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蒋尚义，一个中芯国际，包揽近年中国半导体产业的风风雨雨。
世界级半导体权威、人称“蒋爸”的蒋尚义，去年武汉弘芯出现问题后，又回了中芯国际担任副董事长。没想到前脚刚踏入中芯的家门，他的首席高徒、人称“半导体吕布”的梁孟松，突然反水辞职。详情可以参考拙作：《芯片巨头“内斗”，背后是技术路线之争》，这里不再赘述了。
一年后，结果“蒋爸”还是辞职了。
在消息公布后，一众媒体迎了上来，“宫斗“、“内哄”等标题不绝于耳，大家也把先前“蒋爸”、“吕布”往事，重复又重复的再叙述一次。可是，这次的中芯，真的不是什么后妃争宠的宫斗剧。
中芯内斗，其是“台积电系统”之争？
作为“中国芯片先进制程的唯一希望”的中芯国际，向来被大众寄予厚望。毕竟中芯国际最初的缘起，就是来自国家资本、与中国台湾半导体人才的结合，而资本与人才磨合的同时，也自然出现不少争议。
中芯最早就有过大唐电信的股权之争。曾有说法指出，中芯国际创始人江上舟和张汝京，为了要输入海外的先进技术，不得不把股权国际化，因而必须力抗大唐电信的控制。结果导致中芯国际爆发股权之争；再加上台积电一直阻挠，导致中芯国际开局极不顺利，连年亏损。
直到后来，台积电旧员蒋尚义和梁孟松分别入主中芯，局面才开始稳定下来。而且，中芯国际在梁孟松的带领下，成功开发出半导体生产的关键 FinFET 技术，并一直过关斩将，在极短时间内突破了多个关键节点，使中芯国际跻身成为目前全球少数开发先进制程节点的半导体企业。
但在中芯国际这一轮纷争里，情况却完全不同。
中芯的这次人事变动，不但“蒋爸”蒋尚义离职，就连中芯联席 CEO 梁孟松，也辞去执行董事的职务（但仍然担任联席 CEO）。与此同时，同样辞去非执行董事职务的，还有曾为台积电研发处长的杨光磊。这三人辞任后，中芯国际董事会中再无台积电背景董事，因而进一步惹来不少揣测。
目前中芯董事会成员。图片来源：中芯国际。
其实，虽然梁孟松虽然不再担任执行董事，但仍然是联席 CEO，在公司运营层面仍然有巨大的决策能力；同样辞职的台系干将杨光磊，本来只是非执行董事，也没有在中芯国际担任重要职务。况且，中芯国际在年内出现多次重要人事变动，而且也不仅限于台系成员，包括：
2020 年 12 月 31 日，中芯国际独立非执行董事丛京生辞职；
2021 年 5 月 13 日，童国华辞任中芯国际第一类非执行董事及董事会薪酬委员会成员；
2021 年 7 月 5 日，中芯国际核心技术人员吴金刚因个人原因离职；
2021 年 9 月 4 日，中芯国际董事长兼执行董事周子学，因个人身体原因辞任董事长及董事会提名委员会主席职务。
业界人士表示，中芯国际内部存在“几大阵营，本土派、海龟派，山头林立；”但从另一方面看，纷争背后的重点，在一年前梁孟松在闹辞职之时，笔者就曾强调，中芯国际的内部纷争绝非大众想象中的宫斗，而是对“小芯片” (Chiplet) 技术的路线之争。
内斗，并不是单纯的宫斗
先前笔者就曾提过，蒋尚义尚在台积电的时候，就已经很重视小芯片技术；他之所以被忽悠到武汉弘芯，也是为了要一圆小芯片的梦想。
后来蒋尚义回归中芯，重遇当年在台积电拒绝开发小芯片技术的梁孟松，也很有可能才是导致后者辞职的原因。没想到梁孟松辞职不成，反而轮到蒋尚义提出辞职。因此就有媒体认为，梁蒋二人引发的人事动荡，中芯国际最终选择送梁孟松一套价值 2000 万房子，代表了董事会选择的是梁孟松路线。
据经济观察网转引半导体产业人士的消息，蒋尚义的离去并不是因为哪一派获胜了，而是因为蒋尚义的小芯片路线不被中芯国际重视，且未能获得相关资源支持与研发投入。
问题是：为什么蒋尚义如此执着于小芯片技术？
要知道今天的先进芯片，往往采用系统单芯片 (SoC) 形态设计。芯片工程师总想将更多的芯片功能（例如图像处理单元或 I/O 处理单元等），同时刻写在同一块晶圆裸片 (die) （下图左）。由于裸片面积越大，芯片的功耗和成本也会越高；因此，芯片代工厂必须开发更微型的半导体工艺，才能在裸片的面积不变的情况下，塞入越来越多的功能模块。
SoC（左）与 Chiplet（右）比较图，图片来源：Wikichip fuse。
但当半导体工艺进入纳米时代，难度越来越高，良率也变得越来越低，已渐渐逼近人类科学的极限。而小芯片却采用另一种思维方式：它将不同的芯片功能，分别刻在多块不同制程的模块化小型裸片，然后再把这些模块化裸片，以 SiP 立体封装方式，像拼积木地拼合成一块芯片（上图右）。在模块化设计的帮助下，芯片开发和生产的难度大幅降低，即便制程良率不足，也能轻松生产出高性能芯片。
传统先进芯片工艺与小芯片工艺的各种差别。图片来源：电子工程专辑。
因此，小芯片技术一直被业界视作为突破制程技术极限的新手段。所以，最初台积电创始人张忠谋，也把小芯片研发计划称为“超越摩尔定律计划” (more than Moore)。蒋尚义坚持小芯片路线，除了一圆在台积电的梦想，更是想通过这项新技术，在美国的技术封锁下寻找技术突破口。
问题是：中芯真的不重视小芯片的开发，不愿进行相关的研发投入吗？中芯国际真的是最终选择支持梁孟松，导致“蒋爸”无奈出走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梁孟松又要辞任执行董事？
不是“不想重视”，而是“不能重视”
首先，我们必须先知道，中芯国际是否真的不重视小芯片的开发？
答案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虽然，小芯片的确被半导体产业，视作为“先进制程”极限下的一个突破口；但这并不代表小芯片技术，并不需要先进制程，更不代表蒋尚义重视小芯片，就完全不重视先进制程。当我们把目光集中在蒋梁之间的矛盾，也往往忽略了蒋尚义首次以中芯国际副董事长亮相时，就曾明确表示先进制程工艺的研发，仍是半导体基石，因此，“小芯片封装”与“先进制程”双线并行，是必要的。
寒武纪推出首款采用小芯片技术、并基于 7nm 的人工智能芯片。图片来源：寒武纪。
就在蒋尚义辞职前的早几天，国内芯片设计公司寒武纪，就宣布推出一款首款采用小芯片技术、并基于 7nm 的先进制程工艺生产的人工智能芯片思元 370（上图）。由此可见，目前只有 14nm 制程的中芯国际，即使小芯片技术玩得再精熟，也无法达到台积电的高度。因此，蒋尚义绝对不可能不先进制程。
但他在 2020 年 12 月 15 日，抱着小芯片之梦回归中芯国际，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
2020 年 12 月 16 日，梁孟松提出辞职。
2020 年 12 月 18 日，中芯国际就美国制裁的传言发出公告，表示制裁将对 10nm 及以下先进工艺的研发及产能建设，有重大不利影响。
2020 年 12 月 23 日，美国正式将中芯国际纳入实际清单，限制其采购 10nm 制程或以下物料。
因此也有不少人认为，中芯国际目前面对的并不是内斗，而是人才流失。毕竟，中芯国际饱受制裁所困扰，蒋尚义感到绝望而萌生去意，也是相当合理的事。
然而，蒋尚义在 2020 年 12 月才正式回归，但实际上在他回归之前，中芯国际就已经感受到实体清单的威胁。虎嗅早前曾报道，中芯国际针对制裁的威胁，而大量囤积半导体原料；后来中芯国际联席 CEO 赵海军，也只能保证中芯在 3 个月内不会中断生产而已。
换言之，蒋尚义在回来之前，不可能不知道中芯国际可能就连锅盖也打不开，更不要说投入资源来开发小芯片了。
事实上，台湾经济研究院产经资料库总监刘佩真，曾在接受传媒采访时表示，他认为中芯国际想招揽蒋尚义，是因为他与先进光刻机制造商 ASML 关系良好，希望借此进口最重要的 EUV 光刻机。但随后中芯的人事异动，和中国半导体短期内无法推进先进制程，可能都是蒋尚义离开的原因。
无疑，刘佩真说法也仅仅是一家之言，但相比之下，也许是个更合理的说法。毕竟，与其说中芯国际在小芯片上“没有投入足够资源”，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没有足够资源”投入到小芯片之上。
终于走出至暗时刻
至于蒋尚义是否因而萌生退意？真的不好判断。
因为在 2021 年，科技产业迎来严重的芯片荒，同时也给深受制裁困扰的中芯，打开了一扇窗户。
笔者先前就曾说过，目前全球芯片荒的重灾区，主要集中于 28nm 以上的成熟制程芯片；而生产这些成熟制程芯片的产能，均集中于旧式的 8 寸晶圆厂。由于目前中国保有大量旧式的 8 寸晶圆生产设备，而中芯国际正好是中国 8 寸晶圆生产的主力。笔者当时就曾转引路透社的报道，指有车厂因为美国的制裁，尝试将订单从中芯国际转移到台积电，没想到爆单的台积电已经无法提供足够产能。
可见，中芯国际是否会停产，对全球芯片供应有着不容勿视的影响。
中芯国际产能（蓝色色棒）和产能利用率（橙色折线）。图片来源：中芯国际。
随着全球芯片荒越来越严重，美国政府不得不对中芯国际，暂时批出 14nm 及以上制程的设备供应许可。中芯国际不但暂解停产危机，而且在芯片荒的影响下，营收、毛利、产能和利用率累创新高（上图）。由于半导体业界早已认定，芯片荒最少延续自 2023~2024 年，因此估计中芯在这 2~3 年之内，不用再忧心因制裁而停产；即便他们仍然无法生产先进制程，也可以像格罗方德一样躺平赚钱。
因此，那些见到蒋尚义辞职而恐慌抛售中芯国际的投资者，无疑是过度紧张了。
在这关键时刻，时间也成为了中芯国际的好朋友。在中芯国际的先进制程被卡在 14nm 动弹不得之时，有消息指台积电在明年也无法量产 3nm 制程芯片，也将会是他们连续第三年无法提高制程工艺。因此，中芯国际幸运地没有在这个“至暗时刻”，被老对手远远甩开。只要他们能继续推进先进制程的发展，仍然有望在弯道超车。
尽管美国仍卡住中芯国际在 10nm 及以下先进制程的脖子，但据一位美系设备厂商内部人士向媒体透露，14nm 到 7nm 的设备，很多是通用的。芯谋研究创始人顾文军也表示，中芯国际先前一直想申请、但一直未获通过的一种 14nm 工艺关键设备，也在这次许可里一并通过。这意味着如果中芯国际这次拿到的许可，可能让他们能有限度推进 7nm 等先进制程工艺的量产工作。
虽然，目前中芯国际在开发先进制程上仍然面对巨大障碍，但已经比去年年底的情况要有一定程度的改善。更何况在严重的芯片荒下，中芯国际有着更多的筹码与美国谈判，也有着更多的时间筹措腾挪，虽然说不上前景光明，但肯定已走出了今年年初的“至暗时刻”。
可是，为什么蒋尚义偏偏就在至暗时刻回归中芯国际，又在中芯国际走出低谷时选择离开？会否是中芯国际在脱离危险期后，只敢韬光养晦，不敢大力发展小芯片，因而气走了蒋尚义？
目前仍然不得而知。
这不是宫斗剧，而是大时代的舞台
但无论是蒋尚义、梁孟松、甚至是配角如赵海军、周子学等人，都是著作等身，成就卓越的科学巨擘。以他们的身份、财富和地位，也根本不需再与任何人争风吃醋。
以梁孟松为例，就有消息指在他去年闹离职之时，曾把在中芯国际所得收入，全部捐赠给中国教育基金会，再加上其 CEO 的身份，他真的还需要争权夺利吗？而蒋尚义身为一个75 岁的老人家，抱着风烛残余的身躯来到中芯国际，又是为了什么？
中芯之乱，并不完全是因为竞逐名利，而是因为中芯国际正好站在中国科技发展舞台的正中央。而大家更应该关注的，是这背后对中国半导体产业发展方向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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