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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帝国背后的隐忧
2018-12-12 13:00

秦帝国背后的隐忧

文章所属专栏 财富收割机:中国财政两千年

虎嗅注:秦代灭亡的原因跟“仁义”毫无关系,而是亡于战争财政所带来的巨大社会成本。秦为了统一六国,围绕着战争建设了一套高效的财政机器,从民间经济抽血养战。但六国灭亡后,制度惯性让秦政府无法重构财政,导致财政机器沿着惯性继续抽血,民间经济无法重建,最终崩塌。


楚汉相争:一道岔路口的选择题


公元前206年,秦王子婴被丞相赵高推上了王位。此刻,他祖父秦始皇建立的秦帝国已经存在了十五年。


子婴登基时,并没有像他之前两任君主那样称“皇帝”,而是改用“秦王”的称号。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接手时疆域已经大大缩水,当不起“皇帝”的称号了。


秦始皇时期,秦的疆域从西方的临洮、羌中直到东方的大海,从北方的长城直达越南北部的象郡。但是子婴继位时,原来的六国都已经叛乱,名义上属于子婴的,其实只有关中一带属于原来秦国的部分。可是这一部分也濒临失控,起义军已经来到家门口,只等着入关了。


继位四十六天后,刘邦兵临城下,子婴出城投降。秦代灭亡。随后,起义军中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在项羽的率领下也到来了。


项羽杀掉了子婴。起义军将领在项羽的主持下瓜分天下,各自称王。秦代统一的疆土被分裂成十九个诸侯国。其中,先入关的刘邦被封为汉王,接收了巴蜀和汉中之地,定都南郑;而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占据了梁、楚地的九个郡,定都彭城。


这就是楚汉相争的起点。四年后,汉王刘邦灭西楚霸王,建立了汉帝国。


人们常常把楚汉相争当作一场普通的争霸战,但这只是一种误解。事实上,中国大一统的观念是在汉武帝时期才正式形成的。在秦代灭亡之后,项羽以及大部分的军事将领并没有想要建立统一的集权国家,楚汉相争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理想的争锋。


在刘邦要建立大一统帝国的同时,大部分人的理想却是:废除皇帝,回到诸侯时代,由各个诸侯管理自己的国家。对于他们而言,项羽本人则是一个齐桓公式的霸主,不是皇帝,对于各个诸侯国只有有限的监督权。


楚汉相争并非是谁当皇帝的争斗,而是两种选择的岔路口:一种选择类似于战国时期的诸侯模式,另一种选择则是独特的大一统帝国。


在这种局面下,作为反秦势力中实力最强的项羽,顺应了流行的想法,在灭亡秦朝之后,将原来的七国土地分割成了十九块,建立了十九个诸侯国。


在项羽的政治蓝图中,他所建立的新秩序是另一个诸侯时代,而大部分获得分封的诸侯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个蓝图中存在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当年战国时期,主要国家只有七个,还相互攻伐,战争不断。如今有十九个国家,又如何保证他们能够和平相处?就算国与国之间不存在争斗,国家内部的争斗有时候也需要一个外部的裁判员,到底谁能做裁判?


项羽认为这个裁判就是他本人。


与其他的王不同,项羽号称“霸王”。现在人们一提起霸王,首先想到的是蛮横、不讲理的人,然而在古代,“霸王”一词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称号。项羽自称霸王,就是希望与其他王区别开来,表明他担负着维持国与国之间秩序的责任。


当然,这个霸王与皇帝是完全不同的。霸王在平常不干预各国内政,只是在特殊时期维持一下秩序,大部分时间里只满足于统治自己的国家;而皇帝却要做所有领土的主人,让所有的人都听命于己。

 

那么,为什么当时的人们不想建立统一的帝国,反而纷纷盼着回到从前的诸侯国模式呢?


答案可能出乎现代人的意料:在当时的人看来,组织一个疆域广阔的超级帝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现在的世界作比方,人们已经习惯了世界包括美国、中国、俄罗斯、欧盟各国等众多国家和地区,如果有人宣称要在地球上建立统一的帝国,大部分人都会嗤之以鼻。原因很简单:这种国家以前没有出现过,在人们的印象中,组织这么大的国家,其复杂度已经超出了人类的组织能力。


在秦代以前,整个华夏地区就是一个小型的地球,人们早已习惯了各国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这种分立的状态只不过被秦始皇中断了十五年而已,而这十五年又是不成功的。因为即便是秦始皇,也无法长期维持它的稳定,还让人们的生活越过越糟糕,大家都在盼着它分崩离析。人们普遍认为,秦的建立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狂妄尝试,它的失败是注定的。


不仅在中国要注定失败,哪怕放眼全世界,秦代以前都很难找到一个如此庞大的中央集权制帝国。为何如此?


答案是:要建立统一的国家,需要经历两个步骤。第一步,用军队进行武力征服;第二步,用文官进行政治征服,建立统一的制度。不管是波斯帝国还是亚历山大帝国,都完成了军事征服,却无法完成政治征服。



当军事征服刚结束,由于惯性,大量的军队仍然存在于四方,他们的利益不容忽视,如果迅速把财政权从他们手中移开,会造成军队的不稳定;如果继续让军队掌握过多的资源,又无法建立起后续的政治结构,最终会产生资源分配上的严重不平衡。于是,依靠军事打下来的帝国,又在军人的纷争或者财政危机中分崩离析。


在秦代,这个问题同样是它迅速崩溃的主要原因。


秦代的财政革命和崩溃


从春秋进入战国,大量的诸侯国消失,只剩下几个强大的国家。战争也早已从纯粹的武力炫耀变成了财政的比拼。


哪个国家能够建立起更高效的财政系统用于战争,它就可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于是,各国进入了一个竞相变法的时期。所谓变法,本质是改变经济资源的配置,提高国家财政效率的做法。


早期的变法起自鲁国的初税亩。所谓初税亩,就是丈量土地,摸清楚全国土地数量,再根据土地面积征税。主持改革的是鲁国的次级封君季文子。季文子的改革引起了列国普遍的关注。其他国家的统治者发现,鲁国的改革可以让财政收入骤然增加,使政府有能力组织更强大的军队。于是,这项改革迅速被各国效仿,向整个华夏铺开。


特别是那些已经解决了下级封君干政问题的国家,一旦进行初税亩改革,国君手中的财政力量会大大增强,有可能组织更强大的军队,形成更大规模的政权,土地改革使中国进入了一个高速兼并的时代。


在这项改革中,地处西北的秦国却属于落后的一方。直到秦孝公十二年(公元前350年),才“为田开阡陌”;两年后,才“初为赋”,开始征税。这时距离鲁国最早的初税亩(公元前594年)已经过去了近二百五十年。


然而,在所有不利因素之外,秦国的隔绝和落后却又变成了它最大的优势:由于六国发展过早,国家内部已经有了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即便经过了艰难的兼并和整合,国君仍然无法将所有的资源集中起来投入到统一战争中。秦国由于发展较晚,国内的利益关系简单,更容易建立起一套中央集权的财政制度,将每一份资源都用到战争上。

 

通过两场内容迥异的改革(变法)也可以看出秦与六国的区别。


在战国初期,魏国的魏文侯曾经任用李悝在魏国进行变法。李悝去世的那年(公元前396年),另一个变法家恰好诞生,他就是商鞅。


这两个人都是法家和重农主义的代表人物,分别主导了魏国和秦国的变法。然而,由于政治环境的不同,两人变法的内容和效果有着巨大的差距。


李悝所在的魏国利益关系复杂,他无法打破利益集团的阻挠,只能采取温和的方法进行变革。到最后,由于改革成果无法持续,魏国也随之衰落。

 

商鞅变法则采取了最为激进的做法。由于秦国的政治更为简单,国君的支配力更强,集权程度更高。


商鞅的变法措施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在地方上推行中央集权制度。


第二,控制粮食流通渠道,限制人口自由流动。


第三,实行军爵制,将整个社会生活同军事挂钩。


如果说,在古希腊有斯巴达式的军国主义城邦,那么与之相应的则是东方的秦国。斯巴达只是一个城邦的军国主义,而秦国却是一个国家的军国主义。这个国家采用中央集权制,政令直达每一个人,这样的战争机器产生出了强大的力量,将各国一一摧毁。

 

在与六国的战争中,地处偏远的秦国可以组织起六十万人的大军,并调动足够的资源供养他们,把军队送到数千里之外去打仗,可见当年商鞅建立的制度是多么高效。


然而,当战争结束后,这套高效的制度却只维持了十五年,就彻底瓦解了。


强大的秦国为什么能够应付六国的正规军,却无法抗衡起义者的杂牌军呢?


问题仍然出在与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同样的困局上:为武力征服而建立的财政制度无法及时地转换成政治征服的工具。表面上看,秦代在全国建立了郡县制的中央集权统治,但郡县官员没有足够的经验,也没有获得足够的资源来安抚地方人民,建立起让人民内心认同的统治基础。


当秦征服六国之后,秦始皇曾经考虑过以何种模式进行统治的问题,放在他面前的选项有两个:第一,学习周代,分封一批王室子弟做诸侯,来取代那些老诸侯;第二,彻底建立中央集权的模式,将秦国的模式向六国推行。


许多人赞成第一种模式,因为这是大家已经熟悉的套路,好处是各个诸侯都会立即担负起统治责任,全国可以迅速平静下去;而坏处则是几代人之后,各诸侯国再次厮杀,将周代的形势重演一遍。丞相李斯则坚持第二种,将郡县制推向全国,整个庞大的帝国都由皇帝本人来控制。


丞相的坚持让始皇帝下定决心推行中央集权制,彻底消除六国内部残留的分封制痕迹,将郡县制度扩展到了整个中国。


为了推行中央集权制,秦始皇需要在短短的几年内向六国故地派遣大量的行政管理人员,担任郡县长官。由于秦国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才储备,不合格的官吏必定会在各地造成混乱;即便是合格的官吏,也会受到各地的抵制。


为了强行将制度推行下去,秦始皇保持了高压态势:他没收了天下的兵器,防止各地反抗,强迫六国的贵族迁往关内。


秦始皇很注意用迁移民众的做法来打破原来的社会结构。秦军征服过后,许多地方的精英分子都被带走安置到其他地方,而这些人离开时留下了大量的土地,秦始皇再靠赦免的罪犯,或者调其他地方的人来填充,重建社会结构。


在《史记·货殖列传》的记载中,许多富豪的家族都被迫迁到了外地,重新起家,继续获得财富。比如,蜀地的卓氏(司马相如妻子卓文君的家族)就是从赵国迁来的,南阳的孔氏是从魏国迁来的。

对于那些不听话、不懂规矩的人,秦始皇用严刑酷法对待他们。


在后来的民变中,许多人都是被秦法逼成了叛乱者。比如最先起事的陈胜、吴广,还有后来的刘邦,都是在押解犯人或者服役者的过程中,因为出现了人员逃亡或者误期的情况,按照秦法要严格处理,所以才不得不造反的。


但是,就算秦始皇采取了这么多办法推行中央集权制度,习惯了诸侯制的人们仍然不甘心被置于集权社会中一个零件的位置,对于中央政府派去的官员也是阳奉阴违。许多人还在幻想着六国势力重新崛起。如果秦代能够维持更长久的和平,也许等这些六国余孽都老死了,人们能够适应新的模式,就真的完成了政治征服。但不幸的是,在整个社会的记忆仍然深刻时,秦代就维持不下去了。


统一后,巨大的战争财政消耗还在继续,集权制官僚们还在按照战时的模式从民间榨取利润,民间无法重建社会经济。更严酷的高压态势也迫使皇帝从民间获得庞大的财政收入,来保持统治阶层的忠心。


更重要的是,本来六国的民间经济要更加自由一些,秦把自己的模式强加给六国,给六国的经济也戴上了紧箍,加入到战时经济之中。


而秦国庞大的人员组织能力也在继续发挥着作用,将军们失去了对手,只好将武力强加给异族,并修筑长城,建造阿房宫。整个帝国在战时经济中消耗巨大,却没有人能够将这架战争机器停下。


最后,这架机器终于失控。庞大的帝国死于自己的制度。中国人第一次尝到了中央帝国带来的巨大的统一成本。


贾谊曾经感慨秦因“仁义不施”而亡国,我们不能只看到所谓“仁义与否”,而应该从背后的制度去寻找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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