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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作者:唐梦婷,编辑:oi,题图来源:《我的解放日志》
早在计划经济时期,由于国有企业的主要领导多由中组部发文任免,从而形成了行政级别(例如,许多央企最初的“一把手”级别为“副部级”),“编制”开始和体制内、国企绑定。
1995年,《劳动法》在全国实施,劳动合同得以推广,此后入职的员工统称“合同制员工”,此前入职的老员工都为有企业“编制”的正式工。1999年北京市为解决国企新增劳动力和新增工资总额的问题,率先试行劳务派遣制——派遣员工不与国企签劳动合同,不占国企定员,工资进劳务费,不占工资总额。相比于国企“编制”员工的“定员定岗定编定资”,劳务派遣制员工通常只被安排在 “三性岗位”:临时性岗位、辅助性岗位和替代性岗位。
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和国企改革的推进,国企的行政级别逐渐淡化,但由于在管理方面和行政单位存在一定相似之处, “编制” 的概念仍深入人心。如今传统意义上的国有企业“编制”所带来的稳定保障的认知正在被打破,逐步形成了正式工、劳务派遣、业务外包(外包形式的发包方不直接管理承包方的员工,也不承担相应的责任;派遣形式则相反)等多样化的用工形式。但这样的分类与工作内容、年限无关,“编制”外员工仍很难享有正式工的权益。
近年来,网络上诸多劝退、逃离“国央企外包”的言论,与现实中这一日益庞大的群体形成了强烈反差。这仍属于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而不可避免的是和正式工的比较:薪资福利、待人接物的细节、归属感等等。我们找了三位来自不同行业、岗位,工作年限各异的国央企外包员工聊了聊:她们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份工作?工作中的实际体验怎么样,未来又何去何从?
7个工位挤坐8个人,我靠外包过渡探索新方向
(国字头金融公司,需求分析岗2年)
我前后换过两家国企的外包岗,做IT需求分析快三年了。在此之前,我2020年毕业后来北京的4年里换过4份工作,干过销售、教培、产品助理等都没有稳定下来。坦白来讲,选择外包岗是因为彼时没有更好的offer。入职之前我就明白“外包”意味着什么,明确自身对于这份工作的期待:把安排给我的任务完成就好。
进入考公的考场
一个考量是,外包工作没绩效考核,可以准时下班——当时积分落户对我而言很有难度,想着回老家省会城市考公上岸。外包工作期间,我有一年半的业余时间用于考公,事业编和公务员考了五六次。一年前的最后一次考试——由于是专硕,几乎没有可报的岗位,只能拿本科专业去报,600人以上报名只录取一到两人,那次我觉得发挥的还行,但排名还是好几十,打击不小。于是我决定放弃考公,继续干着外包,想办法探索别的方向。
这两份都属于项目制外包:按照项目时长签约,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现在这家,有外包公司这边的项目经理负责统筹,但日常工作是跟甲方员工直接对接。我们就在甲方公司办公,对接的甲方员工在一个楼层,我们在另一楼层。
公司园区
我们这层楼目测有三家以上的外包公司,具体几家我不清楚,因为彼此之间并不怎么交流。办公空间特别小,平均每个人分不到一张完整的办公桌,但时间久了大家都默认这么坐了。我旁边会有人正好卡在桌子腿那里,不过因为都没有收纳柜,还是可以坐得下。下班时会要求我们把桌上的杂物都收到储物的地方,因为按规定桌面上只能放一台电脑——有种“今天下班回家,明天不去了都可以”的临时感。而如果有人请假,那个工位就呈现出一种空置状态,好像并不属于某个人。而去到甲方所在的楼层,员工都坐在四周有围挡的独立办公位。
上一家外包我是在办公室远程和甲方沟通,工位上放着我午睡用的毯子,日常零食、口红、备用纸巾等等收纳柜里都有。夏天开个小电扇,冬天来个空气加湿器……如今我在这家公司快呆满2年了,人早已形成了新的习惯,告诉自己:办公环境最多影响一点点心情而已,不会影响我具体的工作产出。
刚入职这家时,我还带过午饭。一开始,我们项目组原本有个微波炉放在茶水间,但后来甲方的人因为经常会用到茶水间,就不允许我们放了。一层楼上百人只有2个公用微波炉,我从11:30午休开始,一直到12:15都没有排上,于是放弃带饭。我们没有正职员工的餐补,甲方的食堂挺贵的,我一般都叫外卖或出去吃。
我手机上企业微信有两个,上下班要打两家公司的卡,缺卡按旷工扣钱;而补卡不仅要向外包公司的小领导、大领导提,还要给甲方项目经理申请,他要管那么多人,根本顾不过来——我们都默认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如果谁估计自己早上不能准时到公司,就直接请事假。
工作内容方面,甲方项目经理制定核心的业务流程,给到外包的都是些偏执行类的杂活碎活,比如写什么需求文档,确定具体功能点都是由我来做。而跟我同岗的甲方专员就负责在系统上给需求流转点个通过,或是催一催上线时间,似乎很清闲。这是我所看到的事实。为什么有一个正职专员不干活,派给外包干?我也无法解释。
外包员工的表达常常得不到回应。比如今天我们团队一个开发的小伙伴在群里@甲方给接口文档的人,直到下班对方都没有回复,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开会时,甲方会按照自己的节奏走,比如你问他三个问题,他只回答你两个问题;或者当一个问题有两种解决方案时,他们会选择对他们比较有利的,而把一些繁琐的事情扔给我们。
外包内部会有升职涨薪,由初级变中级、高级,或者从基层变成小组长、小项目经理,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方向,因为它并不改变外包的本质——没有保障、无法接触工作核心、对环境没有归属感。我们小组长在这里工作五年以上了,前段时间还在外面找工作,没找到合适的。
甲方那边不会明说让我们加班,但可能周五来跟我们外包的项目经理说下周一要给个啥东西。一年里我们项目组有好几次周末加班,我只加过一次。我对此态度就会比较强硬,如果领导说“这周六咱们一起来加个班。”我首先会问清楚具体要我来做什么事?为什么要在周六做?如果他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我是不会加班的。我会在周五把一整天时间花在这件事情上,然后我做成什么样在下班前给他一个反馈。一部分是因为我心里有这样的底气:我不在乎这份外包工作的得失,大不了开除我呗。
晚上在家里的学习桌
之前是两小时午休,今年改成了1.5个小时。除了项目上线前,平时都能准时下班——这是这份工作对我而言的最大福利了。我现在有时间做饭,看一些不会有实际产出的人文闲书;每天背英语单词——IT行业要看国外论文,提升英语准没错;每周上一次策略产品课程,给自己的业余安排的井井有条。
放弃考公后我有过迷茫期——不是说对外包身份的迷茫,我一直觉得它只是一个过渡——只要找到新的方向,再继续努力就好了。现在我尝试转型做to C的策略产品,是能转出外包的岗位。未来我还是期待能从事更有挑战性、思考性的工作,而非只是纯执行。
在做需求分析岗之前,我没有学过相关知识,误打误撞入行后全靠自己摸索,慢慢一个个工作任务完成过来,就这么干了三年。积累了完整的项目经历和行业相关知识体系的搭建,相信未来我在求职市场的接受度会更高一些——我计划在半年内跳槽。
我做人事给别人评职称,自己却没有身份
(石油石化行业下属二级单位,九年人力资源岗)
九年前我刚入职,便发现自己在公司内部通讯软件的名字后面有个括号“BPO”,邮件后缀名也是——任何人都能一下看出来我的外包身份。碰上三八妇女节、公司运动会等场合发放福利,我干坐在办公室看旁边的正式员工拿礼品。平时,一些会议通知会注明“不包括外包员工”。由于外包员工的档案、党组织关系和工会关系都无法转到用工单位,也就无法参加党组织活动。在经费充裕的情况下,领导会在一些工会活动时叫上外包员工。
求职的时候,由于一心急于离开之前的行业,没有考虑周全把这份工作选好。2011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学的是酒店管理,先后两份工作都在中外合资的星级酒店。第一份在前厅部做接线员,两年后升到主管,但24小时三班倒的工作时间让人愈发难以忍受——一熬夜,第二天白天再怎么补觉人总是晕乎乎的。一年后我跳到第二家酒店做人力资源,不用倒夜班了,但加班文化厉害,领导动不动就骂人,连出去上个厕所都要跟她打招呼。加上酒店的办公室都处于地下,不见光、气氛压抑……又坚持了一年多,我感到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于是我投了现在这家公司的人力资源岗,面试三轮都顺利通过。工资比之前高出三分之一,不过是与第三方公司签合同,没有编制。当时我对此没啥概念,我是石油子弟(父母是普通员工),了解这个单位是系统里比较好的,只觉得先进去再说,大平台好好干会有机会的。加之上班时间早八晚五,通勤不会堵车,工位旁还能放折叠床午睡,对于想尽快逃离酒店工作环境的我求之不得。
我在这家单位工作9年间调岗4次——每次都是因为内部没有人能顶得上岗——通常情况下,领导如果想锻炼、培养一个人就会调岗,外包员工中其实很少有调岗。每次调岗对我来说是一种认可,工资也随之上调,不过会有一个天花板。他们正式员工的薪资是按职级划分:主管、高级主管、经理、副主任、主任。外包员工没有资格评职称或晋升。
工资方面相差还不算特别大,但外包员工年终奖每年都是固定的,可能会和主体员工拉开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差距。我们人力资源部四五十个人,其中5个外包。去年年底部门聚会,大家坐一桌吃饭。领导发言,宣布部门绩效考核第一名,年终奖争取到了很可观的数字——那分摊到每个主体员工的金额自然高,他们都笑得合不拢嘴,为自己喝彩鼓掌,我们几个只能尴尬地坐在一旁。
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一直在用“他们”这个词。作为外包员工的我就是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剥离出来,站在外面去看他们,似乎永远都融入不进去。但是他们对于我,可能不会有这么深的感觉。直属领导认可我的能力,也很信任我,有时分配我一些比较重要的工作,需要去和其他部门领导甚至是公司管理层做沟通。我说我这个身份干这个不合适吧?他会鼓励我说:“怕什么,你放手去干。”我现在是直接向副主任汇报,级别相当于高级主管或经理,但作为外包员工我没有任何身份,怎么有这个底气?
去年底做职称评审,工作量大,时间又紧。由我主导一个临时工作小组,组里都是毕业没多久的新人,其中1个是外包员工,我安排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碰到不会的点我们会一起研究。还有2个正式员工,明着暗着都不太听我指挥——比如布置会场请他们去借电脑,就回我:“我借不到,要不你去吧。”我说好什么时间之前要完成的工作,他们反馈非常慢甚至没有反馈,还得我追着问。碰到这种情况,我没法用级别去压他们。我上面还有一位副主任指导,他负责把握关键节点,并不关心这些人听不听话。所以我一个人做了很多工作,包括资料审核、会场布置、会议流程、整个电脑系统的设置、给领导写的主持词和PPT等等。
因为那两个员工的反馈不及时、工作节奏慢,导致收尾阶段的工作,比如材料的归集归档、盖章签字等一直没完成。之后他们调岗去海外上项目了,这些收尾工作都只能我来做。
讽刺的是我给他们做职称评审,眼睁睁看别人评上高级经济师——其实我今年也通过了高级经济专业技术资格考试,但必须得有单位聘我才能评上这个职称。职场里的郁闷情绪,只能通过回家看剧来消解,悬疑剧、职场剧,我现在几乎每天都刷剧。
2018年我陆续有几次转正机会:需要去海外做HRBP,通过社招转正。当时考虑备孕,所以放弃了;另外去的是非洲国家,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害怕,何时能回国也不明晰。不通过出海转正的也有,都靠关系。2020年后集团公司改了政策,社招门槛从本科提高到硕士学历,之后又逐步缩减几乎是停止了社招。每年还是有校招,以及从集团其他公司“借聘”。这两年校招岗位比前些年也缩减不少。
入学MBA时在校园里拍的照片
我并不是一个想躺平的人,前不久我MBA毕业了。这也是之前听取我领导的建议,先把自己准备好,如果公司社招名额放开了争取机会转正。我花了两年时间在职攻读MBA,其中有半年每周末两天都要去学校上课,孩子当时才一岁,只能托给老人带。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二本学历不行,疫情前就想考MBA,又害怕考不上白费精力,2020年怀孕了就先放下了。当妈后,这份提升自己的动力似乎更强了些。不过如果我是正式职工,我想我不会太担心学历的事,因为评职称时学历只是加分项,本科和硕士之间也就差不到一分。
前两天领导宣布一个高级主管的负责内容有所调整,部分与我重叠。我所在的组织机构岗其实是比较核心的岗位,我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他是正式员工,领导想培养他往经理层走。我和他因工作原因接触过几次,感到他的个人能力并不是很强。现在我们相当于是ab岗,还是说这位高级主管即将变成我的汇报对象?未来的一切还不明晰。
每年我都会有那么几次想要离职。我觉得国企外包就是个舒适圈,进来了不舒服,出去又舍不得;毕竟经济下行期,稳定还是第一位的。除非遇到大改革要砍掉第三方员工,国企裁员概率其实很小。
近两年因为国企的“三项制度改革”,有很多制度、流程需要重新梳理,我们做人事的工作量变大不少。但我基本每天能保持正点回家,跟小孩讲故事、做游戏、搭积木;周末会出去露营、去游乐园,或者陪孩子学一些课外班。除了上MBA那段时间,孩子出生后我只出差过一次。业余有充足时间做个好妈妈,也挺好的。
38岁入职国企派遣岗:在“35岁就失业”的社会焦虑下,我感到挺满足
(某工程公司二级子公司,贸易部工作4个月)
辞职在家休息一年多,今年以即将38岁的年龄入职国企派遣岗,在“35岁就失业”的社会焦虑下,我感到挺满足。所在部门是新成立的品牌,我一腔热血地干了起来,四个月来工作基本上手。
三年多前我生完孩子,在原公司继续做了两年。之后因为公司搬址,通勤单程要花费2.5个小时,加上孩子年幼,家里有老人生病,为了照顾家庭我离开了呆了十多年的这家民企。今年孩子快上幼儿园前,我看了网上很多“35岁以后找不到工作”的热点——原本计划等孩子9月入学适应一段时间我再开始找工作,因为焦虑我6月就开始修改简历投递起来。看到自己的简历被标记为不合适,或者已读不回;期间刷社交媒体看到不少人说基本上只有卖保险、卖房子的会来找我们,但我投简历时还是坚持选自己感兴趣的工作。
大约两个月左右,我先后通过了两个快消品类销售助理的面试。都是国企,以劳务派遣形式签约。面试时我有明确问对方是否介意我的年龄,他们说还是比较看重个人能力和工作经验的契合。因为我在第二家面试时表现更自信,提了更高的薪资,加上公司又离家近,便选择了这家。一切都比传说中的“35岁危机”来得顺利多了。
事后我分析,也许我已婚已育、定居北京的这个稳定因素也是对方所看重的。我和丈夫结婚七年,我们目前还未考虑买房,而选择把钱存起来,所以现在还没还房贷的压力。
进公司后我才开始上网查阅“劳务派遣”是怎么回事儿——我发现现在社会上真的很多人都是劳务派遣。我看到反馈较多的有三个方面:劳务派遣跟正式工的待遇不一样,会受正式工的排挤,以及会脏简历。也有留言说他们公司的一批劳务派遣工比较幸运,赶上公司政策调整转成正式合同工的。
我和正式工的薪资待遇是不太一样,比如派遣公司的交金基数比实际工资低。中秋节公司给正式工发了米面油之类的扶农产品,价值有几百块。我们项目部负责人就把他拿到的福利,加上他个人放在公司里的几瓶酒都分给了我们这些手下——我们部门十几个人,只有负责人和今年校招进来的一名毕业生是正式员工,其他的都是劳务派遣。
我们团队的年龄层,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以及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大概各占一半,平时相处融洽。我看到网上不少人说一些大厂的非正职员工连进门人脸识别的权限都没有,但我们公司派遣工和正式工的所有的权限都是一样的。关于脏简历之说,我觉得自己二本学历一般,加上这个年龄,有一份工作离家很近、收入也不错,就完全不在意。
公司内部小超市
前司工资往往拖到次月的10号、15号,而现在每月30号我的工资便准时到账。早上送完孩子再到公司我多少会迟到一会儿,不会被扣钱。每个月还有900多元的饭补,我不在公司吃早餐,午饭也偶尔会出去吃,花不完的饭补还可以在公司的小超市里买买买。由于我们做的是生鲜品牌,平时隔三差五地就在公司里涮个火锅煎个牛排——等样品拍完视频,我们就分着吃了。”现在诸如此类的一些细节,都提升着我的工作幸福感。
这几年做工程项目的公司多、竞争大,公司拿已有资源开发第二赛道,我们部门做的是初创生鲜品牌。我的岗位只是销售助理,但我主动通过自己的渠道资源做了销售工作——虽然比起上家公司,现在这个初创品牌还无法给到我项目提成——但也正因此,需要每个人付出努力,是我乐于去尝试的。也可能因为我在家休息过一段时间,再次上路感觉充满激情。
在公司煎牛排
我在社交媒体分享了自己“高龄”入职国企派遣岗的体验后,后台收到很多人私信问我们公司还招不招人?我回复不过来,干脆发帖分享了两个正在招募中的职位。我明白自己的经历属于比较幸运的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