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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3 14:55

韩寒旗下“ONE实验室”解散,非虚构写作的商业模式在哪里?

虎嗅注:2016年3月,《时尚先生》时任总编李海鹏及其特稿团队集体跳槽去往韩寒的亭东文化,成立“ONE实验室”项目,进行非虚构内容的采写与开发。一年半之后,这支汇聚了一批国内最优秀特稿记者的特稿梦之队被宣布解散。李海鹏本人发朋友圈称,他已从亭东离职,工作将由林天宏接任。


前《南方周末》记者、知名特稿作者叶伟民谈了谈他的看法,并对非虚构写作的商业模式进行了探讨。本文转载自叶伟民的知乎专栏《叶伟民的写作内参》。虎嗅经作者本人授权转载。


非虚构写作的明星项目“ONE实验室”昨天“被”宣布解散。事实上,坏消息在一个月前就传来。


自去年年初建立起,由于韩寒、李海鹏的名声,外加一众高人气作者,“ONE实验室”享有非常高的关注度。让人期待的是:一个追求极致并拥有高势能的组合,将有怎样的化学反应,比如商业模式的开拓和创新。


我与“实验室”个别主创因相熟而无礼,每次招呼总是以催稿虐之:“你稿子呢?”他们有一百种增收的方式,却选择最不讨好的一种——把单篇内容做到艺术品般的极致。我还为此开过讨厌的玩笑:“这在互联网公司要死100遍了啊。”现在,他们迎来了第一次“死亡”。


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投资方对项目的投入产出不满,即使在亭东影业内部,对此也分歧不断。


技术时代的写作


团队奉献了若干次刷屏级别的作品,但也暴露出与互联网传播语境极不相符的气质。更新缓慢,缺乏营销和运营,即使单篇质量极高,也无法持续保持存在感和注意力。


这两点在移动阅读场景里既是救药,也是毒药。碎片化阅读天生是娱乐的附庸,从不欢迎深刻。你若不信,可自问:有哪篇改变你人生的篇目是来自手机?人和内容之间,互为消费尔。


技术对人类生产的重塑,首在效率,继而撬动成本与生产方式,最终升维。BAT就是这么来的。他们有很多共同点:例如用科技创新抢占市场占有率,边际成本无限趋近于零等。


内容产业也不例外,无论供给侧还是消费侧,它一定往最易产出和最易传播的洼地聚拢。所以,你再怎么痛心疾首,也无法改变内容平台击败单个媒体,标题党和洗稿党吃肉,原创党吃土的事实。表面看是劣币驱逐良币,背里却是坚硬的经济铁律——它只对效率和成本负责,与人类在后天教化意义上的“优质”、“深刻”等内涵无关。


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再来反观严肃写作。这是科技革命难以惠及(或企及)的领域。机器写稿或AI写诗当然很酷,但已违背写作的本质。现代人完成一篇流程严谨的原创,和莎士比亚老师那时几无二致,也就是:生产效率没有变化。


至于边际成本,第1000篇原创并不比第999篇投入更低,也不比第1001篇投入更高。它彻头彻尾就是一门刀耕火种的手艺。作家只会有日子宽紧的差别,却不会像程序员那样爆发为潮头力量和财富新宠。


也就是说,在统计学意义上,对个体而言,写作从前、现在、未来也不会成为一门好生意。尤其是投入产出更为不对称的非虚构领域,除了个人追求,漫长的采访周期,繁琐的事实核对,严谨的写作,从来都是成本中心。


图:卖出百万级版权的非虚构作品《太平洋大逃杀》


“非虚构”进化论


纵然如此,在上一个十年,非虚构写作也有过短暂的黄金期。原因是买单的人还在。


以新闻特稿为例。传统媒体日子尚可的时候,“特稿部”、“深度部”成为时髦的产物,作品对标普利策奖特稿。报社也乐于支付成本,换取品质格局和口碑美誉。此阶段,还行的稿费和丰厚的精神回报支撑着创作者。


我在南方周末的时候,仅一个特稿版面的差旅费和稿费总和,就接近2万元。一个特稿记者的长成(平均以5年计),背后机构所支付的成本将是百万元级别。


纸媒崩塌后,裁撤“特稿部”成为削减成本的首要之举,稳定的支付关系结束了。这仍不算最坏,广泛意义的非虚构写作有着更戏剧的起伏。30年前它被称作“报告文学”,追捧者众,但也在过度的宣传话语中透支了生命力。在我做特稿编辑的时候,此类作品被旗帜鲜明地纳入拒稿之列。


然而,报告文学的良性部分终究被继承下来,褪掉光环后进入历史与现实的记录现场,这是以良知、抱负驱动的非市场化之举,例如杨继绳的《墓碑》,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它们的价值在落地的一瞬已经被镌刻。


值得一提的是,形而下的部分则更为坚韧和茁壮,它们从“草根文学”、“打工文学”走来,求存于地摊和火车手推车,经故事会、知音、贴吧、论坛到全网络,最后进化到移动互联时代民间叙事的UGC(用户原创内容)部分。


我们再对照上述的“效率与成本洼地”铁律,UGC显然比PGC(专业人士生产内容)更具优势。业界顺势将“非虚构写作”的概念做了一次外延,把UGC部分囊括进来,一种PGC为矛,UGC为本的打法开始形成,并为目前多数新兴非虚构写作平台所用。


“ONE实验室”无疑走在PGC模式的极致,从姿态上是纯精英的,从方法论上是反互联网的(纯中立描述,我对精英、技术等不黑不粉)。它本质上是李海鹏时期《时尚先生》“特稿实验室”的延续,是为托高行业天花板的,而非摊基本盘。


“ONE实验室”在反互联网的路上走得多远,看他们“事实核查员”的岗位就知道了。这很古典,很精致,也很真诚,但资本市场就不愿意买单。因为这很不逐利,还不如将入场券给“段子手”或网红。



众多非虚构写作平台兴起(转自公众号“刺猬公社”)


第二条道路


大家都明白,无论模式如何演变,如果只在流量打转的话,“非虚构写作”仍迈不出传统媒体的老套路,资本端不感冒。而在生产端,单纯的稿费制度也难以吸引优秀而稳定的作者。行业需要更具想象力的“新故事”。


“第二条道路”随之出现,即把作品内嵌于商业运作链条,分享市场红利,例如影视改编。网络文学的“IP热”催生了一批码字新贵。而且随着虚构题材的枯竭,制片人开始将目光投向无穷无尽的现实。一批如《亲爱的》、《解救吾先生》等真实事件改编电影都有不错的斩获。长期被认为“离钱很远”的非虚构写作一夜之间被商业赋能。


在2016年IP井喷年,非虚构作品的版权价格不断被冲高。时为《时尚先生Esquire》特稿团队的杜强,凭《太平洋大逃杀》卖出百万级影视版权,成为当时的行业高光。随后林珊珊及一些90后新晋作者的版权也相继兑现。


这是乐观情绪最充盈的一年。从业者认为也愿意相信路子走通了。这一时期,从门户、杂志到内容创业者,“非虚构”成为新宠儿。网易人间、腾讯谷雨、界面正午、真实故事计划、三明治、地平线等一批新平台,连同《南方人物周刊》、《智族GQ》、《人物》等老牌杂志的非虚构项目,均从深度或广度开始了雄心勃勃的探索。


它们都在验证一个闭环:推动全民非虚构,扩大行业基本盘,然后赌石淘金,从生活的漫流里提炼出吉光片羽或戏剧性因素(版权开发),以一种叫“故事”的旧貌新颜参与市场竞价。


“ONE实验室”因为隶属韩寒的亭东影业,基本省去了前期漫长的链条——找最优秀的作者去写,等着隔壁的制片敲门就是了。当然,这是一个不准确的理想表述,我所知的是:


作家和编剧角色的天然鸿沟,以及韩寒对团队寄以更复杂的期望,都让双方的蜜月期难以为继。


在这场方兴未艾的非虚构饭局中,“ONE实验室”最终成了里面来得最晚、闹得最响又走得最早的一个。若从更广泛的商业视角去看,这并不吊诡。


如果你坚持看到这里,并期待我有所判断的话,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一切都言之尚早,借用吴晓波的那句——“谁能定格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到这里,你应该能看出我假装中立的积极信号了。


纵使难以言说,但我们可以从思考以下三个问题出发,得出自己的结论:


1、为什么是非虚构写作,而不是其他创作类型,在当下受到追捧?

2、当我们谈“非虚构写作的商业模式”时,我们在谈什么?这门生意,创作者和资本所期待的边界是否一致?

3、如果你正在创作,并为此痛苦(物质精神皆可),是什么让你坚持?


这或许是每一个从事非虚构写作的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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