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小与弃老

一

熊孩子刮花了高档车、熊孩子把辛辛苦苦搭起来的乐高玩具弄散了、熊孩子进了女厕所，熊孩子在高铁上吵闹……“熊孩子新闻”，已经成为当下社会新闻的一个细分品类，是因为有很多人喜欢看，他们讨厌熊孩子。

众多熊孩子遭到惩罚的视频，热度都很高，留言几乎都是拍手称快。在流量导向下，这样的新闻就会变得多起来。

高铁等公共场所，其实本身就是一个很嘈杂的环境，不是让人睡觉或者养神的场所。高铁的噪音本身就很大了，还有聊天的、打电话的、正常音量外放，以及花臂大哥的大声外放等等……

有人说，一般的哭，大多数人都是很包容的，就是有人大声打电话或外放也能包容，但对熊孩子除外，基本没有容忍度。

熊孩子、熊家长当然肯定也有，但是一个打扰乘客的熊孩子、放任不管的熊家长，比例并不会比花臂大哥大声外放更多。

无论如何，对孩子的容忍应该高于成年人，而不是反过来。

二

年轻人厌恶孩子，与年轻人晚婚、不婚、低生育是互为因果的。低生育率则会通向另一个必然的局面：老龄化。

日本是世界上人口老龄化最严重的一个国家。到2023年9月份为止，日本65周岁及更高年龄的老人已达到29%。

耶鲁的副教授、38岁的日本经济学者成田悠助，曾在2021在一次日本电视直播中谈到解决日本社会老龄化问题时说：“我认为，目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老人们一起自刎，或者剖腹？”

这话一出，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成田此话理由是：老人们集体自杀，是一种献身精神，是在帮助日本社会完善人口结构，节约日本的社会资源，给年轻人减负。

成田悠助的话，反映了日本社会，或者更精准地说，日本青年，在日本老龄化背景下，沉重的压力，以及由此产生的“厌老”“弃老”的心态。

老人并不觉得年轻人供养了自己，觉得自己的退休金是一种国家福利，但成田悠助的话，乃至日本社会正在发生的事表明，年轻人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日本社会的年轻人，厌恶和嫌弃老年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老年人福利很好，抢走了属于年轻人的福利。他们还觉得，老人的福利，源于年轻人上班交的税。

日本作家五木宽之在《新老人的思想》中说，“日本65岁以上的老年阶级的养老金和社会保障等，都要靠年轻人阶级来负担。为此，年轻人阶级容易将老年阶级看成是对自己进行压迫的集团”。

所以，这样的观点，非常极端，但在日本社会，并不是唯一的。有很多的日本民众表示支持，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一直向着老人倾斜，那年轻人就麻烦了。

有一部日本电影，叫做《七五计划》，电影的故事设定在虚构的近未来日本。 日本政府推出了“75岁方案”，为75岁以上的老人提供安乐死计划。 《七五计划》获得了金摄像机特别提名奖。

《七五计划》是一部严肃的电影，这不被视为冒犯，虽然一方面源于一个更自由、开放的社会舆论场，但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在日本，弃老与厌老，不是一个不可触及的话题，而是有着广泛基础的一种情绪。

有这样的言论，就有这样的行动者。有年轻人听信了“老人应该被淘汰，活那么久也是浪费资源”的谬论，就去专门残害老年人性命，还觉得自己是在为社会减少负担，帮助老人获得解脱。

日本一养老院护工接连将3位老人丢下楼导致老人坠亡；2016年，日本横滨的大口病院，一护士把消毒液注射到点滴袋中毒杀了两名88岁老人和一名78岁老人；2016年，日本26岁男子植松圣某日凌晨闯入神奈川一间残障人士中心，持刀疯狂滥杀，至少造成15人死亡、45人受伤，其中以中老年人为主。植松圣犯案后到警局自首，供称“如果残障人士全消失就好了”。他还曾经寄信给众议院，表示老人、残疾人都该死，他们制约了日本的发展。

三

其实，日本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并不算严重，起码，日本社会对孩子还是相对比较友好的。有人在微博上说，看到日本地铁车厢里宣传画，请大家照顾带小孩的乘客，并让带小孩的乘客不用顾虑小孩哭闹会吵到别人、推婴儿车上下车会妨碍别人，而不出门。

这位博主查了一下，这是日本的14个县为了配合“好育儿日”搞的一个宣传策划，叫做“没事，哭吧，不要担心”，活动的主旨是让家长当宝宝在火车或餐馆里哭泣时，不用太焦虑，也不用有太多顾虑。

社会对孩子的态度，肯定比对老人要好。这是人类繁衍的本能，驱使资源向下一代倾斜在社会层面的反映。对孩子尚宽容的日本对老人的态度都不好，一个对孩子都苛刻的社会，老人最终会面对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代际间的生存竞争，一直都存在。日本有部著名的电影《楢山节考》，电影讲述日本古代信州的一个贫苦山村，由于生产力低下，粮食短缺，所以这里形成了一系列非常残酷的制度。老人一到60岁，就要被儿女背到深山“供奉山神”，其实就是被遗弃等死。

如果耐心地去看历史的那些角落，不难发现，这些传统是不分国别的。在中国湖北郧县等地，广为流传弃老传说。当地也发现过大量弃老洞的存在。人在洞中，只能像虾米一样躬着身，洞外是一望到底的绝壁，在洞底部内侧，有一个石孔，边缘锋利，刚好容得下一个成人的头颅。

据说，这个石孔是供老人自杀用的。在遥远的古时，被人送到洞中等死的老人，饥寒交迫无法忍耐之时，便仰身躺下，将头伸进这个石孔中，再朝上一顶，锋利的石棱便能帮老人结束生命。

厌小与厌老、弃老，本质上是争夺公共资源的搏杀。高铁上的环境，餐厅中的安静，本质上都是一种公共资源。而最典型的公共资源则是税收和福利。从这个角度，一个厌小的国家，必然会出现厌老、弃老。

四

在世界经济论坛上，有专家指出，到2050年前世界养老金储蓄的总赤字将达到天文数字，400万亿美元。这是全球经济总额的3倍。拯救已被破坏的经济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减少对老年人的国家义务。

中国每年都要上调养老金，截至2021年，我国退休人员养老金已经实现“17连涨”。但是，涨幅在逐年缩小，2005年到2015年这十年中，养老金涨幅基本保持在10%左右；2016年后养老金涨幅下降，直到2018、2019、2020这三年也都维持在5%左右；而2021年，养老金涨幅调整为4.5%。

中国近年来，CPI一直在非常温和的区间变动，仅在1～3点之间，从这个角度，养老金的逐年的上调，不但抵消了通货膨胀，还有实质性的增长，提高了老人们的生活水平。

但如果涨的比例逐渐下降，赶不上物价CPI，养老金所能提供的实际生活水平就会下降。

另外，养老金的涨幅下降，也低于中国工资涨幅，中国养老金替代率，一直在降低。中国养老金替代率水平从1998年的87.0%，下降到2002年的72.9%、2005年的57.7%、2011年的50.0%，近七八年来，社会平均替代率大致稳定在45%左右。

替代率下降，则意味着退休后感知到的相对收入下降。而涨幅低于CPI意味着实际生活水平的下降。

简单地说，退休老人的生活可能与在职的差异越来越大，而且，比起自己的上一年，生活水平也在下降。

客观地说，这个趋势不可避免。如果社会系统性地厌老、弃老，那么，这个趋势就会更快，更猛烈。与老人相关的退休金、医保都会受社会态度的影响。

厌小之后，必然是厌老。时间长河流过了前者，必然也会流向后者。一个人可以没有孩子，但一定有父母，甚至可以不管父母，但每个人都会变老。现在20岁到30岁之间的年轻人，也就是90后和00后，是厌小的主力军。他们或者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或许是真的没有孩子，但无论如何，他们有父母。10年后，他们30-40岁时，他们的父母就会遭遇“厌老”。再往后推，等到他们年纪大的时候，也会遭遇厌老。

实际上，中国社会的老龄化危机，并不是指现在的老人，而是指现在的年轻人老了的时候。

老子《道德经》有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自然对众生都是一视同仁的，是进化路上的残酷淘汰。但人不是动物，孟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应该是社会发展的方向。

嗷嗷待哺的婴儿是我们的来时路，白发苍苍的老人是我们的归宿。所以，宽容一个孩子，就是善待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远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