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生要强的年轻人空窗后

一生要强的东亚年轻人，似乎都会拿到一个重合度90%以上的人生脚本。这个故事也许暂且能以小镇做题家为起点，沿着上大学、卷实习、在大厂永攀OKR或于车间拧螺丝钉的情节发展，直到主人公蓦然发现自己已然成为新叙事里“老套的年轻人”。

现在这个故事有了新桥段——有人以跳车的姿态从这列永不停歇的动车上一跃而下，从而拥有了一段脱离轨道的空窗期。但下车之后，大家都面临一个新题目：是奔向无限可能的旷野，还是排队去买下一趟车的票？

我们曾经分享过一个故事：我空窗了9个月，求职时仍要假装热爱工作。故事里看似四平八稳的张好学，实际上也被她个人生命史里频发的小地震轰炸着，面对那些废墟和垮塌，“空窗”是她为数不多的庇护所。最后，她还是回到车站，排队上了一辆新车。

空窗，在英文世界里叫做“Gap”，它曾经意味着充满冒险精神的青年探索期，有种布尔乔维亚的松弛感。但在中文世界HR的语境里，空窗期就像是一种“罪行”，需要在面试的时候拿出理由来解释：你为什么这段时间没有工作？

28岁裸辞的孙宁说，她只是想短暂地做那个不随大流走的人，休息一会儿，思考一下，罢了。但她没想到，在父亲看来，这个决定如此“大逆不道”。更多人的委屈来自职场。34岁已婚未育的Cindy被裁员后一直没找到工作，截至目前，她已空窗一年半。而25岁的刘小敏在尝过9个月的空窗后，她不得不做起一直抗拒的销售，只因为“上班很烦，但没工作更可怕”。

拒绝被工作定义，似乎是现在年轻人的一种普遍心态。这不难理解。时代的发展，让年轻人有了保底的生活资源，可以不需要纯粹靠工作来换取生存，那么他们对自己的时间价值自然会有更高的期待，更不能忍受无效卷、枯燥无意义、PUA的伤害。同时，像自媒体、主播、开店等更多元的活法案例，也激励着人们跃跃欲试。

但是，作业可以照抄，成功无法复制。获得自由的年轻人总会发现，撕下工作给自己的标签，就像进入了一款没有主线任务的游戏世界，靠自己东奔西跑寻找意义的过程也很艰辛，它伴随着试错、迷茫、比较，还有来自父母和社会的眼光。

今天我们讲的三个人的故事，构成了“空窗”系列的第二篇文章。从他们的经历中，我们基本可以完整拼起空窗期年轻人的压力图景。如果你有空窗的计划，也不妨代入这些故事，想清楚自己要面对和克服的东西。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我爸说，你真是浪费你的985学历

孙宁 28岁 裸辞 杭州空窗8个月

裸辞7个月后，我终于跟我爸坦白了。电话里他好像受到了什么严重的打击，顿了一下问我为什么。我不想跟他详说，很快结束了对话。隔了两天后，我爸罕见地在工作日的下午给我打电话，接通之后，他就是叹气，说他两宿没睡好，责怪我辞职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跟他商量，还要瞒到现在。“你现在有点太有主见了吧。”我爸跟我说。

电话里，他细数了我28年人生里犯过的错误。比如让我考研我不考，让我去职校当辅导员我不去，让我跳槽到大国企我没跳，嘱咐我骑驴找马我裸辞。反正我就是主打一个大逆不道。

我2017年毕业，学校是985，学的是天坑专业。大学时候我接触到新媒体，特别感兴趣。就没顾家里人反对，走上了“新媒体小编”的道路。我上一份工作是新媒体+宣传策划，做了有4年的时间。小公司，业务很杂，刚进去的时候主要是写推文，慢慢各种和文案相关的都要做，比如视频、长图、企业宣传册刊物文章、领导发言稿等等，正式的、非正式的，公司的或者客户的私人业务，都有做过。

最开始这个工作还是很有成就感的。但是在一个业务繁杂的公司，领导并不关注我写得好不好，或者说文案写作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的价值，他更在乎的是哪个业务赚钱多。后面我被推着往活动策划、品牌策划的方向转，去与客户沟通，服务他们的需求。

其实我并不喜欢和客户对接，只能是硬着头皮往前推进各项工作。在这个过程中，老板经常pua我，核心思想是他觉得做项目经理就是更高级的，我要调整好我的态度迎合客户，再加上我有文案上面的优势，相关业务我自己就能做，很多时候我都是孤军奋战。

我辞职的冲动几乎每隔一年就要涌上来一次，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人。老板过于强烈的控制欲，同事的甩锅，太频繁了，我没想到在一个二十个人的小公司，大家还很热衷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蛮心累的。

去年三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同事都离职后，我就更不想在这里呆了，我提了离职。鼓起勇气跟我爸说了，我爸先是说他想想，过了一会儿给我回了电话，借着酒劲跟我说，如果实在不舒服，就辞职，有爸爸在。

当时我狠狠感动了一把，可惜第二天他清醒后，又反悔了，跟我说大环境不好再忍忍。我又苟了一年。

今年真的忍不了了。年初回来非常忙，一个接一个的活动策划丢给我，我就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我不应该这样啊，真不想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有一个中午午休的时候，我抬起头看到老板和小组负责人给我发了一堆东西，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直接微信告诉他们我不想干了。

其实当时心绪起伏很大，不过我在家里休息久了，远离职场，现在心境非常peace，回过头看这些东西都好像没什么了。 

空窗期在家里慢悠悠看《云彩收集者手册》

这次我不跟我爸说，是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不同意，只能先斩后奏。我辞职就是想休息，纯粹的休息，我已经连续工作四年了，没有请过假，想到后面还有几十年要工作就觉得很恐怖，我觉得休息没什么，休息够了再出发。

之前我爸每次打电话都要问我工作怎么样，我都说就那样，上周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顺嘴说了实话，卸下撒谎的压力，开始迎接他的焦虑带给我的压力…

我跟我爸坦白，有一部分原因是躺了七个月我也躺够了，开始思考要回去工作了。

我感觉血脉里还是有那种传承了很多年的恐惧，我就很怕自己闲成废人。父母还有身边的人都是一生都在劳作，停下来就恐慌。大家一直都在路上，现在我停下来了，我要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别又顺着人流走了。但时间一久稍不留神我就会开始自问，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太废了，不由自主想要继续投身大部队里去。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都思考清楚了这一生要怎么度过，到底喜欢干什么，好像很多人都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是顺着轨迹往前走就行。

我爸是有编制的人，他稳定了一辈子。对于我这样的抉择，他很难理解。告诉他没几天后，他特意来了趟杭州（我家在苏南，过来很方便）。我俩坐在餐厅里，他张嘴就是“当初让你考研……”，我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

见完爸爸以后，我连着两晚失眠到天亮。

已婚未育，我觉得自己似乎要永久性失业了

Cindy 34岁 被裁 上海空窗一年半

我之前做互联网运营，失业前的这份工作干了两年多。对裁员，我是有预期的。公司效益不好，从某天开始，每个季度都在批量裁员。这样持续了一年，直到我成了办公室里年纪最大的女生，我知道轮到自己了。

等待被裁的时候我挺烦躁的，因为要裁谁很明显，但领导每天还在表演，甚至他还会往外发布招聘岗位，有人投递，他就面试。他不是要招人，他其实是利用面试跟业界交流经验。从我被裁开始算，大概三个月后，整个部门都没有了。

我一开始失业的时候，生活很规律。每早8点起来，给我老公做个早饭，他出门上班，我做一些家务，其余时间我会看书学习、健身、考了健身教练的证书、拍拍自媒体视频，过得蛮积极的。

突然有一天，这种规律生活没了。我还是很早起来，我老公一出门我就躺下来，一直躺到晚上吃完饭。什么都不干，就是躺着刷手机。

为什么会这样呢？

刚失业的时候，我知道工作不好找，所以我想试试自媒体赚钱。我做科普健身视频，教人比如怎么瘦腿。视频数据很不稳定，偶尔一期爆了，很开心。但不知道是不是我方向问题，我个人不是那么外向，也不是那么有趣，后面视频数据平平，没人看，很受挫，就很少更新，导致数据更惨，我就更不想更新。

之前我看过别人说自媒体的生命期只有两到三年。我的自媒体到今天也有两年多了，粉丝累积了上万，但仍然没有变现。我只有一点平台给的视频激励，一个月300多。

这发生在我大概空窗了一年的时候。我可能反应比较慢，做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承认自己做不好自媒体。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直面求职这件事。我今年34岁，这个年纪已婚未育，很多公司都很介意。

有一家内推，我面到了hr面。他问我，你有没有生育的计划？我跟他说，两年内都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最后我的面试没有通过。还有面试官跟我说，你应该生完孩子再出来找工作，我们这里一年内不希望有这种怀孕的风险和可能性。

随着空窗的时间越来越长，找工作越来越难，好像市面上的岗位都被我投完了一样。空窗一年以后，我得不到没有任何反馈了。前段时间我连续投递了了三个礼拜的简历，打了上百个招呼，没有一个回复，甚至很多消息都是未读。

直到那时，我突然有种感觉——我可能要永久性失业了，我再也找不到工作了，我也没办法靠自媒体赚到钱。希望的最后一盏灯也破灭了，人变得很沮丧。以前我不理解人为什么抑郁，现在我知道抑郁会让你丧失做事情的动力，你只能玩手机，很难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失业期间一次出游，短暂地忘记烦恼

我是文科生，2012年毕业，那会儿也不好找工作，反正谁要我我就去。我当时想去互联网公司，因为都说互联网年轻。可是我没有想过，这个公司为什么只有年轻人没有老人？如果说我到了30岁了，他们是不是会把我裁掉？

干了两年互联网运营后，我再想转行，别人不给机会了，市场总是希望你做的是你之前一直做的工作。

面试的时候经常会被问，你有什么职业规划？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搞笑。到我这个年龄，求职总是碰壁，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就是规划太遥远，先让我有一份工作就好。但你不可能对面试官这么说出口。

而且我觉得，职业规划的前提是，你已经找到了一条值得规划的道路。我刚毕业那会儿，没想过30多岁会被年龄歧视，也没想过会遇见企业经营效益不好、行业不景气，更不知道这些都会影响到我。所以即使我年轻的时候做了规划，几年升到总监，我遇到这些不可抗力，我就能应付得很好吗？

我现在年龄卡在这，明年就35岁，即使找到工作也不好立马怀孕，起码要等上一年，到时候年纪更大，生孩子可能就太晚了。所以我想今年找不到工作就先备孕生孩子，等孩子生完，之后再考虑工作的事。

我跟我老公家庭条件不好，父母没办法支援我们在上海买房，都要靠自己。夜深人静想到未来生孩子、买房、教育，想到以后要花这么多钱，压力山大，负担不起，就更焦虑了。本来我俩是计划买房的，空窗之后，这个事就先搁置了。很多事情突然就想通了，不买房，租房我也可以接受；如果大学毕业不代表能找到好工作，那也没有必要为了孩子买学区房。

我现在特别想劝身边的闺蜜早点结婚生子。经历了这一次，我感觉如果我已经有了孩子，或者说Gap的时候我完成了生育，我可能现在工作会好找一点。我在这一方面摔了一跤，我真的很想跟她们讲心里话。

专升本的我，最后还是做了销售

刘小敏 25岁 裸辞 大连空窗9个月

裸辞一时爽，超过半年的时候，我是真慌了，在家待着就难受，有次给朋友打电话，我直接哭了出来。

我是专升本，学的会计。毕业之后没当过正经会计，在一家少儿英语培训机构当前台和行政。这份工作干了快两年，同事人挺好，大部分家长也不错，但也时不时有恶心事。我就被家长指着鼻子骂“你也配叫老师？你就是个前台。”也经常去拉新，去楼下发传单。实在觉得这个工作太无聊了，我就辞职了。辞职后我不着急找工作，想休息休息。

休息的前几个月，我回了趟老家，在农村参加了堂哥的婚礼；陪着生了宝宝的闺蜜好几天；去了杭州，在发小出租屋里挤着睡了一星期，拍到了日落的西湖……总之，还是挺开心的。

西湖的夕阳

中间我也找过工作。刚裸辞的时候，我哥建议我学编程。他自己就是转码，转完在我们家这找到了月入过万的工作。我觉得自己学不会，他建议我学测试，那个不需要会写代码，门槛更低。我在网上看了几期视频，投了一圈简历，人家都要应届生，我不是，或者要经历匹配的，我没有。

后来还是面到一个，那家公司前三个月只管培训没工资，之后每个月4500，我觉得还行，但当时快年底了，我想着还要回老家，就没去。

年后我又重新扒拉工作，发现更不好找了。我能投的岗位很有限。我投过一个做动漫手办的公司，发完消息再无音讯。还找过电商直播运营，要学剪辑，我去了发现就是用剪映剪农村题材视频，把直播切成一个个短视频，相当于做盗版内容，养好号之后卖产品，我待了会儿就走了。

我还去面了一家卖皮包的公司，他们就两个人坐在桌子前抖音卖货，话都不说不清楚，感觉像骗子公司。还有一对开服装店的夫妻在招人，他们说做了不到半年，挣了快两百万，哦那个女生跟我岁数一样大。

差点以为能拿到offer的，是一个熟人推荐的工作。那是一家做外卖餐具的公司，公司的人事是我朋友，他们财务走了之后（也不算正经财务，就是对个账），她立马推荐了我。老板看了我的简历说挺合适，让我等消息。我特开心，这下就等着进去干活了。

结果我等了两个多星期，催了好几次，那边终于吞吞吐吐给了我回应，说他们想找个本科的，不想要我这种自考专升本的。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挺大。在我们这种二三线城市，我一个专升本，想找个文员坐办公室的工作，难如登天。

我那会儿挺崩溃，在家待着心慌憋闷，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我想着工作不好找，我干点小买卖也行。我想到了摆摊，我进过气球，卖过石膏娃娃，还做过寿司饭团，出摊几次，一共挣了不到一百来块钱。

一次摆摊

我刚说要出摊时，我妈说我作妖。后来眼看着我找不到工作，我妈也怕刺激我，开始鼓励我。有次我去学校门口卖气球，看到了熟人，我赶快躲开了，怕丢人。回家后我讲给我妈听，她说有啥丢人的，你下次就上前给他推销，大大方方的。我挺感动她能这么说。

那会儿我天天观察别人都是怎么赚钱的。我想过做美甲，钩小兔子，做头像壁纸，微商……有的浅尝辄止，有的仅限于想了半小时。

我还是觉得得有个工作，摆摊可以下班摆。但没有工作找我。这时候，我只能考虑销售。在我们这，到处都在招销售，只要你想干就能干。以前我一直不愿意干销售，觉得自己嘴笨、不会来事儿。但有工作总比没有工作好，我决定试一试。

我面了金店，发现大品牌的待遇不差，头几个月新人保护有保底四千五的薪资。后面我打听了下，发现金店的销售勾心斗角太厉害，我斗不过，而且一站站一天，我也站不住。最后我去了一家眼科机构，也是当销售，主要面向家长和小朋友。

现在的工作也有压力，每个月都担心自己能不能开单。有时候跑前跑后忙活了很久，客户也没买，还是有点失落。虽然日常不想上班，但对比没工作的焦虑，我真心觉得有个工作还是挺好。

没工作的时候，我跟家里的哥哥姐姐打过几次电话。他们都问我，喜欢干什么，对什么感兴趣。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回答不上来。他们在电话那边大谈特谈，我在这边只想闭麦。

闭麦不是讨厌他们，而是无言以对。很幸运的是，我的家人都很理解我，他们不逼我，也从不贬低我，总是鼓励我多看到自己的闪光点。我做什么选择，他们都是鼓励我，让我多试试，不要有心理压力，不要在乎别人眼光。

（孙宁，Cindy ，刘小敏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迟文，编辑：贾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