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企鹅影视参投的《威比斯达》，看中国特摄片的路还有多远

《威比斯达·莱昂》是由企鹅影视参投、上海禾浩文化出品的国产特摄片。在该视频网站给出的27部6到9岁的付费动画系列中，“威比斯达”排名第八，开播20天的播放量为2500万；在该年龄段的1174个全部动画中，其播放排名也在百位之后。

这部《威比斯达·莱昂》自8月18日开播以来，它的豆瓣评分因评价人数过少而无法显示评分，一条短评只有四个字：好自为之。

孩子们看的特摄片是“低幼向”，不是“低智向”

所谓“特摄”，可以指拍摄穿着特殊服装进行的带特效的特技表演的影视作品。用成人的眼光评价子供向作品显然有失公允，然而子供向作品也有自己的评价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国产特摄也难有经典，这便是问题所在，却并非根源。因为很多事情并非行业和从业者所能左右，还牵扯到政策、资源、文化背景等方方面面。因此全把板子打在制作公司的屁股上，我实在下不去手。

2006年是中国特摄元年。这一年，00后刚好到了4-6岁的儿童时期，也成为子供向动画的主要收视群体。自《喜羊羊与灰太狼》开始，子供向题材国产动画开始进入主流社会舆论，并引起广泛讨论。

《喜羊羊和灰太狼》（2005）

在当时调侃“喜羊羊”和我们现在调侃“舞法天女”，本质上并无不同，基本上都是带着成人的偏见与对子供向动画的幼稚和无知来评价这些作品。现在回过头来看，恰恰是这些在当时看来上不了台面的狗肉，成了现在国产子供向市场的基石，才不至于让《小猪佩奇》和《小马宝莉》这些品质很好但意识形态与我们相左的作品完全占据00后的童年。毕竟孩之宝玩具公司除了《小马宝莉》还有《变形金刚》；《小猪佩奇》霸占了180个国家的少儿频道，也不忘通过粉红猪小妹宣传一把英国中产阶级的传统家庭观念。

这当然没什么错，学前教育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对整个市场来说，从小看米老鼠和迪士尼公主长大的孩子们，长大后被迪士尼旗下的漫威、皮克斯和卢卡斯影业的超级英雄电影收割票房的可能性，应该远远高于国产动画凭空捏起的IP吧。仅对行业发展而言，国产子供向作品也不应该流于形式，因为这不光关系到他们长大后会不会还进影院消费童年经典的问题，更是关系到行业能否健康发展和一代人的学前教育。

遗憾的是，我们的子供向特摄片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更或许他们都来不及考虑。

2006年4月25日，国务院转发财政部等10部委《关于推动我国动漫产业发展若干意见的通知》，标志着我国开始了新一轮的动漫产业“大跃进”。同年8月，广电总局下令9月1日起各级电视台黄金时间不得播出境外动画片，给国产动画让路。同时这也开启了国产动画长达10年时间的粗制滥造和市场尽失的失落历史。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国家补贴政策执行时按集数而非质量进行，导致依靠粗制滥造骗取补贴的制作公司挤占了依靠质量但集数较少的公司的补贴，致使优秀作品难以为继，PPT动画大行其道；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建国以来以上美厂为代表的美术片制片厂制度无法适应市场化改革的需要。此前不计成本制作动画经费全部来自拨款的模式，遭遇市场化时需要精确计算投入产出比的种种不适应，共同构成了当时中国动画从业者和制作公司的迷茫和唯利是图。

一如上世纪80年代因雅达利事件让美国游戏业遭遇灭顶之灾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动画和中国足球都成了我们不愿提起的劳什子，因为一想起来就搓火。但话又说回来，“喜羊羊”、“熊出没”之流，虽然在动画艺术上毫无建树可言，但至少保留了中国动画最后一点活力和市场规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夹缝生存的中国特摄片

在市场彻底对中国动画彻底失去信心的时候，中国特摄，作为动画和真人电视剧的混合体，在夹缝中慢慢发芽，又迅速殒灭。

北京卫视在同年出品的《变身战士阿龙》是真正意义上的首部国产特摄片，只是口碑出乎意料的稀烂。这当中有制作经费经验不足的原因，导致特摄片最重要的硬件基础如皮套和特效远远落后于时代，也有剧情简陋人物敷衍的原因。给孩子看的东西剧情可以简单，可如果连基本的视听语言都把握不好，连套路化的人物塑造都勉为其难，那么只能生产一堆视觉垃圾。

《变身战士阿龙》（2006）

与此相反的是，《变身战士阿龙》的商业化运作却非常专业，达到了国际化水平。依托北京卫视强大的宣发优势，这部剧还未开播就冠以奥特曼，假面骑士，超级战队三大特摄英雄之后的世界第四大英雄，赚足了眼球。开播之际，就马不停蹄的推出衍生品玩具，制作还很精良。可谓用心做玩具，用脚拍电视。系列作品打造品牌开拓市场的第一次试水就想着花光吃净坐吃山空，可能是是制作方当时太缺钱了吧。

另一个想从中国市场捞钱的片子是《五龙奇剑士》。这部剧得到了《奥特曼》制作公司圆谷公司的支持，可称得上是中国版《奥特曼》。当时圆谷公司正陷入从财务危机的泥淖里，迫切需要开拓中国市场以解城下之围，对这个项目也比较上心。该剧无论从剧情、特效还是市场宣发都无可指摘，本应成为中国特摄一个良好的开端，为中国4-6岁适龄儿童共享一个比较经典的童年回忆和学前教育养成。

只是毫无征兆，这两部剧被广电总局以不同名义勒令封杀。

这一时期，广电其实还放过一部国产特摄，那就是2008年出品的《金甲战士》。2008年是个好年景，那时谷歌YouTube还都能在国内使用。只不过这个剧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由于没有获得圆谷公司的授权而使用类似皮套而被口诛笔伐；剧情场景也都中规中矩不难看也不好看，唯一的印象可以概括为“拿着剑的凹凸曼”。

不过在当时，这部剧的宣传稿可不是这么说的——

动漫专家孙剑先生认为，电视剧《金甲战士》用科幻片的形式打造出全新的现代英雄和理念。是国内第一部以环保、和谐为主题的儿童影视作品，为我国小朋友原创打造的作品。

虽然不想承认，但也必须意识到，在国内从事文艺作品生产，作品质量甚至是否抄袭都不是摆在第一顺位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当然保护知识产权）。首先要解决是否合规的问题，然而这规则有时候却是模糊的。

这就是圆谷公司没弄明白中国特摄市场的地方，当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广电对剑士的封杀使圆谷投资血本无归，这让本就陷入危机的圆谷陷得更深，之后又由于一系列的打击，圆谷公司宣告破产。中国特摄片的第一次产业高潮，就以这样的方式偃旗息鼓了。

国内第二次特摄片的开创者是《铠甲勇士》，总投资2000万。虽然比不上一部中小成本电影的投资，但在特摄制作费用上比东映的《假面骑士》不遑多让。剧情上有些玄幻小说的意味，能够自洽，并且有意融入了中国元素，比如铠甲名称分别是龙、鹰、犀、獒、虎，这五种中国古书之中最容易出现的五种动物或者神兽。即便整体风格和美术设计依然基于日本特摄，但制作方也在努力表现中国原创特摄的不同，是一个可喜的变化。

《铠甲勇士》（2009）

因为资金充裕，在皮套设计和特效上，出品方奥飞公司也是志得意满：

本剧吸纳了日本顶级特摄剧制作力量，花费重金使铠甲装备豪华升级，而变身道具也是匪夷所思、值得期待……除了吸纳日本特摄剧顶级特技团队协助创作外，还囊括了大批世界各地的精英制作人。例如台湾著名电视节目制片人周秉毅担任新剧制片人、监制；导演则由擅长数字影片且有留日经历的北影才俊张翰文操刀；此外，摄像、美术指导等则由来自马来西亚、台湾等地的资深老手完成。

在2010年《铠甲勇士》系列第二部发布的通稿上，奥飞这样介绍道。

只是这一系列特摄片依然无法逃脱拍电视为了卖玩具的魔咒。在第一部第二部扎稳脚跟收获口碑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迫切的要求盈利要求玩具销量，反而导致之后几部续作口碑跳楼，IP难以延续。这当中还有一个插曲，广电总局曾以”恶心、恐怖、不适合小孩儿看为由”对《铠甲勇士》第一部下了禁令。但神奇的是，奥飞居然能从广电手里把这部片子要回来继续上架了，不得不佩服其的宣发和危机公关能力。另外这也说明，权利要争取，等是等不来的。

不过奥飞公司说到底还是家玩具公司和发行公司，对于内容创作还有局限，无法制造如假面骑士一样经久不衰的经典，但制造爆款的能力还是有的。既然面向小男孩儿的特摄陷入瓶颈，那就做一部面向小女孩儿的吧。

事实上，在《铠甲勇士》面世的前一年，主打0-6岁小女孩儿的《巴啦啦小魔仙》横空出世，从此开启了杀马特幼女的特摄之旅，也诞生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即一个剧情不达标、摄制不达标、演技不达标、置景不达标、特效五毛钱的劣质特摄，是如何能够堂而皇之的在各大电视台滚动播出，在2015年三部剧场版票房过亿，经久不衰火了10年的？

《巴啦啦小魔仙》第一季（2008）

仔细分析下来，无关品质和艺术追求，只是分众营销理论在这个市场的又一次印证。4-6的少女，在此之前没有针对他们的影视作品，自然也没有相应的动漫衍生品和玩具，在市面上又没有相应的竞争产品。仅从满足市场需求而言，这款产品做到了，仅此而已。

终于，我们等到了《舞法天女》。

从此，我们在杀马特幼女特摄的基础上，创造性发明了尬舞这一斗法工具。制片方禾浩文化在通稿中，曾以“相比于对打，跳舞更符合少女心理”来解释这一设计的初衷。初看起来的确道理满满，不过公众对这部剧的槽点倒不是说跳舞不好，而是跳的像是在跳大神，还有妖怪跳一半停下来等主角再跳一半的场面，真的非常尴尬。

《舞法天女朵法拉》（2016）

但这并不妨碍腾讯视频、优酷、搜狐、PPTV、芒果TV把它当作少儿区开年大作在首页挂了好几个月。到现在我才弄明白一件事：没人会关心品质怎么样，能带来流量的剧就是视频网站和电视台眼里的香饽饽。特别是对于这部剧的受众来说，他们是公共空间最没有话语权的一帮人，一帮学前女童，喂给他们什么都会吃的#但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但其更深层的原因，是由于政策原因、文化原因、市场原因共同构筑的畸形市场下诞生的怪胎。只是当一个怪胎被证明很值钱之后，这个潘多拉魔盒就被打开了。

特摄片：这个时代的“假面武士”？

特摄的起源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上个世纪50年代美军占领日本时期，禁止日本拍摄表现大规模战争破坏场面的影视剧。日本新宪法第九条规定，不能制作拍摄表现激烈战争场面的娱乐影视作品。但同时，日本战败打碎了日本人列强梦，而天皇告谕，将自己从神降格为人，也让日本新信仰崩塌。面对物价飞涨、满目疮痍、犯罪率飙升的战后惨状，普通的日本老百姓魂不守舍。

更直接威胁是来自美军的暴行。1955年8月，在冲绳岛发生了美国士兵奸杀六岁幼女的“由美子事件”，1957年1月，群马县相马村议员板井利吉的妻子被美军特种兵威廉·杰拉德枪杀，以这些事件为代表的美军犯罪让50年代初的反美浪潮并未减退，对当时的编剧和导演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日本特摄的内心矛盾与其发展》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

经济的发展让武士道价值观受到冲击，但日本的发展需要武士道精神来凝聚民族力量，“英雄”的观念仍在人们心中占有重要地位，并为统治阶级加以利用，特摄的核心矛盾仍然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英雄主义”仍然是吸引观众收看特摄的原因。

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英雄，否则就没了希望。一方面日本右翼极力维护靖国神社的战犯，将其包装成英雄；另一方面日本左翼电影人通过特摄来突破美国的文化封锁。

1954年3月1日，美国在南太平洋加罗林群岛的比基尼环礁进行代号为“城堡”的系列核试验，产生的放射能沾染物飘落到了远离规定区域外的“第五福龙丸”渔船上，造成23名船员受到不同程度的核辐射，其中一人半年后死于放射能带来的并发症，这一事件使反美情绪空前高涨，民族“英雄”的需求在“精神空虚”下变得十分急迫。

于是混合了武士道精神、反美情绪以及面对巨大灾难的恐慌，《哥斯拉》也随之诞生。这种焦虑甚至延续到了现在。日本吐槽漫画《银魂》的背景设定就是在被天人入侵的战后日本，主人公以武士道精神匡扶正义，迷茫的活着。

《哥斯拉》（1954）

而后随着日本科技经济的飞速发展和60到70年代“宇宙时代”的流行文化，造就了《奥特曼》这样的宇宙英雄。再然后，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急速发展，社会个体的矛盾和对大型垄断公司的恐惧成为了人们恐惧的全新方向。于是人物更多、播出更加日常、人物关系更复杂的生物改造人《假面骑士》应运而生。

值得注意的是，《假面骑士》的时代背景恰恰也同当今中国社会及其类似，人作为个体的焦虑和面对巨型公司的恐惧，也是网生一代的情感底色。就这点而言，中国特摄的市场基础现在具备了，能产生符合时代背景的艺术作品也应该不会太远。只是政策限制或许是目前亟需改革的地方了。

据广电总局官网，2017年6月，经备案公示的全国国产电视动画片为39部，科幻题材仅为5部。而童话和神话题材占了25部。看来大家还是觉得给孩子看的动画，有童话就够了。

而在市场一方，腾讯宣布重拍经典特摄《恐龙特急克塞号》算是最大的一个重磅了。只是失去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共鸣的“克塞号”，恐怕剩下的也只剩情怀了。好自为之吧。

特摄的事，恐怕要数石森章太郎想的最明白了。他说：

当时代需要的时候，假面骑士一定会再次出现。

作者邢书博，B站账号：HSINGBO熊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