格、屡屡靠人际关系获得利益的人称为“街(gai)溜子”、“大白话(huo)”;在西南,人们对这类人群的爱称是“赞花”、“二流子”。


这种思潮甚至影响了中国几代老百姓的语言习惯,比如在完成陌生人社交的时候,老一辈人在介绍完姓名年龄后,第一句开场白往往是“你是哪个单位的”,以此作为继续深入交往的背书。


(电影《幸福时光》里,“没有单位”额老赵连胖媳妇都找不着)


但另一方面,中国人又是“向往”这种性格的,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八九十年代,面对国外丰富物质生活的全面冲击,国内曾经出现过一波乍看之下很有道理、但缺乏严密逻辑推论的“国民性思考”,以发现中西人民性格差异为主要突破口,试图去寻找东方世界落后的原因——而“社交能力”就在这场思潮中脱颖而出,成为最主要的话题点。


比如很多人都在议论文作文里,用过“小布什让全校同学都记住他的名字”的故事就广泛流传于这段时期,用以强调社交关系的重要性,进而与成功学牢牢绑定。


与之类似的还有“克林顿穷小子建立顶级社交圈”“外国小孩可以直呼父母名字”的故事,它们频繁出现在各种作文、论文、著作当中,被推论为“中国人性格中需要补全的一部分”,否则无法追赶上欧美。


也不是没有人批判。《我爱我家》里的老干部傅明老人,早在1993年就鞭辟入里地指出:“有人说他们是‘西洋无限好’,我看他们是啊,‘气西奄奄’、‘朝不保西’。”


只是在当年肉眼可见的经济发展差距下,反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这是当年多少人的“红宝书”)


所以与原产地美国相比,中国本土的PUA虽然起步较晚,但发展极快,并呈现出迥异的特点:


最开始它没有被定义为年轻人、穷屌丝们的逆袭神器,而是由首先“开眼看世界”的知识分子、中产阶级发起,生根于高精尖的互联网技术、IT技术——它带有技术宅们的天生骄傲,能够迅速学科化;也带互联网的浪漫基因,拥有地冲破传统规则束缚的决心——再加上舶来品自带的“信息闭塞性”,PUA成为了是WindowsXP年代暗网般的存在。


比如早在2005年之前,连中文博客都尚未出现的所谓web1.0时期,“泡学”这个词语就已经出现在了中文互联网世界里,并推动了如泡学网、跑牛网等一系列垂直论坛的诞生。


(2004年,“上网”仍然是“少数人”的专利)


只是“暗网色彩”,天然适合用来直面“社会公义所不允许,但又仅限于私德”需求的——这也让PUA的污名化成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尤其是当即时通讯软件、社交媒体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巅峰时期,只要打开QQ的“查找群”页面。只要搜索“搭讪”或者“PUA”这些关键词,就可以发现许多少则上限500多则上限2000、以泡妞、恋爱、“泡学”为标签、以美女为头像的活跃QQ群。


这些QQ群存在的意义会直观地写在群简介或者群空间里:如果你感到寂寞却无人陪伴,如果你追求许久却毫无效果,如果你暗恋多时却无从下手,这里会有专门的“导师”为你答疑解惑,甚至还会带你进行实战练习,对你进行全方位的包装——当然,除了通过直播进行炫技式的教学,剩下的一切都不是免费的。



一个领域一旦有利可图,就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在“卖方市场快速形成”的背景下,PUA完成了进一步的本土化:PUA借鉴了知识付费的体系、借鉴了社交平台的思维,开始对需求进行细分——


你可以跳过恋爱的过程,直接选择快速和异性发生关系,也可以跳过情感积累的过程,直接学习如何挽回前任。2017年6月发生在成都太古里的“魔术师摸胸事件”就是这一阶段PUA本土化的直观体现(当然也几乎是第一次将PUA这个名词进入公众语境)


——至于媒体频繁用来标题上的“宠物养成计划,威逼自杀禁术,奴隶养成”,其实仅仅是PUA被知识付费化改造后的一个分支,男性也并不是PUA仅有的受众。



如果要继续进行断代的话,我们差不多正在经历PUA本土化的第三阶段:人人批判PUA,并且将大量生活场景套用在PUA理论当中,试图杜绝潜在、类似的风险。


比如在Yamy事件中,PUA已经不再刻板地存在于爱情的亲密关系里,在公司和领导不和,那叫职场PUA,在家里和父母关系不好,那是家庭PUA,等等。


当PUA变成口袋罪


PUA到底会不会带来伤害?通过上面我们简单的梳理,不难得出肯定的答案。


一个最简单的论证方式是,PUA发挥的只是辅助作用,用来弥补使用者其他方面的不足,比如颜值不够高、收入不够好、身材不够标准,而后者也才是深入交往的基础——这显然是一种直观的“走捷径”思路,甚至可以说带有欺骗色彩——在无法筛选使用者的情况下,伤害几乎成为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


但我们同样可以发现,PUA并不能用来解释一切在人际关系交往中存在的负面反馈。尤其是当我们串联起最近一系列借用PUA之名来立论的热点事件,不难发现有些事情被搞错了:


原本代表着情商、社交技巧提升的复杂学科PUA,正在快速单一化、功能化,直接等同于“打压、欺凌”等行为,被限制在“上下级”、“强弱势”这样的二元对立场景中,变成了一个模型式的口袋罪。


而这个精简化“PUA”的过程中,另一个前不久才因为热播剧被舆论推崇的重要事实则被迅速消解——人性是复杂的,由人组成的生活就更加复杂。


拿亲密关系中的依恋类型举例,心理学家将其分成了焦虑型依恋、回避型依恋、安全型依恋和混合型依恋。



焦虑型依恋往往特别没有安全感,总是处在胡思乱想中,对方一个小时没回信息就在臆测是不是不在乎我了,然后就信息轰炸,作天作地,甚至在对方的回应没有满足自己期待时会恶语相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毫不在乎,内心期盼着对方赶紧过来哄自己。


回避型依恋则特别害怕压力,当对方展现出十分严肃的态度或者焦虑时,第一时间就想着回避,逃开这种低气压状态。


于是当焦虑型性格不巧和回避型凑到一起,就很容易导致焦虑型越来越焦虑,回避型压力越来越大,一个拼命追,一个拼命逃,最后双方都疲惫不堪——这显然并不是某人熟练掌握社交技能就能实现的结果,原生家庭、成长环境甚至生理因素都是其中的重要成因。


父母子女同样也没办法用简单的“PUA”来概括。在所有以“家庭PUA”、“父母PUA”为主题的文章中,作者无一例外地将“父母认为自己是家中绝对权威”、“对子女进行随意打压”作为推论PUA的充要条件,进而以此为基础论述PUA的可怕之处。


(曾经的大热综艺《爸爸去哪儿》也暴露出了很多明星在教育上的问题)


老实说,这看起来确实很符合目前人们心目中的PUA定义;从“父母皆祸害”等曾经的网络热点来看,我也愿意相信文章中的遭遇都是事实,但要作为“PUA”的有罪推论显然过于草率了,因为它们无一例外地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


家庭教育并不仅仅是情商问题,情商问题也并不仅仅是个人修养问题。原生家庭、社交环境、舆论氛围在影响你的同时,实际上父母也经历了同样的影响——原生家庭通过行为教育塑造世界观,后期通过社会阅历和自我经历的不断调整修正——而这或许才是矛盾的根源所在:


不同时代环境所需要的必要技能、表达方式、人生价值都是不一样的。


在这种情况下,去实现有效沟通显然比“指认PUA”更有效,系统性地进行心理疏导远比“反击PUA”更能彻底地解决问题。


所谓的职场PUA和新鲜出炉的体育PUA就更迷惑了。老板对员工、上司对下属以及教练对运动员的压榨、控制甚至潜规则,说到底,就是掌握权力和资源的人对没有掌握权力的人的剥削,是权力不受监督所自然产生的腐败,是游离于法律边缘的越界行为,是严格意义上的犯罪。


显然这已经完完全全地跳脱了“私德”的范畴,是一个需要漫长而复杂的工程来系统解决的现象。


(难道《半泽直树》是在讲怎么应对职场PUA?)


说到底亲密关系需要自我学习和总结,甚至需要专业心理从业者的介入;而因为权力产生的欺凌,则需要从制度上去限制权力,完善监督机制,给与下位者更多的维权渠道,“将权力关进笼子里”。


但随着PUA一词的无差别套用,这些有着各自不同性质、需要不同的处理方式才能解决的问题被简单粗暴的一刀切了,只要把一切归于PUA就完事了。


我男/女朋友总是和我吵架,我被PUA了;我父母总是打击我,我被家庭PUA了;我领导总是批评我,我被职场PUA了。于是我采取反PUA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分手、出走、离职。


把复杂的问题简单粗暴化之后,问题并没有变得简单,而是变成了一个类似于心理学上“归因偏向”的问题,即归因过程受主观因素的影响而产生的脱离逻辑的倾向,从而带来一系列更复杂的问题,比如人们开始习惯性地低估情境的作用而高估个人或内因的作用。


PUA无非就是学术包装版本的“气抖冷”——更别说还是个伪学术。


请旗帜鲜明地反对滥用PUA


其实我一点也不反对互联网时代的“造梗”。在不触碰法律边界的前提下,“造梗”可以解构一些需要长篇大论才能解释清楚的现象,以最低的阅读门槛帮助人们快速抓住事情的内核,并且完成快速传播。


比如“唱、跳、rap、篮球”就第一次系统性地向普罗大众完成了科普:偶像团体成员的业务能力到底指的是什么——这比后来看似专业的vocal、dance要高明许多。


(当然这种恶臭梗除外,好在被大众鄙视之后已经销声匿迹)


但问题是“造梗”与真正的“理解”终归还是隔着一层。前者是普通人在时间精力有限的情况下,为实现快速理解而选择的“妥协策略”,能保证原意的大体保留,但也必然存在着一定的损耗。而后者是需要支付一定的时间成本、智力成本的。


更重要的是,“理解”是“造梗”的基础。如果没有“理解”去不断修正,我们的“造梗”太容易因为社交网络传播环境中天然的曲折性,不断地曲解,从而略过真正的要害问题。比如曾经的“三年血赚,死刑不亏”,到最近的“化粪池警告”,我相信玩梗的人并没有恶意,只是在他们有限的个人积累中意识不到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多说一句,所谓社会分工的意义就在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要求懂微积分、懂高数,大部分人就像韩寒说的那样,数学上到初二就已经足够应付绝大部分生活场景了。但能这样“不求甚解”的前提,是有科学家、数学家替人们支付了足够的时间成本、智力成本,再筛选出有用信息。


总之这轮PUA指认热潮里是极度缺乏这个前提的。


人们通过造梗来帮助大家快速理解PUA以及PUA可能带来的潜在危害,但在社会分工中比普通人更有能力支付成本、去深入理解PUA的媒体们,却也沉迷于营造概念、社会化传播、玩梗,放弃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后果是细思恐极的:


人们下意识地将媒体与媒体作者们预设为专业的观察者,能够通过专业能力来对问题本身进行理性的探讨,从而在这层逻辑下放松对于媒体内容本身的“思辨”;媒体则出于对传播效果的思考,选择迎合公众的“造梗”,用“造梗”得出的结论作为理论基础来进一步延伸。


于是被曲解的“PUA”在媒体传播中被反复夯实,成为PUA最受认可的定义;


于是需要关注的社会问题因为这样的“强行PUA”,开始变成私德问题,变成了一轮轮个人审判;


于是单纯想通过情商技巧学习来让女朋友/老婆更开心的钢铁直男们,开始被频繁指认为PUA,然后继续因为“尬聊”生活在社交网络鄙视链最底端,继续在虎扑步行街留言:各位JRs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凉了?;


于是真正的PUA获得了特殊的“豁免机会”,毕竟他们本来就不奢求精神控制、不奢求奴化伴侣,用幽默、会来事、非直男审美继续收割。


一个新词总是逃不开从最初的精准打击到后来偏离原意,最后成了一个筐,成了烂梗。这轮PUA指认热潮里没有任何新东西,甚至更进一步:


当然媒体们也肯定会很委屈,媒体要生存是必须要适应市场环境,而市场环境就是这样一个碎片化的大背景,适应碎片化传播来定制内容理论上没毛病。


但所谓媒体,仅仅是“熟练使用媒介进行信息传播”的人吗?媒体专业能力已经变成,“熟悉各大社交平台的用法与规则”了吗?


用比较俗的话来说,有些事情是责无旁贷的,有些事情我们其实是有选择的。更何况被妖魔化的PUA,也在“妖魔化”的过程中得到了解放,这真是对互联网时代的一个绝妙讽刺


最后推荐几本书,在凡事皆可PUA的运动下,这种探讨亲密关系的著作,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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