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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E法 (ID:CAIJINGELAW),作者:杨柳,编辑:朱弢,原文标题:《语聊行业遭遇监管风暴,涉赌何以成为阿喀琉斯之踵?》,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三个月以来,多个语音聊天平台高管被跨省抓捕的消息,引发行业持续动荡。
公开信息披露,4月17日,语聊头部平台“伴伴”武汉总部多名高管及员工被深圳警方带走调查;5月15日,武汉“比熊语音”的办公场所被警方跨省查封;6月2日,“欢欢语音”“多多语音”运营主体千音网络科技(广州)有限公司(下称“广州千音”),有十多位高管被浙江常山县警方带走;7月11日,“氧气语音”的运营方广州心娱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疑似被湖北警方跨省调查。
另据不完全统计,从5月至6月,还有近30款语音平台停止服务,停服公告给出的理由,绝大多数是所谓“业务调整”。
财经E法从相关案件辩护律师、部分涉案公司员工以及语聊从业者等人士处了解到,本轮语聊行业监管风暴的漩涡,重点指向平台涉嫌开设赌场。除了语聊平台员工被抓捕,一些主播及主播背后的公会也卷入其中。
为何语聊平台会演变为赌博的温床?涉赌机制是如何运转的?语聊行业的未来前景几何?
一、“朦胧的吸引力”
各大语聊平台在应用商店的简介里,面向年轻受众、倡导声音社交,成为通用的宣传招牌。
在行业自媒体“语音圈”运营者徐勉眼里,玩语聊社交的群体,基本上是日常生活和工作比较闲、比较无聊,或者是工作非常不顺的人。和视频直播不同,语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女主播甜美声音的陪伴,产生“一种朦胧的吸引力”。
圈内从业者李彬注意到,作为陪伴型平台,语聊主播可以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在线,随时随地响应陪聊需求。但视频直播平台无法提供如此长时间的陪伴,一个主播一天最多播6个小时。
李彬也发现,语聊社交用户一般有一定程度的情感障碍,在现实社交里面不太容易得到别人的关注,或者说在社交技巧上比较缺失。但语聊平台上,这些用户只要花钱就能得到很好的情感体验,“类似于虚拟女友的感觉,所以很多人会沉浸其中。加之语聊主播声音比较好听,往往会给他们更多的幻想。”
艾媒咨询一份2022年的数据显示,超过七成用户(77.5%)愿意通过在线音频认识有相同爱好的朋友,用户越来越重视双向互动,同好社交已经成为新生代群体的重要需求。
另据头部语聊平台“TT语音”母公司趣丸集团在2023年6月19日递表港交所主板时披露的行业数据,2022年中国移动语音社交网络市场的规模达到252亿元人民币,预计将达到15.7%的复合年增长率增长,于2027年达到522亿元人民币。移动语音社交网络用户群总数自2018年的6950万增长至2022年的1.588亿,预计在2027年将进一步增长至2.622亿。
此次涉案被警方调查的“伴伴”,于2017年7月上线,6个月内即获得千万注册用户,截至2021年11月的注册用户突破7000万。
趣丸集团在招股书中,将移动语音社交市场增长强劲归因于三种因素:语音有更真实的情感表达且更安全,不像图像和文字那样留下痕迹;语音可以产生更强的陪伴感;平台有包括鼓励用户消费虚拟产品、会员服务和广告等多样化且有效的变现方式。
平台为增加产品社交属性,设置了更为私密的在线空间功能,不仅有“一对多”的语音房,即1个主播面向多位用户,还有完全“一对一”的聊天室。
主播从事语聊活动,背后往往有类似于MCN负责管理事务的公会。但多位从业者表示,公会更像是一个松散而灵活的组织,并不会强制要求营业执照,或者MCN资质。公会当中总负责的管理者被叫做公会长。
徐勉告诉财经E法,小一点的公会可能只招募了一二十位主播,比较大的公会规模,则可达100人以上。主播与公会之间没有任何法律上的绑定关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虽然组织松散,但主播与公会靠利益互促维系。李彬介绍,公会组织主播到某个平台去做直播,按小时给主播一定的保底金额。若主播收到用户刷的礼物,公会根据账户流水情况返一定的奖励。另外,公会还起到帮主播跟平台对话的角色,比如账号被封,公会帮忙申请解封;或者主播需要流量,公会同平台申请流量扶持。
二、陷入赌徒心态
当平台、公会、主播结成三方利益联盟,增加用户打赏,提升资金流水无疑是共同的目标。
据趣丸集团的招股书,当用户在平台上消费虚拟物品时,平台会收取虚拟物品的部分价值作为收入,这是其绝对收入来源。2020年至2022年三年间,该平台从用户虚拟财产打赏中所得收入均占总收入的95%以上。
“TT语音”的商业模式图,来源:趣丸集团递交港交所主板的招股书
不过多位受访的语聊圈人士表示,如果仅依靠主播和用户聊天赚取直接的打赏,收益杯水车薪。一旦上线概率性玩法的游戏,主播流水会翻几倍,“一天一两万都是有可能的”,平台也会视主播账号流水情况分配流量。
所谓概率性玩法,常见游戏形式有大转盘、开宝箱、砸金蛋等,可以实现以小博大,用较少的资金投入,获取更高额的虚拟礼物。其后,用户将虚拟礼物打赏给主播,主播再将礼物同平台进行提现结算。
上海兰迪(广州)律师事务所主任苏丽云长期为语聊平台从事合规和辩护业务。她透露,大的语聊平台给主播的提现分成大概是五到六成,而小的平台为了吸引更多主播进驻,提成比例高达七至八成甚至更多。
垦丁律师事务所律师王天皓明告诉财经E法,平台设置概率性玩法的初衷,是为了用户留存和粘性。相较于直接刷礼物,类似于拆盲盒的概率性玩法更能增强趣味性,满足一些用户追求刺激的心理,又可以增进主播和用户之间的互动感。
为了吸引更多用户参与,李彬介绍说,很多语聊主播会同时在抖音上开设账号,再将抖音的公域流量转化成自己的私域流量,把用户引导到管理更宽松、提成更高的语聊平台上。
用怎样的话术进行引导?徐勉透露,主播可能会说,某某小平台可以玩到一些不一样的游戏,或者暗示“可以点到一些心仪的小姐姐”。当聊多了建立起一定的情感连接后,主播再告知用户可以参与平台上的概率性玩法,“先是引导用户试试水,后面就慢慢让其上瘾”。
概率性玩法意味着既可能以小博大,更多情况下是难以回本。“玩多了,100%肯定是亏钱的。”李彬发现,“这种赌徒心态就像吸毒一样,一旦上瘾很难戒掉。”
多位律师指出,概率性玩法并非原罪,真正完成涉赌资金链闭合的环节,在于主播提现后给打赏用户返现。
苏丽云介绍说,绝大部分平台都不允许主播在平台内给用户返现。但一些主播和用户往往通过微信等第三方平台私下达成合意,将概率性玩法得到的礼物提现后,通过平台生态外的渠道给用户返现。此时,用户可能并非因为欣赏主播而打赏,而纯粹是通过主播享有的提现功能,实现资金链闭环,兑换回人民币。当越来越多的用户出于赌博心理使用某款语聊软件,并通过主播提现时,整个平台的生态就变了味。
2021年底,四川省眉山市公安曾破获一起涉及语聊平台的特大网络赌博案,揭开了主播组织粉丝赌博的内情。
据警方披露的案情,该网络赌博团伙成员均为20岁出头的年轻男女,某平台年度奖项得主廖某,在汇聚和积累较高的人气后,通过该平台开奖小游戏组织“粉丝”,在平台内建立房间,伙同其男友徐某(主播)组织“粉丝”利用正规平台的开奖小游戏,隐蔽建立房间,吸引年轻男性参与赌博。
某平台中该游戏为一九宫格,每格一个图案,系统每三分钟开一次奖,当转动停留在相对应图案上即为中奖。为了增加赌博活跃度,赌博团伙还引入营销策略,赔率按照单压7.2倍,双压3.6倍的赔率进行赔付,团伙利用自己及他人支付宝、微信、银行卡账号进行接注和赔付等。
经警方调查,该赌博团伙2021年以来通过网络直播引诱赌博赌资流水达3亿多元。据团伙成员交代,团伙中普通成员月收入均在万元以上,其中“老板”廖某及其合伙人月收入更是达百万,月资金流水达到数千万之巨。
三、平台难逃干系
主播涉赌,平台有时候亦难逃干系。
4月以来,接连有语聊平台被警方调查。其中,涉案的比熊语音、欢欢语音的App目前均无法注册使用。伴伴App虽仍可以注册使用,但有主播对财经E法或在社交媒体上反映已无法提现。不过氧气App的客服表示,该公司目前正常运营。
一位广州千音的员工告诉财经E法,该公司高管6月初失联后,他们5月份的工资还没发,许多员工在申请仲裁,“希望第一时间能结算薪资”。 广州千音为欢欢语音的运营主体。
财经E法曾联系“伴伴”平台的代理律师,对方表示,不便告知案情以及当前进展。
虽然目前没有一家涉案语聊平台公开被调查的原因,但无论是代理过相关案件的律师,还是语聊行业的受访人士,以及前述广州千音员工和现有公开报道,均将问题指向平台涉嫌开设赌场罪。
苏丽云表示,大部分平台通过引入概率性玩法,初衷并非开设赌场,但一旦平台上涉赌生态形成之后,平台很难说自己完全不知道,可能存在一种放任的心态。
她分析说,很多平台虽设置了概率性玩法,但同时也引入很多监管措施。为语聊平台辩护时,如果现有证据无法证明平台构成明知或应知,且有一套完善的监管体系,则说明平台已经尽到了足够监管义务,律师首先会做无罪辩护。其次,如果平台明知平台存在赌博的情形而暗地里放任不管,但平台并不直接参与和组织,律师会以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下称“帮信罪”)的轻罪辩护。按《刑法》规定,帮信罪量刑为3年以下,而开设赌场罪量刑最高可达10年以下。
王天皓明从既有办案经验中发现,监管机关和司法机关倾向于认定平台构成开设赌场罪。一是平台从赌博活动中赚走了大量利润;二是玩法由平台设计,用户和主播都是在平台上参与赌博活动。
部分语聊平台被公安调查的消息引起行业震动,一时间,多达30家左右的平台纷纷关闭服务。继续运营的一些平台,则选择下架概率性玩法。
“为了保险,先避风头。”徐勉猜测。
李彬透露,大部分语聊平台下架概率性游戏之后根本经营不下去,“平台的利润率就是靠这种涉赌玩法来的,停掉此类玩法,大部分用户可能会流失,比较极端的,可能流失掉95%以上。”
面对行业洗牌,徐勉已经习以为常,“该关的关,该停的停。关闭一波,还是会有一些人继续开。”他透露,自己最早了解到有语聊平台涉赌被查,是在2019年,只不过今年4月以来的这一波比较集中。
为何在4月这个时间点监管突然发力?苏丽云提到了2022年4月,由中央网信办发布的一份《关于开展“清朗·整治网络直播、短视频领域乱象”专项行动的通知》。其中提到,严格规范部分直播平台开设抽奖、竞猜、返利、夺宝等活动,坚决打击变相实施博彩诱导用户参与赌博行为。但当时可能受限于疫情因素,不便执法,一直等到疫情政策优化。
但王天皓明认为,更大的可能是公安和司法机关对于新型网络犯罪的认识不断加深后,在今年这个时间点意识到语聊平台涉赌问题的严重性。
四、合规途径
苏丽云和王天皓明称,各自所在的律所均已经接待了十多家语聊平台的合规咨询。
如果平台设置概率性玩法,面临的头等难题是如何切断赌博资金链。王天皓明坦言,平台的确不能够完全禁止所有私下返现交易,但可以设置足够的风控措施。当监测到相关涉赌迹象后,采取严厉打击措施。
“这种打击不是说发表一些声明或是规则禁止私下交易即可,而是要实实在在对组织、参与赌博的用户或主播进行封号、禁止提现等处罚。”王天皓明提醒说,如此才能够证明平台对于用户与主播的私下交易持否定态度。
“伴伴”发布的声明中即有类似表述:“坚决打击一切利用伴伴平台宣传或进行网络赌博、变相网络赌博行为,平台对此零容忍……一经发现上述违规内容,平台将做封号处理。”但无法确定这一声明发布的具体时间。
王天皓明认为,另一种可行的做法是切断涉赌活动的源头——下注。平台可以更改概率性玩法的参与规则,比如完成平台的连续签到任务,或在平台内的消费情况,或者在平台的活跃度达到某个程度,就赠送用户一定次数参与概率性玩法的机会。
“如果概率性玩法中,用户投入的不是真金白银,参与玩法的机会是平台免费赠送的,意味着赌博行为自始没有开启。”王天皓明说。
相比于更改游戏玩法的弥补性措施,多位受访者不约而同提到加强语聊平台内容建设的必要性。
“真正的行业价值就是回归到语聊平台的情感需求服务这一块上来,而不要去碰那些涉赌的玩法。”李彬提到,否则,平台最后会发现可能九成都是涉赌用户,这样一来,根本无法脱离涉赌的泥潭,“要么自己硬扛着偷偷摸摸地继续做,要么就只能选择关停”。
在李彬看来,情感陪伴价值服务的实现,离不开平台深耕健康的内容,以及规范主播的行为,“留下更多优质的主播,比如说才艺型的主播,去除行业的糟粕”。
与语聊平台不同,视频直播平台目前很少卷入涉赌风波。苏丽云对此解释为,视频平台与语聊平台相比更注重内容,主播必须要有一定的才艺表演吸引用户打赏,所以即使视频直播平台存在概率性玩法,用户的赌博心态会少很多,但也并不意味着其没有涉赌风险。她因此认为,无论是语聊平台还是视频直播平台,要使生态良性运转,必须回归到以内容为王的发展道路,同时必须进行刑事合规,对平台内的违法行为进行严厉打击。
五、语聊的灰色地带不只涉赌
平台出事,致使无法提现,成为令主播们头疼的问题。
苏丽云透露,某些平台被查后,有一些主播找到她咨询维权事宜,或者自己自发形成维权组织。李彬也了解到,伴伴有头部公会因涉赌被抓,有腰部和尾部的公会通过仲裁或司法程序展开零星维权。
不过,苏丽云觉得这些维权存在较大难度。法律规定了先刑事后民事的处理顺序,公安机关或司法机关需要先查处涉及平台的刑事案件,下一步才会去处理主播能不能向平台追偿。
她解释说,如果刑案中将平台冻结资金全部定性为违法所得,主播及公会就很难去追偿了。“作为平台的辩护人,我会有一个辩护观点:平台除了概率性玩法的收入以外,还有其他合法收入。同时,即使是概率性玩法本身的收入中亦存在并非赌博性质的真正打赏收入。这一部分都应当扣减出来,而不应当将冻结的资金全部罚没。”
但即便平台有正常收入用于支付主播追偿,主播及公会也会面临“自证清白”的难题。
“怎么证实收到的打赏是合法收入?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困境。”苏丽云说。
王天皓明建议,主播可以将使用的手机交给公安机关检查。他指出,判断主播是否涉赌的标志性特征在于,涉赌主播账户上的流水金额往往远高于合法打赏的主播。“合法主播一天收到的打赏的流水可能只有几百元或几千元,但一个涉赌主播的账号流水则可能高达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
然而,语聊平台的灰色地带,远不止涉赌这一种。徐勉观察到,色情擦边、诈骗,也是长久以来的问题。因此,如果主播认为账号虚拟财产的获得方式带有诈骗或色情性质,并不会去报案或者维权。
徐勉认为,语聊行业的沉浮,对主播们的影响有限,“于他们而言,无非是换下一家的问题”。一部分主播会慢慢离开这类纯擦边或是喜欢抽奖的平台,趋向更正规、更以内容产出和才艺打赏为主的平台;另一部主播可能依然会活跃在那种不在应用商店上架、仅靠微信好友传播的小平台。
文中徐勉、李彬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E法 (ID:CAIJINGELAW),作者:杨柳,编辑:朱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