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人谈春节档：“哪吒就是我的财神爷”

2月6日13时25分，蛇年大年初九，中国电影市场迎来历史性时刻——国产动画《哪吒之魔童闹海》（简称《哪吒2》）票房超过57.754亿元，正式成为中国影史上的票房总冠军，累计观影人次达到1.19亿。

猫眼、灯塔等专业票房预测平台更是一再上调对《哪吒2》的票房预期：从60多亿到80多亿，截至2025年2月7日12时，其预估票房已经突破百亿，高达108.53亿。

“今年，哪吒就是我的财神爷。”2月5日，山东济南百丽宫影城总经理董文欣发了一条带图朋友圈，图中，她在《哪吒2》海报前放上香炉，点香敬拜。她表示，受《哪吒2》热带动，今年1到2月，自己的影城或可完成去年全年票房的三分之一。

她此前听说，因为市场不景气，一些影城本来准备在今年春节档挣把钱后就关门——现在她再也没听到关门的事情了，“这个市场一下子被盘活了，大家增加了对电影的信心”。

◎2月5日，董文欣在家拜哪吒的朋友圈原图

人手奇缺，影院经理上场扫地、检票、打爆米花

大年初八这天晚上，在位于陕西咸阳白马河的一家电影院，店长周凯正在手忙脚乱地应对因为哪吒涌来的客源，“春节期间，我们的果汁机四个口全开，一直不停地打”。

他们的可乐在初三就卖断货了，去同行那里借，同行也不够了。影院冰柜里的瓶装露露本来是用于会员储值抽奖的，后来活动不做了，直接销售。有的客人一定要买凉饮，但是凉饮都卖完了，他们只能把热果汁晾凉给客人。库房里做爆米花的米本来足够用到正月十五，但到初八已经只剩一袋了。

在董文欣的影院，爆米花机罢工了两次。她说，以前影院一天能爆两盆爆米花就算不错，这个春节，机器“哐哐哐”地爆，从早爆到晚，“太热了”。

在黑龙江大庆一家拥有上千个座位的影院，值班经理许多表示，以前卖冰激凌、爆米花和饮料，一天只能卖几百元，但这个春节假期，每天可以卖到5000多元。另一个影城的现场取票机也开始“宕机”——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到取票机取票，第一台机器卡了，到第二台也是卡的，最后她只好到前台取票。该影院经理说，以前观众人少的时候，出票机没出现过卡纸的情况，现在“机器太累了”。

这两年降本增效后，周凯的影院里只剩了一个全职清洁阿姨。为了应对春节档，物业派来了两个清洁人员帮忙，即便如此也忙不过来。于是清洁人员只负责打扫厕所和大厅这样的公共区域，影厅的打扫变成了检票员的活儿，周凯告诉后者，先把大件东西收拾了，不用收拾得那么细，“因为现在没有时间”。

在四川宜宾的万达影院，一位晚上6点半进场的观众惊讶地发现，“哪吒”与“哪吒”之间的放映如此紧密，导致清洁工根本来不及打扫，爆米花碎末、检完的票、餐巾纸零落一地，“我差不多是坐在垃圾里看完的”。

初七上晚班，全职的清洁阿姨告诉周凯，自己坚持不住了，周凯连忙给她放了几天假。董文欣在同行群听说，因为客人太多，有的影院兼职员工累坏了，跑路了。在电影院，作为总经理的她开始上阵拖地。崔博涵在黑龙江哈尔滨管理着5家电影院，如今他也开始下场检票、打爆米花和发3D眼镜。

“每天早上七八点过来，九点开始放映，一直忙到凌晨2点下班，谁能顶得住？”林逸说，他店里的3位店员、2位保洁，每天要走好几万步。

《哪吒2》的热映还带动了周边的生意。周凯表示，自己影院有一个给孩子玩的收费充气城堡，老板此前觉得春节生意不会太好，就回老家过年去了。初二《哪吒2》开始火之后，老板给周凯打来电话，询问客流情况。他在老家赶不回来，就给邻居打电话，让邻居先把摊子支起来。初三，在影院里，这个儿童娱乐城光速重开。

排片一骑绝尘，座位坏了“加个板凳就行”

周凯一度认为春节档的票房冠军会是《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简称《封神2》），至少在陕西应如此——《封神2》中的“西岐”在陕西宝鸡岐山县，他觉得陕西观众会有亲切感。宝鸡政府也在趁势营销，比如在全国多家影院发放文旅大礼包，观众凭影票到当地旅游可以享受优惠，他的影院还收到了宝鸡政府制作的相关物料。

同样来势汹汹的是肖战主演的《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简称《射雕》）——映前9天，它的点映和预售票房突破1亿，创下中国影史预售票房破亿最快纪录。周凯把这类电影归为“粉丝电影”，就他的经验，“一般放映后三四天，票房就会下来”。

初一，在周凯所在影院，《封神2》《唐探1900》和《哪吒2》的排片率分别是30%、25%和20%上下。到了初二，《哪吒2》的口碑开始发酵，《封神2》上座率下滑明显，《唐探》则中规中矩。这天，周凯减掉了《封神2》的放映场次。

“原来一个电影放三天，大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互联网发达，口碑传播特别快，一个电影上映半天、一天，风向基本就能定下来。”湖北某三线城市影院经理李君发现，到了初三，《哪吒2》的口碑彻底爆发了。

也是在初三，周凯开始给上座率遥遥领先的《哪吒2》增加排片率和座位——以前放映是两个小厅，每个100多座，现在他把放映地点挪到三个厅，最大的300座。全影城900多个座，约600个都给了《哪吒2》。

在全国影院，《哪吒2》堪称一骑绝尘：北京一家影城的经理陈实表示，自己影院45%的排片都是《哪吒2》；在崔博涵黑龙江哈尔滨的5家非标影院里，它占据了一半的排片；在董文欣的影城，最多时近70%的座位是《哪吒2》的；在河南新蔡县三维影院，老板林逸更表示，在2月5日排的19场影片中，18场都给了《哪吒2》。有媒体表示，河南鹤壁有影院更是一天排了99场，高峰期每5～10分钟就一场，而在河南郑州，2000座的礼堂大厅也开始被“征用”于放映《哪吒2》。

因为《哪吒2》，很多影院黄金时段几乎座位全满。“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满场了。疫情结束第一年有过，之后就是这一次。”陈实说。

周凯的影院位于咸阳市的非中心区域。因为市中心电影院一票难求，很多客人开车、坐车、坐地铁到他这里来看电影。这样的迁徙热潮，他这些年只在《你好，李焕英》上映时见过。

周凯用涨价来控制客流。最开始，在他的影城，《哪吒2》的票价是50元一张，当市中心影院票价卖到60元一张后，他开始根据上座率动态调价，即便如此也供不应求，“顾客不在意票价，哪儿立马能看，他就买票”。订单也不像过去那样都是一张两张的小单，变成了最多五六张票的大单，“很多人拖家带口来看”。

社交媒体上流传的夸张画面，在林逸只有3个放映厅的这家影院出现了：影院里有一个座位被一位略胖的观众压坏了，来不及修理，林逸于是在订票平台上锁定了这个座位。但在买不到《哪吒2》票的时候，一位观众表示一定要买这个座位，“加个板凳就行”，林逸出售了这个坏掉的座位。

为了提高“翻台率”，影院们开始压缩广告时间。从初三开始，林逸砍掉了《哪吒2》前面的贴片广告，把每场放映的间隔时间压缩到了7分钟。为了招徕观影顾客，他本来为其提供了免费的台球厅，现在也改为收费。

“今年3D和2D电影的最低票价是一样的。”周凯说，因为这个原因，他排的《哪吒2》全是2D版——“我们根本没有人力去给3D眼镜做消毒”。

目前缓了一口血，但下一部指望什么？

提及《哪吒2》卖爆，很多影院人觉得，除了《哪吒2》本身的优秀之外，还有竞争对手的“帮衬”，以及一些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

这部《哪吒2》的创作用了5年。“导演饺子愿意花时间来打磨剧本，愿意花时间来把这个故事讲得很好。”陈实说。李君认为，《哪吒2》成功的原因之一在于——“动画电影不需要演员的演技”。

《射雕》则遭遇了滑铁卢。陈实指出，近几年来武侠片的票房都不太好，喜欢武侠的70后、80后已经不再是电影院的主力消费人群，而年轻人更喜欢看的是仙侠片。此外，对于70后、80后来说，电视版《射雕》是心中的经典，他们不愿去打破它。所以这部电影主要是肖战的粉丝买单。

这个春节档，在崔博涵的5家电影院，有很多《射雕》观众买了票却没人观影，成为“幽灵场”。“正常人会先买核心位置，但粉丝包场买票有一个特点，是从最外围开始转圈买，把好位置留给真正想看电影的观众。”

“春节档，合家欢的电影更好卖，但今年除了《哪吒2》，没有特别适合合家欢的电影。”周凯说，从家长的角度来说，《封神2》孩子未必能看得懂，《蛟龙行动》不够轻松，而《哪吒2》的直接竞争对手《熊出没·重启未来》更适合孩子而非成人，最后，《哪吒2》吃掉了《熊出没》的很大一部分票房。

在董文欣看来，《哪吒2》中有年轻人要改变命运和世界的理想主义，有申公豹“小镇做题家”式让人共情的人物，小孩子可以看得嘻嘻哈哈，大人可以有对世界的思考，“它有多重解读空间，可以提供多重的情绪价值，这个非常厉害”。

董文欣很反感一些电影“从正片里抓片段”的剧透式宣传，觉得观众在这些宣传片中看的是电影里的精华部分，看完就不想去电影院了。她觉得这次《哪吒2》的宣传很给力，有很多番外动画小视频，既不剧透，又传播得很广，内容还挺亲民。

但《哪吒2》的热映，也从某种意义上凸显出电影院当下的生存困境。

李君表示，一般情况下，影院会优先考虑排片的多元化。比如如果有两部片子，一部一场卖100张票，一部一场卖80张票，两部只相差20张，影院会选择同时排。但现在之所以大家都选择多排《哪吒2》，是因为现在影院很缺钱，多卖的那20张票对于它们很重要。

李君觉得自己的影院可以算是二三线城市正常客流商圈影院的代表。2015年时，他的影院有两千万票房。到去年，他的影院只有四五百万票房，亏损额是一百万。2024年下半年尤为艰难，最惨淡时影院一天只能卖出几十张票。为了节省成本，国庆档后，他们改成只上半天班，上午歇业。人员也裁到最少，全影城只剩下10个人，需要人时就招临时工。在他的影城，一线服务员的收入只有2000多，和当地餐饮服务员差不多。

“中国电影院的密度太高，竞争太大了。”从业十多年的陈实称。数据显示，2015年，中国电影总票房首次超过300亿时，全国电影院线数量为6000多家。而到2023年，中国的电影院线数量已经超过了1.2万家。

《哪吒2》热映之后，影院人都在算账。影院最大的支出是房租，周凯表示，从大年初一到2月，如果票房有200万，影院有100万毛利润，全年的房租就基本解决了，“后面就不愁经营了”。他所在的影院是2021年开业的，之前一直在赔钱，他估计，在2025年，影院可以扭亏为盈。

“很多小影院都指着春节档过日子，春节卖完了，其他时间能维持生计就行。”许多说。

但形势仍然不容乐观。董文欣表示，电影行业有很多偶然性，《哪吒2》的大爆在自己看来就是偶然的。“中国电影的制作能力和水准还是处于一种不平衡、不稳定的状态，不像好莱坞，每个档期都能出很多大片。”她表示，今年可以数得出来的国产大片，大半已经在春节档露面了，接下来，中国电影或将迎来一个很长的冷档期。

她觉得，《哪吒2》的火爆，也会对电影行业其他公司的后续投资带来影响——“《哪吒2》一部片子干了三部片子，其他的片子怎么办？”

在李君看来，《哪吒2》这种热门档期的优秀电影，确实可以给影院缓一口血，但是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不可能指望一部片子吃一年，只有每个热门档期和节假日都有优秀电影，影院才能生存下去”。

“观众从来没有抛弃过电影，是我们的电影没有满足观众需求”

董文欣曾和一位媒体朋友聊过一个话题：中国观众为什么不喜欢电影了。最近，两人又提及这个话题，她说，“其实观众从来没有抛弃过电影，是我们的电影没有满足观众需求”。

几乎所有影院人都对我们表示，中国电影最需要的，还是把一个故事讲好、讲完整的能力。“现在很多导演连故事都讲不清楚，只是盲目地追求特效，或者找几个流量明星，他们的演技又不咋地，电影会好看吗？”

“一张票几十块钱，如果今天一个观众买票进来一看是烂片，会不会受到伤害？他的选择可能就更谨慎了，听人家说好再去看，再也不去冒这个险了。”李君说。

今年春节档被寄予厚望的多部电影都是续作，但除了《哪吒2》，大部分续作口碑不如之前。在陈实看来，这与编剧讲故事的能力有关——越往后讲，编剧越讲不下去了。看春节档某部电影时，他睡着了。

“不是科班出身就一定能讲好故事。”几年前，董文欣作为嘉宾参加一个大学的青年短片影展论坛，里面放了两岸三地的片子。她发现有的内地片子很好辨认出来，“画面很精致，但是很空洞，没有生活的真实感”。有片子讲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瘫痪了，没人照顾，但屋子里的陈设一尘不染，“导演缺乏生活阅历，缺乏对生活细节的观察能力”。

去年给她留下很深印象的一部作品，是泰国电影《姥姥的外孙》。最让她感慨的是电影的布景——“它真的有一种老人味。你能从小细节里感受到一个独居老人的生活状态。”而很多国产电影缺乏这些细节，比如一个穷人住在中产阶级的房子里，“氛围不对，观众就觉得你太假了”。

她认识的电影系教师告诉她，现在的一些电影系学生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看老电影，“他们看不上老电影”。“假如一个人没有阅片数量，又没有很高的文学素养，怎么去当好一个编剧、一个导演？”董文欣觉得，更多科班之外的人（注：哪吒系列的导演饺子是医学系背景）进入电影行业，不是坏事。

类型的单一也会引发观众的审美疲劳。“在过审压力下，市场上要么就是青春校园剧，要么就是喜剧，这两大类基本能占80%，剩下的类型很少。”李君说。《蛟龙行动》也是春节档电影，但陈实的一些朋友告诉他，自己不愿意去看了，因为“这么多年一直在看类似的，看伤了”。

“在类型和题材上，中国电影待开发的地方还很多。”董文欣表示，2024年，《周处除三害》成为了票房黑马，这样的犯罪片在全世界都有市场，而且投资小、回报高，但需要大环境的包容。

“这些年，好莱坞爆米花电影的票房没以前好了，中国观众更喜欢听本土导演讲本土故事，从而产生共情。大家也更加追求剧情的完整性、人物的复杂性。”陈实说。

《哪吒2》的成功，同样验证了这个道理。“从上游来看，《哪吒2》的成功让很多投资人看到好电影可以撬动票房，而且这个票房可能很惊人。对影院来说，场场爆满的情况再度出现，让行业的人又多了一些坚持下去的信心。”李君说。

文中陈实、周凯、许多、林逸、李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