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抖音，女性集体创作了“油腻男的一生”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编辑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雄性孔雀为了求偶，会不知疲倦地开屏；雄性蜥蜴为了求偶，会展开自己七彩的喉扇。

人类本质上也是动物。

一到求偶的时候，就变得愈发可笑。

自从一位叫“方头明”的视频博主横空出世之后，所有青春期男性的求偶行为就有了等比例对照。

她复刻了所有人班里那个“永远不知道在拽什么”的男生，甚至不需要一句台词，你就知道这个男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旁边，校服永远耷拉在身上，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放学第一个冲到篮球场，各科成绩加起来都凑不够100分。

方头明的这一套动作下来，几十位故人的脸庞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

只要有门框的地方，就有空气投篮。

落座后他们一定会掏出镜子抠痘痘挤黑头，欣赏自己斧劈刀砍的下颌线，抚摸自己的刚长出来的胡渣。

镜子也相当有讲究，他们手上的镜子一定不是完整的，必须是从女同学那里讨来的一块碎片。

也不知道这类男生是不是接受过统一培训，喝水也有细节考究：

水喝了多少不要紧，关键是一定要记住伸舌头，像动物一样卷着舌头喝。

被老师罚站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他们站起来的时候一定带着三分愠怒、七分不屑，身体会故意撞一下桌椅，甚至会猛地把书摔在桌子上，再迈着叛逆的大跨步，一摇一摆走到最后一排。

如果你在食堂打饭时碰到他们，会发现这类男生的双腿就像弹簧一样抖动，脚上穿的一定是一双鸳鸯配色的AJ，脚下永远不知道在摩挲什么不存在的大便。

当然，校服校裤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穿在身上的，永远不能忘记裤腿塞进白袜的少林寺穿搭核心。

方头明凭借一己之力，用堪称大师级的默剧表演，在互联网掀起了一阵“油腻男模仿”浪潮。甚至连“方头明”这三个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词。

在一段近乎行为艺术的视频里，方头明站在镜头前右手握住左手手臂，全程没有任何动作和台词。

“她光是站在那里就让我感觉到冒犯”，网友辣评道，如果再加上一句“你好，小美女”，我可能会当场拨打110。

但要认祖归宗的话，“油腻男”系列还是要追溯到TikTok上的一位美国女孩@sophgalustian，她在全球范围内开宗立派，表演精湛到直男看了都要愣三秒。

她的本意是模仿女同性恋群体里的刻板铁T，没想到无心插柳，变成了启发中国女孩模仿油腻男的祖师爷。

于无声处听惊雷，真正的大师不需要语言的累赘，短短几秒内，一套wink连招已经让全场女性的肠胃翻江倒海，烟油味和大蒜味扑面而来。

大部分女生打开前置摄像头都会被一股莫名的自卑感支配，而油腻男则不同，如果不小心划开了前置摄像头，他们恐怕会一不小心被自己锋利的下颌线绊倒。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聪明的网友一定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好好的大美女，最后愣是变成了范·迪塞尔本人。

而这些油腻男模仿视频下的评论区也非常好看。

无论是国区还是外网，都完美解释了什么叫“沉默的震耳欲聋”。

翻译过来就是：我真是谢谢你了。

男性的反应也非常有趣。有人看段子，有人照镜子。

有破防大骂的：谁说男的都是这样？我身边就没有油腻男。

也有羞愧难当的：原来我刚才这么恶心，真想给自己两耳刮子。

讽刺的是，她们仅仅是还原现实生活中部分男性的真实样子，就足以让人不适了。

如果方头明只是对高中装X男孩行为的一次白描，那么后续引发的“女性博主模仿油腻男”，才是真正的高潮。

越来越多的女性博主加入，完整串联起了“一个油腻男的一生”。虽然是一次流量的角逐，但它产生的影响不亚于一次“女性集体写作”。

她们用最趁手的工具，记录了女性“从校园到职场”这一路承受的“被凝视的痛苦”。我们每感叹一次惟妙惟肖，就间接窥探了一位女性不被尊重的一生。

比如青年版本的《当酒吧油腻男孩邀请你去他的卡座》《当你的自恋男友非要向你展示空气投篮》《当你的健身男友大半夜非要给你展示一段俯卧撑》

比如中年版本的《当加班的时候碰到油腻老板对你动手动脚》《当你的商务daddy邀请你去家里做客》《当你的年上男友暗示你今晚穿黑丝》

每一个看似搞笑的段子背后，都有一位尴尬的女性笑容逐渐凝固。

而这些表演艺术家也为此承受了沉重的集体工伤：由于模仿得太用心，导致面相都变得猥琐了。

甚至有一位女博主现身说法，模仿了油腻男之后连月经都不来了，直接去医院做了激素检查。

空气投篮和耍帅扮拽，只能算是油腻男的初级阶段，现实生活中就算遇到了这类男性，我们尚可一笑了之，不必在意。

但升级版的油腻男，大多数女性看完恐怕都笑不出来。

第一种，会用猥琐的眼神把你从头到脚“舔”一遍。

当你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却还是被迎面走来的大腹便便油腻男上下打量一番。虽然路过的他只是对你打了个口哨，和你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美妙的一天还是被毁了。

当你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去住酒店，却被走廊里的两个成年男性全程“目送”，眼神恨不得跟着你也钻进房间时，你到底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

男性也许觉得“这也太夸张了”，但女性一定懂得这种如影随形的不适感。

哪怕只是在大街上走着路，都会被咸湿的目光淋得浑身湿透。癞蛤蟆不咬人但是膈应人，说的就是女性被冒犯的日常。

当方头明拿出《地铁偷拍》这部56秒的作品时，我愿称之为现实主义巅峰。

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方头明扮演的男人左顾右盼，眼神飘忽不定，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你，假装若无其事地按下快门。偷拍结束后，他甚至还悄悄拉了一下裤裆，窒息指数瞬间翻倍。

光是眼神向上偷瞄的一瞬间，作为屏幕前的女性观众，我连汗毛里都填满了恶心与恐惧。

我们能看到的是这一秒的偷拍，而我们看不到的，或许是手机群聊里漫天飞舞的针对女性的语言羞辱。

当这部作品问世后，方头明与油腻男模仿大赛终于不再是玩梗和讽刺，而是进化到更高的层次——让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一个视频的意义，就是强迫所有男性坐在主观视角，亲自面对一次性骚扰的目光。

“99.9%的女生都感受到过这种恶心目光，剩下那0.1%只是没注意到罢了。”

但只要你关注社会新闻，就会发现，方头明还是保守了。

甚至不需要特意去搜索，只要打开以女性为主的社区平台，每天都能看到新的偷拍、骚扰和花样百出的令人不适的男性凝视行为。

地铁偷拍的下一步，就是被陌生男性发到贴吧，供众人满足性幻想。

出门打车，遇到一个正常司机都要靠运气。“运气”不好的话，司机会向你索吻，让你“亲一个”。

而女生却还要在新闻发布之后，晒自拍回应自己的穿着问题。

“运气”再差一点，司机可能还会偷拍你的照片发到群聊里。

就在前几天，两位女生打车，司机把她们发到了自己的“少妇杀手群”里，群里的一位成员说“车费免了，把她们用了，记得开直播”。

看到这些，你还会觉得所有女性都在“小题大做”吗？

当男性凝视无所不在的时候，女性就变成了随时随地被性化的物体。

这和她今天是否穿了裙子，是否露出了脚踝，是否化妆，是否露出了肩膀——都没有关系。

当一个社会没有教育男性如何正确看待女性时，女性就是人人可以觊觎的肥肉，也是人人可以在内心占有无数次的幻想。

如果一个人欣赏美丽，他可以大大方方走上前，用善意表达夸赞；如果连这样基础的人类行为都做不到，我们的社会还能算是一个文明世界吗？

所以，当我们谈论油腻男，就不能只谈油腻男。

我们还要谈那些公共场合猥琐的目光、陌生司机刺耳的话语、同事间无法回击的冒犯、夜路上难以言说的恐惧、全体女性隐形的困境、以及女性千百年来顽固的耻感。

是他们让她们生存在这样的世界里。

性骚扰尚且可以重拳还击，但如果坐在对面的人是带有权力的胁迫，对于大部分年轻女性来说，对未知权力的恐惧会让她们束手无策。

而到了这样的时刻，油腻的主角就从陌生的网约车司机，变成了舔耳朵的鹦鹉史航。

抖音有一位博主另辟蹊径，在大多数模仿油腻男的视频里异军突起。如果其他油腻男主打一个膈应，那只有她的作品可以称为现实主义恐怖片。

因为只要我们鼓起勇气，我们就可以拒绝方头明，甚至反击方头明，但大多数人对另一种男性无计可施，因为他们手里有资源、有权力、有人脉、也有掌握你职业道路的操纵杆。

可以设想一个情景。当你放了某个年长油腻男的鸽子，他会站在权力关系的高地上，对你进行一番批评教育：

“这个环节涉及的人太多了，不是你一句两句道个歉就完事儿了。”

“你这一句不干了，你快把哥哥坑死了。”

适当的吓唬之后，他们往往提出让你补偿的建议。而所谓的“补偿”是相当暧昧的暗示。

“补偿我？想咋补偿我啊，我都恨不得把你吃了。”

“我着急上火，嘴里长了两个大泡，你待会儿要不要看看？”

“今天咱俩必须见个面吃个饭，我顺路把你接上，听话啊，今天可真是不能推了啊。”

面带微笑说出的这几句话，所有女性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性暗示。

配合着手里盘得发油的手串，搭配上一副洋洋得意的深情，仿佛身后的背景已经变成了红褐色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副“大展宏图”的毛笔字，柜子里放着整齐的中华和茅台，一股浓郁的“爹味”冲出屏幕。

评论区被女性的“恐惧”二字占领：因为这是一种无可言说的、骂不出来的无力感。当对方的地位全方位碾压你时，即使被占尽便宜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方头明们带来的仅仅是视觉上的不适，那权力的油腻带来的是真实的生理性的反胃。

我们听不到女性一方的回答，但其实我们在画面外已经忍不住配合着他进行对话。

你心里的声音有多么卑微，女性的处境就有多么困难。

赔礼道歉、步步退让、以柔克刚、化险为夷、四两拨千斤——在无数个没有资格硬碰硬的情况下，多少女性在成长路上无师自通学会了打太极。

就像每次性骚扰被送上新闻热搜之后，人们总会拿着放大镜检查当事人是否算得上完美受害者，恨不得从聊天记录里提取每一处验证“她是婊子她活该”的证据。

事实上，永远都不会有完美受害者，因为只有身处劣势的女性才明白，有些拒绝，只能被迫以笑意盈盈的方式出现。

我们总是追问她们为什么不拒绝，却从不去追问他们为什么不停止。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让受害者还原一遍她们看到的恐惧，让施害者坐在第一排观众席观看。

上一次具有社会意义的行为艺术，还是一位男性博主的社会实验：《我变成了女人，然后在X做的丛林里举步维艰》。

博主把自己和兄弟的照片P成女性之后，发到了交友平台，配上一句文案，私信瞬间就涌进来一大群男人，用各种下流话问候了他。像一部欧·亨利的小说一样，男人们并不知道，让他们欲仙欲死的屏幕的另一头，也是一个男人。

只有你完全站在女性的位置“彻底成为一次女人”，才会明白女性仅仅是活着就要经历多少恶意。

这也引申出一个问题：男性到底爱女性吗？

比起权力、资源、物质、地位来说，女性更像是“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战利品，是男性气质比赛赢家的奖励。

如果一位男性从骨子里就从未尊重过女性，那他便不可能爱上任何女性。

他爱上的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可被赎买的二等公民，一个被同性之间互相攀比的资本，甚至是一个民族的矿产。但绝不是一个拥有主体性的人。

而由此引申的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男性如此渴望女人的同时，又厌恶女人？

男人的一生，可以被概述为“成为合格男性”的过程，而他们迫切希望接近的气质就是男子气概（masculinity），为了巩固自己的男子气概，女人就变成了最趁手的工具。无论社会地位如何，只要占有的女性数量足够多，男性身份就越确定、越稳固。

就像“哥哥是渣男”变成了男性炫耀个人魅力与性资本的口头禅。

而另一边，在男性的世界里，色情叙事就是最有力的剥夺女性主体性的武器。于是他们造黄谣、p图、偷拍、意淫，只要将女性置于荡妇的位置，男性就获得了一次精神上的胜利。

既渴望荡妇身上的性魅力，又需要圣母身上的母性光环，男性在二者之间不断延宕；一旦他们发现娼妓也有孩子，圣母也有性欲时，刹那间便会摸不着头脑。

他们接受了各种理性的、科学的、系统的教育，却唯独缺乏“爱与性的教育”：如何尊重一个异性，像对待人类一样爱上一个异性，而不是占有一件物品、征服一个肉体、侵犯一个又一个边界。

李安在《喜宴》里曾说过一句名言：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

当几千年的传统都教育他们，压抑，再压抑，直到他成功的那一刻，欲望和贪婪便可以信马由缰。而“男性气概俱乐部”又不断鼓励他冒犯女性，性骚扰和造黄谣就像投名状，击鼓传花般在这所俱乐部中传递。

而方头明们，自发地集结起来，用戏谑的方式第一次瓦解了几千年来男性凝视赋予女性的“耻感”，为女性展示了一种全新的集体无意识可能。

从前她们只能羞愤地沉默着，而现在她们可以把对方看作小丑，然后指着他笑：

看呐，一个多么可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