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电影业，靠盗版活下去

8月10日，真人版《芭比》在俄罗斯秋明州一家影院率先上映。对于世界来说，这个日期已经太晚：这是这部堪称现象级的电影全球公映后的第三个星期，总票房已经突破10亿美元。而对俄罗斯而言，它仍然是太早：秋明这家私营影院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迄今为止，所有中大型院线都仍然保持沉默。

秋明这家高尔基影院并不讳言，他们上映的是电影的“屏录版本”，俄罗斯文化部也于同时证实，该部门并未收到《芭比》的放映许可申请，观众在网络上发表的留言则说，这个版本的音画质量不佳，当中甚至还录进了一家博彩公司的广告。由于制裁，过去一年半时间里，上映盗版西方电影在俄罗斯影院成了一种公开的潜规则，《芭比》不过是系列名单中的最新一个。

影院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们承认在版权问题上这样做“不合法且不诚实”，但“对于只是想在晚上出门放松一下的普通人来说，这是对于那些失去的大片的一个自然而然的替代选项”。

媒体根据多方消息人士消息报道说，质量更好的（也是同样没有版权的）《芭比》进入俄罗斯银幕可能需要等到秋天，也即数字版本放出以后。而也许甚至更加重要的是，当秋明这家电影院即将放映《芭比》的消息登上俄罗斯各大媒体版面，电影发行商华纳兄弟对这件事连眼皮都没抬。

过去一年半时间，俄罗斯文化产业都经历了些什么？

电影：院线盗版

俄罗斯电影的院线盗版行为是最早获得关注的变化：2022年2月，在西方制裁和退出俄罗斯市场的浪潮之中，包括环球影业、华纳兄弟、迪士尼、索尼和派拉蒙在内的好莱坞主要电影公司纷纷撤离了俄罗斯，自此之后，如何在自家影院放映西方电影，就成了俄罗斯各大院线的头号难题。

● 《阿凡达：水之道》/ 电影剧照

2022年4月，《新蝙蝠侠》悄然登陆俄罗斯，尽管其发行商华纳兄弟已经在3月声明退出俄罗斯市场，并因此不再与任何俄罗斯院线合作，这并未阻止电影出现在至少十余个城市的大银幕上，其中的大多数情况下，片源来自网上下载的种子，随后被加上了俄语译配，尽管在大银幕上，这些网络资源无论多么高清，都仍然看得出鲜明的盗版痕迹。

事情在《黑豹》《黑亚当》上映时一再重演，到了2022年12月底，当《阿凡达：水之道》上映时，达到了其目前为止的最高潮：《电影发行商公报》统计的该片“票房”为19亿卢布，而据专业媒体“电影搜索”获得的不完全统计结果，《阿凡达》在俄“票房”高达24亿卢布，如果为真，这一数字将是全俄电影院线成绩的史上第七名，且仍存在相当数量的秘密放映活动没有被统计在其中。从3D到2D，《阿凡达：水之道》在俄的全部放映场次都没有获得正版授权，这是一场高达数十亿卢布营收的盗版狂欢。

除了令人侧目的票房成绩，《阿凡达》也标志着这条“影子”产业链的成熟：从获得片源、完成译配到出售给院线，制裁下的俄罗斯盗版电影业完成了其一条龙服务，译配通常在格鲁吉亚或哈萨克斯坦完成，至于片源，业内人士以颇为神秘的口吻声称它们来自某些友好的独联体国家。与早期的网络版本或摄录版本不同，重新编码过的数字电影数据包（DCP）开始出现在俄罗斯影院，它的放映效果与正版已相差无几，较有实力的电影院能够从最可靠的中间人手中最早地买到影片的3D片源，更小的影院则只能在此后几个星期购买质量也许不那么过关的2D版本。

放映与卖票也都有讲究：不知从哪一家影院发明出了“预告放映”制，影院卖一些拥有发行放映证书的俄罗斯国产影片的票，通常是短片或纪录片，并在这些片长大多数不超过30分钟的正餐之前加映往往超过两个小时的好莱坞电影“预告”。有些影院采取类似的方式时出售的是“讲座”门票，还有些影院干脆注册了新的法人实体并将自己的放映厅出租给后者，以此来完成放电影—卖票的全部活动而在法律上使得事情与电影院无关。

每个人都知道它们是盗版，但从某种意义上，电影院别无选择：放弃西方电影意味着将损失大部分肯花钱走进电影院的观众。2022年，俄罗斯电影票房收入较疫情前的2019年下降了57.2%，较2021年也仍然下降了41.9%，这已经足以威胁大多数影院的生存。

当然，不是所有影院都走上了这条路。据目前的估计，全俄2200家影院当中，大约600家在参加盗版放映。三个覆盖全国的大型连锁院线品牌已表明不会参加，也有一些地区性的连锁院线站到了这一边，总数大约包括200家影院。依靠国家电影基金开设的市政电影院也没有涉入其中，这一类型的影院在全俄总数大约为1200家左右。

至于华纳兄弟等好莱坞公司会怎样惩罚或威胁上映盗版的俄罗斯院线，直到今天仍是一个业内秘密。

除此之外，特殊业态下的俄罗斯影院与文化部之间也诞生了某些“君子协定”：2022年12月初，所有参与了盗版放映的影院达成了协定，同意将《阿凡达》的上映推迟到2023年1月12日之后，以便将档期让给于同期上映的俄罗斯国产动画IP《齐布拉什卡》，后者最终不负众望地斩获了超过70亿卢布票房，《阿凡达》随后上线，两部电影至今仍维持在2023年俄罗斯国内电影票房数据的第一和第二位置。

●打破俄罗斯国内电影票房纪录的《齐布拉什卡》 / 电影剧照

2023年2月，在《阿凡达》在俄罗斯创下了电影史奇观之后，暂缓处罚盗版放映的法案在俄议会上院进入商议环节，与之同时，强制许可放映外国电影的法案也再次被提上俄罗斯政界的讨论日程，这将意味着俄罗斯影院可以在不获得正式授权、也不支付版权费用的情况下“合法地”放映西方等“不友好国家”的影片，同时不需要政府为此拿出更多用于支持俄罗斯影院生存的财政补贴。唯一受损的只有俄罗斯所余已经不多的国际信誉，它将意味着俄罗斯就此站上国际版权保护共识的对立面，俄经济发展部因此断然反对相关的提议。俄文化部同样对这份提议持保留态度，理由是它可能造成“法律上的不确定性”。

而对前总统梅德韦杰夫来说，强行放映无版权西方电影的选项甚至可以视为一种有效的爱国行为：它可以是对于西方对俄制裁的一种“报复性反制裁”。

游戏：正版退出

尽管没有像电影行业那样引起巨大的讨论度，在俄罗斯游戏市场，任天堂、索尼和微软等公司的退出仍然带来了深刻的变化：盗版游戏的市场占有率正在剧烈上升，原因不仅有正版游戏的离场和与西方关系的恶化，还有更为直接的、来自国际金融制裁的影响：Steam和GOG等平台纷纷宣布停止支持俄罗斯银行卡，这使得付款至少变得极为麻烦。

网络游戏开发平台School XYZ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近十分之七（69%）的视频游戏玩家表示他们在2022年至少玩过一款盗版游戏，超过一半（51%）表示他们的盗版游戏数量较2021年相比有所上升。

尽管由于全球性的经济下行和生活成本升高，已有预测认为全球流媒体都将面临一轮更严重的盗版冲击，但在行业角度，俄罗斯本土游戏公司至少已承接了最为明显的冲击：俄《生意人报》根据主要招聘网站提供的数据报道称，2023年上半年俄罗斯本土游戏公司公布的空缺岗位数量出现了高达48%的下滑。

图书：经典回归？

可以用一件事总结过去一年半里俄罗斯图书市场的主要变化趋势：2023年上半年，俄罗斯最畅销的作家名叫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在2022年以前，这个位置曾被斯蒂芬·金多年占据。

不可否认，的确有相当多人在过去一年里重燃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爱，但将陀翁推上畅销榜榜首的更直接力量，是斯蒂芬·金本人的退出：与好莱坞以及任天堂一样，斯蒂芬·金也在2022年2月俄罗斯宣布其“特别军事行动”以后开始拒绝与俄罗斯出版社合作。随着一部分授权合同到期，斯蒂芬·金的作品在俄罗斯的印量已经下降到巅峰时期的大约四分之一。

放弃与俄罗斯合作的作家名单，比好莱坞退出俄罗斯市场的电影发行公司的名单还要长得多，尼尔·盖曼和J. K. 罗琳均在其列，今年6月，美国作家伊丽莎白·吉尔伯特甚至放弃了一部已经完成的小说的出版计划，原因仅仅是故事发生在苏联时代的俄罗斯西伯利亚。另一些来自英国出版行业的报道曾称，由于其国内对于奇幻和架空背景故事的需求上升，有俄罗斯出版社向多位英语作家的相关作品开出了远高于市场平均价格的引进报价，但由于舆论压力，大多数人仍然选择了拒绝。

俄罗斯出版行业面临的问题远不止拒绝合作的西方作者。自2022年制裁开始以来，俄图书生产成本已经上升了25%左右，图书印刷行业人员严重短缺，铜版纸、耗材、设备和零配件等都出现严重问题，书籍价格平均上涨10%～15%，2023年第一季度，全俄书籍印刷总量已较2022年第一季度下降了29%。此外，同样由于制裁，向外国版权所有者的付款也受到阻碍。

俄数字发展部在7月初表示，预计2023年，俄罗斯图书市场按货币计算将增长6.65%，按册数计算将减少9.07%。与之同时，外国文学、儿童文学乃至整个商业出版物数量都出现15%～30%幅度的下滑，政府材料和教辅书籍越来越成为俄罗斯出版业的支柱，而据媒体报道，地下出版物数量至少出现了30%的上涨。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政治问题、付款问题和版权纠纷问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最安全与方便的选择，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发展，但另一方面，榜单背后的读者需求也许同样不容忽视：在这一轮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重新发现当中，最受欢迎的作品仍然是《罪与罚》，俄罗斯文学史国立博物馆馆长德米特里·巴克在接受生意人报采访时解释说，这恐怕是因为《罪与罚》在其情节和思想方面，在今天具有比任何侦探小说或流行奇幻故事都强得多的与现实的相关性。

“我们进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就像是他最终追上了我们。”他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 （ID：globusnews），作者：路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