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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9 19:00
黑色电影之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郝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原文标题:《第三者必须死?︱郝建重读经典》,头图来自:《第三个人》剧照


黑色电影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们完全抛弃了主流的善恶观。


蛇蝎美人,潦倒硬汉,世风日下,穷途末路,这不仅是迷人的故事,实则多数时候也是现实的写照。


写二战“胜利”之后的《第三个人》,讲的就是哪有什么真正的胜利。



四国共管的战后小都市,有个大调故事


《第三个人》是一部非典型的经典黑色电影。


非典型,是说它的故事也太不像黑色电影。在我们看惯的那些1940年代到1950年代的黑色电影中,哪有这许多政治、这许多国际视野、这许多前冷战风云?可是在这里,维也纳小城的四国共占背景使它的故事具有某种宏大的历史意味。它当然让我们想起1961年8月13日的柏林。


1961年8月13日,东德建起了柏林墙。


如果我们将《日落大道》《双重赔偿》《邮差总按两次铃》这些表现个人生活、男女私情的人性阴暗归入某种小调性故事,那《第三个人》这些关乎世界风云、正邪之战的文本,显然让它具有故事题材和时代背景的大调性。


也许因为这些宏大背景,美国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以独特、敏锐的眼光发现了它与《卡萨布兰卡》的某种叙事上的对位。主角同样是身处异乡的美国人、同样在一个充满欺骗和犯罪的国际都市、两个主角都爱上满身战争伤痕的女子,而那两个女子都与某种离开小城的证件有纠结关系。


《卡萨布兰卡》中,女主角想要拿到男主角手里的那两张可以畅通无阻离开纳粹占领区的通行证。


但是,《第三个人》里的结局是《卡萨布兰卡》里的抵抗战士里克和拉斯洛未曾预想到的。这里的国际化小城充满了前冷战氛围,维持治安的巡逻队由四种制服的士兵组成,贩卖假药的罪犯只要逃入苏占区就可以高枕无忧。


《卡萨布兰卡》充满着奋起抗恶的英雄之气,是那种“这一次我们会赢”昂扬和信心,可在这里,却是胜利以后的怅然若失,甚至是胜利者的不堪回首。据说,面对铁幕落下、冷战初起,美国名将巴顿将军和英国首相丘吉尔都感觉惊出了一身冷汗,丘吉尔发出过“我们是不是杀错了猪”的惊天疑问。


它的片头是典型的黑色电影风格分割画面,而那跳动的横线又与齐特琴的律动节奏齐整合拍。本片从第一个镜头开始就显示出音乐与整体风格形成完美配合的意趣。


说它经典,是因为极少有电影作品像它一样在这门艺术的每个方面都堪称巅峰。它的演员有奥森·威尔斯领衔,更不要说导演卡洛尔·里德(Carol Reed)还给他设计了那样响亮的出场,大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给他撰写著名的邪恶宣言;它的摄影营造了名垂青史的倾斜角度和史上最美下水道;它那齐特琴演奏的音乐被权威研究者称为“有哪部影片的配乐比《第三个人》更贴切吗?”,从1950年代至今,那音乐总是电影音乐集锦的必选曲目。再看看它的剧作,有卡罗尔·里德力克大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完成了经典结局。


倾斜的维也纳,湿漉漉的街道地面反射着光线,低角度光线照明把巨大的人影投射在墙上。本片为黑色电影视觉图谱增加了元素,一种黑色唯美元素。


重回表现主义,倾斜的维也纳和螺旋楼梯


本片的视觉处理让人们重新想起1920年代的柏林。卡罗尔·里德好像成心在本片中高声提醒我们,不要忘了《卡里加里博士》,不要忘了德国表现主义,是这些构成了黑色电影视觉风格的原始视觉动机。导演和本片摄影师罗伯特·克拉斯科(Robert Kraske)把维也纳拍得梦幻般诡异。他们在电影史上留下了著名的维也纳,一个倾斜的维也纳。


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繁荣于20世纪20年代,利用背景的隐喻潜质,来表达折磨、精神错乱和背叛的主题。(图为《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剧照)


倾斜的城市既是黑色电影的视觉招牌,又是那个失去平衡的世界的隐喻。有个轶事实在令人忍禁不住。据说《罗马假日》的导演威廉·惠勒看过本片后,送给里德一只水平仪,让他下次拍片时把它放在摄影机上。


影片中不止一次出现过螺旋式的楼梯,这些楼梯令人联想到希区柯克,给故事平添几分疑云。在一个场景中,霍利·马丁斯沿着螺旋楼梯向上逃跑,这是一个绝妙的视觉隐喻,暗示着霍利被逐渐卷入这个疑云密布的“漩涡”里难以逃脱。


美国来的三流作家霍利在维也纳追寻那“第三个人”。这螺旋空间和他的奔逃动作是他卷入这座国际小都市政治迷局和昔日好友犯罪疑云的绝好隐喻。


本片具有历史的质感,又如此风格化。


据说本片作者们某天夜晚看见洒水车在街上洒水,他们觉得那街道潮湿的感觉与影片的氛围特别切合。此后,他们在拍摄晚上的街景时,都会预先在街道上洒水,造成街道湿漉漉的感觉。


阴暗潮湿的街道,主人公出场乘坐的火车喷出苍白的雾气,拉长的人物身影映在墙上有两层楼高,诡异的气球影子在镜头中飘荡。这些光影营造出最纯正的黑色魅力。


它的用光令人叫绝。哈里·莱姆(奥逊·威尔斯饰)出场就是一组堪称经典的镜头。人物隐藏在黑色的门廊内,只露出脚部,小猫在戏弄他着铮亮的皮鞋的鞋带。突然,楼上有人开灯,照出哈里的脸部特写,观众与霍利同时发现真相:原来死魂灵哈里一直在这个小都市游荡。


霍利试图去追赶,但哈里的身影随着汽车而消失。镜头再转向一边的深巷,高反差的布光将长长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那身影慌张逃离,神秘消失。


从剧作上讲,这个镜头是哈里的出场。这个镜头可以作为电影视觉化叙事的教材。


而罪恶藏得更深之处,自然是暗无天日的下水道。卡罗尔·里德和摄影师罗伯特·克拉斯科在这里演奏了本片的视觉华彩。1986年,我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最后一次观看《第三个人》的胶片放映。那时对它的经典地位远未能领悟其中三味,但是同学们在放映后对那个下水道段落还是击节赞叹。


1978年,安杰伊·瓦伊达拍摄了一部《下水道》,反映二战末期波兰的抵抗者在华沙起义中退入下水道与德军坚持对抗。那位波兰导演的视觉处理与本片形成某些明显的对话关系。


《下水道》曾获得1957年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奖。


本片的摄影几乎处处可圈可点,许多画面单幅截图都是一副静态摄影作品。它具有独特的光影魅力,黑色电影(Film Noir)因它而大为增色。


被围堵在下水道走投无路的哈里。下水道追逐的一大段镜头在节奏上颇为铺陈,其中远处照射过来的逆光光源并不符合下水道的真实空间。导演用一些搜捕士兵手上电筒构成了一些写实依据。整个下水道段落形成了本片视觉上的高潮,也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段落之一。


大作家未能免俗


本片的结局与开头形成许多呼应对位。同样是哈里的葬礼,同样是英国军官卡洛威主动捎带霍利进城。不同的是,结尾处霍利要求下车等候哈里的女人安娜。在这里,安顿·卡拉斯演奏的齐特琴再次响起,旋律与开场片头字幕时的音乐大不一样。琴声节奏颇为缓慢,透射出某种迷乱和怅然若失。安娜从霍利身边走过,她目光直视前方,神情漠然。 


在《第三人》结局,安娜离开时看都不看霍利一眼。


霍利·马丁斯明白了,安娜永远不会对自己多看一眼,尽管他处处试图保护她,给她送过花,还以抓捕哈里来换取安娜的自由离开。正如安娜明白告诉霍利的“他(哈里)仍然是我的一部分,这是个事实。”安娜永远爱的是那个卖假药害死过孩子的恶棍哈里。


《第三个人》的结尾被我列为电影史钻石级结局前十名之内。但这却是导演卡罗尔·里德的执念。他说服了大作家格林,对抗美国来的金牌制片人大卫·塞尔兹尼克,终于实现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结局。我估计格雷厄姆·格林现在一定不愿意电影的读者看到他原来写的剧本结尾:“……她的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哈哈,要是照这个剧本拍,就是安娜与霍利·马丁斯手挽手走回维也纳,两人相拥相爱,躲进小城沐浴爱河,管它英法与美苏。《第三个人》就成了一个大团圆结局的公式化大俗人。


摩天轮上,那些臭名昭著的黑色哲理


哈里/奥森·威尔斯是本片的唯一对手(Antagonist)。他在本片中的笑容充满了恶人的自信和自得。他在摩天轮下走来和离去的那些步伐都透着玩世不恭的志满意得和在各个占领区游走的如鱼得水。



哈里在本片中著名的出场。在影片中的这一段落,是一组黑色电影视觉风格的特写,奥森·威尔斯在其中的表情各有不同,时而微笑,时而诡异。


本片的编剧格林说,那段大名鼎鼎的台词是威尔斯自己写的:“意大利在博尔吉亚家族的30年统治下,经历了战争、恐怖、谋杀和流血,但是却产生了米开朗基罗、达芬奇和文艺复兴。在瑞士,人们之间相互友爱,因此享受了500年的民主和和平,但是却产生了什么?布谷鸟钟而已。”


这段话与哈里的人设贴切,充满了邪恶创造历史的诡辩,稍加修改可以拿去给《大秦赋》里的秦始皇用,那就大可以将焚书烧人帝王的诡辩改写成雄辩的万丈豪情。


其实,本片最为邪佞的对话也是在摩天轮上,但不是奥森·威尔斯写的那一段。霍利问哈里:你见过你的受害者吗?哈里冷笑:受害者?别这么夸张(Victim? Don’t be melodramatic.)。接着,哈里指着地面上如蝼蚁般移动的人对昔日好友发出梅菲斯特式的魔鬼之问:“告诉我,如果其中一个小点永远停止移动,你会觉得遗憾吗?如果灭掉一个小点我给你2000英镑,老兄,你真的会不要这笔钱吗?还是你会计算一下多少个小点是你能够承受的?


在《高老头》里,巴尔扎克让自己的人物说过大意类似的话,“如果吐一口吐沫就能在几千里以外杀死一个满大人官员,你干不干?”


国产电影《白日焰火》中也用了个摩天轮,该片导演刁亦男坦承心仪《第三个人》。《白》的摩天轮上,一心要破案的保安张自力(廖凡饰)与魅力无穷的女嫌疑人(桂纶镁饰)激情做爱。那之后,女嫌疑人供罪走上死亡路,张自力因破案立功重回警察队伍。这部中国电影的叙事走向显然不黑色,但它也有创新,写出了一个蛇蝎男人。


《白日焰火》中这段发生在摩天轮上的激情戏,在国内上映的版本里被剪掉了。


在本片的摩天轮上,哈里的黑色哲学宣讲显然让霍利胆寒,他紧紧抱住摩天轮上斗室的门框说:“我应该很容易被除掉。”


这是一段臭名昭著的对话。在这里,霍利和哈里的关系有了重大变化,再加上之后卡洛威带着霍利去看病床上的受害儿童和去世孩子遗留的玩具小熊,这才有了下水道里霍利·马丁斯对哈里的一枪,那一枪给哈里真正送终。


但是,那一枪并未使得霍利成为惩恶扬善的英雄,他所钟情的安娜依然爱着死去的哈里,安娜漠然地从他身边扬长而去,那身影充满了对他的鄙夷和不屑。


这段摩天轮对话是本片叙事上最黑色的段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郝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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