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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21 11:21

陈文茜对话李安:“有些你们觉得我还不错的地方,其实是我装出来的”

李安,著名导演、编剧、制作人。1995 年,李安凭借英文电影《理智与情感》,获得奥斯卡金像奖 7 项提名,正式进入了好莱坞 A 级导演行列。近日,他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即将上映。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文茜大姐大(sisy-world),摘选自文茜的名人对谈系列丛书《我害怕成功》。虎嗅获授权发表。


文茜:中国男人通常不谈自己的脆弱,但你却认为很多脆弱时刻让你找到了力量,为什么「脆弱」对你而言那么重要?

 

李安:大家看到的都是我风光的一面,我自己也愿意展现这样的一面。不光是我自己好面子,我觉得这能鼓励大家,也能给予社会正面能量。事实上,我经过很多失败,脆弱是我的本质,但不知道为什么,通过戏剧的方式,脆弱反而成了我的强项。

 

▲ 在戏剧中,脆弱反而能吸引人|《推手》


我因为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别人的脆弱。而戏剧是检验人性的艺术,强的东西不太容易动人,你脆弱时,大家就会替你着急,帮你演戏,这时才是最动人的。

 

我常跟演员说:「如果你表现得这么多,根本就不需要别人同情了。你的作用是让别人帮你着急,帮你演戏,因为你再怎么演,也没有观众的脑筋演得好。」

 

同样,我想我很受大家喜欢,可能跟我的样子不是很强硬有很大的关系。我小时候非常瘦弱,碰到什么事都要哭,一年级时每天至少要哭一次,是个很没用的人。如果看了悲剧,我会哭到整个戏院都在笑:「你看,那个小朋友哭得好好玩。」而我还是停不住抽泣。

 

▲ 越脆弱,越能得到观众的共鸣|《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成长期时我个子特别小,初一 1.3 米多,高中才过了 1.6 米。到了高中更糟糕,虽然我父亲是校长,但我还是很胆小,书也念得不是很好,从来不敢反抗。


也不知道为什么,40 多岁时我竟拍了一些别人不敢拍的东西,就是因为喜欢。电影有两件事对我来说很奇怪,第一,电影对我来说很简单,像我在电影学校时,不太会讲英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做电影,大家都会听我的话。


毕业以后,有一部台视电视剧愿意让我去打灯,而不管我是打灯、打杂,从早上开始到下午,我就会变成导演,每个人都听我的。


▲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会事半功倍|《卧虎藏龙》


第二,我的职业很奇怪,大家每天都会主动来问我:「你要什么?」我的脾气很好,一直认真地做自己的事,不太骂人,因为大家都拼命地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我遇到过很多感人的故事,甚至有 5 代、20 年不讲话的家庭聚合起来一起帮我。这种事情一再地发生,无形中我就做出一些让大家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成绩。


其实在拍《理智与情感》那部电影时,我连一个英文句子都讲不完整,但手上却有英国最好的文学作品、演员,包括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剑桥、牛津毕业的最顶尖人才。


平常我都不可能跟他们讲上话,我也因此能更注意他们的表情,最终把这部片子拍出来,还成功提名了 7 项奥斯卡。这样的事情一直发生,我常常拍完以后,有一种「不可承受之重」的感觉,但后来我也认命了,觉得你们喜欢就喜欢吧。

 

▲ 能够驾驭许多顶尖人才的导演,也都非同一般|《理智与情感》


文茜:这句话听上去感觉有些骄傲?(笑)

 

李安:因为太谦虚看起来会有些虚伪。不过,谦虚是我的本性,不是我做出来的,有时我要体面,是因为想为台湾、亚洲人争面子。其实我的本性跟妈妈很像,脆弱并且依赖人,这也是很多台湾人的个性,不少台湾人从小到大都在输的环境、害怕的状况下长大,因此都很脆弱。

 

我也有做作的地方,有些你们觉得我还不错的地方,其实是我装出来的,因为按照我的本性,我喜欢躲起来。之前我都处在恐惧的环境中,可是后来,我必须学我很怕的东西,不然好像就不够真诚,那是一种反求诸己,必须要真诚面对自己害怕的事情。一直拍到我的第九部片子《断背山》,我才觉得其实我还蛮不错,挺会拍片的。

 

▲ 《断背山》让李安开始肯定自己的导演能力|《断背山》


文茜:在美国时,你告诉我,当你拍西方电影时,相对比较坚强,因为你可以像「手术刀」一样面对西方的题材,处理时不会有很多个人投射。


可是每一次回到东方,拍东方的议题,你就会开始导入很多个人的情绪,包括《色·戒》《卧虎藏龙》,甚至《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虽然它是印度的故事。


我一直很好奇,你能在西方、东方间来来回回,在不同的题材里不停地转换自己,为什么只有东方的题材使你脆弱?

 

▲ 越贴近自己的生活,便越让人无法防备|《喜宴》


李安:就像小孩和父母的关系四五岁就决定了,因为你出生时是脆弱的,完全需要父母,力量的交流只有单方向,所以很多事情就会变得根深蒂固。你从成长环境获得的经验,不管是好是坏,都会深深影响你,你没办法选择,也没办法抗衡,这也是我们最脆弱的一点。


我在还是学生时看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到后来见到他时,他叫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好像自己就该如此。当你有所成长后开始拍片,可能会对一些人不服气,但当你还很弱小时,吸收进来的东西是没办法改变的,那是你先天的一部分。

 

家乡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就像我没办法解释我为什么怕爸爸,等到我比他还要强壮,还有名时,我不但怕他,还怕伤到他的感情。对我来说,如果要把家乡作为艺术呈现,对其进行和戏剧化,实在是太难了。

 

▲ 在《色·戒》的拍摄过程中,李安的情绪起伏不定|《色·戒》


文茜:像你说的,你从小在台湾长大,很爱哭,觉得一直都在输。通常这样的孩子到了美国,会感觉输得更彻底了才是,因为台湾到底不是一个完全歧视你的地方。可是你到美国学电影,是怎样在一个让你更脆弱的地方,慢慢找到了自己?

 

李安:自信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天生的,这个我比较少;另一个是外来给的肯定,当大家给你的肯定多了,你自然就会产生「自己也不错」的自信心。像当总统,一开始可能很害怕,但阅兵几次以后,样子就出来了。做导演也一样,刚开始不敢讲话,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信就会渐渐体现出来。


我刚到美国时当然很害怕,因为语言不通。我们从小就看美国电影,虽然电影里很多都是假的,但我们不知道,就很崇拜他们。所以我到了美国,一看到白人是既兴奋、又新鲜,好像走进布景一样。


▲ 拍摄《理智与情感》的斗智斗勇,也给了李安自信


记得有一次放学,我看美国人打美式足球,男的又壮,跑得又快,女的又漂亮,裤子穿得又短,感觉他们又聪明又漂亮,就觉得很自卑。


学戏剧时,语言很重要,要不断沟通,而且都是涉及文化的东西。前两年我都是半猜半听,吸收非常有限,不过这也导致后来我的视觉能力变得比较强。


而我又很会猜外国人的想法,英国人、德国人、黑人、白人怎么想,全能猜中。有人说我各种电影都可以拍,其实就跟我很会猜有关。我擅长观察、猜测、揣摩、旁敲侧击,这都是那段时间的训练带来的。

 

▲ 李安的揣度能力使他能轻易驾驭各色影片|《与魔鬼共骑》


文茜:你在 40 多岁之前没有那么多机遇,很多跟你类似的人虽然也有谦虚的一面,可是如果长久没有机会,往往会觉得时代对不起他、政府对不起他,自己怀才不遇,只剩下愤世嫉俗的情感。为什么你那时没有变得和他们一样?

 

李安:我没有恨别人的能力,也不会真的生气超过两个月。我不知道这是我的优点还是缺点,以前我曾被女朋友甩过,在当兵的最后一个月收到分手信。有两个月我真得很生气,但过了两个月,我就觉得她很可怜,一个人在外面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如果不爱或不原谅别人,都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生气只是别人要做的事跟我们相撞,不应该上升到有恨意。拥有仇恨时受最大伤害的其实是自己,不是所恨的人,所以生气就可以了,不必做很激烈的举动。而我也做到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很多仇我都报到了,还都不是我自己主动报的。

 

文茜大姐大:时事、世事、事实,陈文茜用视频与文字,问遍世界、质疑真相。 此为陈文茜大陆唯一授权公号。如需转载请联系微信公众号:文茜大姐大(sisy-world)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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