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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深链财经(ID:deepchain)
作者:梁辰
那个冷风裹身的夜晚,逼债的信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刘珂从大学宿舍床上坐起来,嘴里嘟囔着:“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惊慌和绝望冲上脑门,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浑身微微颤抖。
这个1998年出生的大学生,再一次输光了父亲倾家筹措给他还债的最后一笔钱后,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立刻动身去柬埔寨西哈努克,那个遍地是中国六合彩的海滨城市,也许能把输掉的钱重新赚回来。
刘珂告诉深链财经(ID:deepchain),5个月来他在OKEx平台参与期货炒币,输光了包括网贷和父亲补给的3次学费,总共14万元。
逃往柬埔寨是一次次惊心动魄赌局后的密谋行动,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涯已经完全顾不上。他知道这不过是从一个赌局逃往另一个赌局,不过是在无力中幻想也许能赢回输掉的筹码,包括对亲人的愧疚和对恋人默许的诺言。但还是义无反顾。
这个20岁年轻人,仅仅用半年时间,就把原本攥在手里的人生变得单薄不堪,生死成了嘴边话。
逃亡
4月5日,清明节,整个北方都在下雨。刘珂穿着厚外套,双肩包空空荡荡,里面只有一件T恤和一条裤子,没有钱。
他是那个在清明节的雨中“欲断魂”的人,正在经历20年人生中的第一次异国“逃亡”。刘珂身边的女友,是唯一知道他即将去往柬埔寨的人。女友是来送行的。他们从学校门口打了一辆车,赶往向北22公里的遥墙国际机场。
路上半个小时,他们没有说话。去柬埔寨需要从济南到深圳转机。刘珂给博彩公司打电话,说要去卖六合彩。那边的老板是中国人,对这样的情况已经很熟悉,就给他安排了机票。去柬埔寨六合彩公司做推广,基本工资6000元加提成,提成来自客户在这个平台上亏损的钱。
如果一切顺利,刘珂下午就会到达深圳,晚上8点将会抵达柬埔寨金边,半夜12点会到达此行的目的地西哈努克。这是他第一次出国。护照是16岁不想上学时,父亲打算带他出国打工时办的。
刘珂希望将14万的高利贷、催债人都抛下。已经不断有催债人告诉他将上门催债,并提醒他安置好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避免不必要的意外”。
送机那天女友和他一直在一起,等到准备排队进安检时,女友哭了。那天他一心想赶去柬埔寨,不记得女友穿什么衣服、什么发型。只记得那一幕,她哭着求他别去,从没出过远门,太危险了,能不能再跟爸爸打个电话,求他再筹措一笔钱帮他还债。
他没有安慰女友,径直上了飞机,“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曾经无比担心:“万一被带去割肾了怎么办?”但那时的刘珂,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在内心深处与“死”这个字熟悉起来。
所以他不打算告诉父母。
赌币
这次逃亡缘于他在OKex上的“赌币”。
2017年11月,刚刚上大二的刘珂在网上第一次知道“炒币”这件事,用手里的零花钱买了一个空气币,两天时间赚了两千多块钱。
“第一次感觉到赚钱那么容易。”他带刚刚恋爱的女友去烟台玩了几天,海边的风和沙滩,那是他们在一起后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彼时炒币暴富的神话接二连三,刘珂迷上了这个虚拟的只把钱当做数字的游戏。前期炒现货也让他尝到了甜头。他甚至跟父亲打招呼:“想玩大的,希望借点钱。”父亲没有反对。但很快到了2018年初,那时几乎所有数字货币达到了最高点。
刘珂买到了高点,之后币价连续下跌,他的现货输掉了几近一半。数字货币期货此时进入了刘珂的视野,这看似是一个快速赚钱的办法,但噩梦也由此开始。彼时因为中国政府禁止内地ICO,境内的数字货币交易平台火币、OK等全部迁到海外。这些平台中,只有OKEx可以直接在手机APP上用数字货币炒期货,期货杠杆最高可以加到20倍。
刘珂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玩期货的具体细节,只记得想赢,把输掉的钱赢回来。他的OKEx平台交易记录显示,2月25日至今,他在期货平台进行了50余次交易。总共进去了10余万元,出来的仅有6800多元钱。几乎所有的交易,全部亏损或被爆仓。
“亏了还想再来一次,想赚回来。”他说。急红了眼,这个状态,至今也没有消散。这期间,他向支付宝借呗、百度钱包等5家小额借贷平台借了4万元。父亲打给自己的1万元学费也投了进去。陆续亏完后,他还卖了两次手机,一台iPhone 8,一台三星Note8。
3月9日前后,这些钱全部亏完后,他第一次萌生了去柬埔寨的想法。
在一个叫“戒赌吧”的贴吧上,想要戒赌的赌友们分享快速赚钱还债的办法:去柬埔寨六合彩公司做推广。
刘珂想要动身,临行前,他向父母坦白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卖早点的父母没像小时候那样打他、也没有骂他,父亲四处筹措了4万多元,让他把网贷先还了,那是高利贷,“喝血的”。
拿到钱的刘珂回到了学校。
他的OKEx平台的交易信息显示,第二天他就从中拿出了4500元买了期货,有进无出。“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我就是想再试一次,我就不信我押不对。”直到现在,刘珂背负14万的债务,身无分文,逼债者接踵而至。坐在自己熟悉的校园里,他满心想的还是“再试一次,翻本”。
从3月11日至3月29日,父亲给刘珂筹措的4万多元钱,除了拿出2000元还了眼前的催债者,被他全部拿来炒期货,几乎全部输。最多的一天是3月13日,亏了2.11万。
仅有一次赢钱的经历,但转瞬即逝。
3月29日那个凌晨,刘珂躺在宿舍1米2的床上,抱着手机,把5个月来借网贷、求助父亲得来的14万中的最后一笔——2850元放进了OKEx的期货交易平台。
当晚买的是EOS,他加了20倍杠杆。行情不好,自己四处加的QQ投资群里也有人说行情会继续下跌,所以他选择看空。半睡半醒的一个通宵后,他睁开眼,看到赚了200%,赚了1.8万元。
他抱着手机躺在宿舍床上傻笑,也想到赶紧先转出来一半,剩下的继续对赌。但转瞬一想,万一继续跌呢?最后还是都放进去了。
那是早晨6点07分,全部放进去时他挂了止损(即设置一个价格,委托交易)。整个过程他都在盯着手机傻笑,笑着笑着又睡着了。但在他的睡梦中,行情突然逆转,EOS开始慢慢上涨,10分钟不到,到手的钱全部蒸发。
“睁开眼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是蒙的,有点上头,大脑很沉,全部空白。”他说,“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希望。”
回来后他也曾找OKEx客服,一个值得质疑的点是:睡前他明明设置了“止损”,为什么平台给他自动取消了?客服表示查证后系统没问题,就不再回应。
看到最后一笔钱蒸发了之后,刘珂就决定去柬埔寨了。
逃亡卖六合彩
柬埔寨的气候四季炎热,踏上金边的土地时已经是深夜。刘珂坐在博彩公司派来接他的车上,一路并没有忐忑,心里盘算的还是赚到钱后怎么翻本。
西哈努克是西南海岸的港口城市,海就在博彩公司宿舍后窗的外面。这是个破旧的城市,博彩公司在这座城市四处可见。大部分是中国人开设,推广员也全是来自中国的年轻人,沟通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在中国时,博彩公司电话里跟他说的工资待遇跟到了之后有差异。
他每个月需要从中国拉30个人到他们的网站买六合彩,每个人购买500元以上,并且有亏损,他才能从中分成,并拿到6000元基本工资。但最初对方告诉他,这个条件是拉两个人就可以。
他对此不满意,第三天换了一个地方,但待遇基本一样。宿舍里,8个舍友全部是中国的年轻人。有人与他交谈,他才知道,他们大多数跟他一样,国内被逼债,才跑到这里赚钱。
这些年轻人在柬埔寨过得并不轻松。每天12个小时工作制,早11点至晚11点。半夜下班,他们才有时间娱乐,大部分还是玩“吃鸡”游戏。
第五天,家里还是知道了他去柬埔寨的消息。父亲电话打过来,已经哽咽到难以开口。他向主管提出辞职,当天就被要求偿还机票钱,并被赶出了宿舍。父亲给了他6000元钱,偿还博彩公司的机票后又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
有天晚上在酒店的淋浴下洗澡,突然无边的孤独和无力感笼罩全身,失声痛哭了一场。
这个20岁的大学生,他有着一张年轻消瘦的脸庞,陷入了赌局无法自拔。他一再重复:“我是个赌徒,我毁了。”但是他又无比坚定,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赚的或者借的每一分钱都会重新投进那个期货交易场,等待翻盘。
这是个无解的循环,他走不出来,感到自己全线溃败。
试药
5月3日,校园并不吵闹,人们来来往往。但从没有人注意过,刘珂要辍学了。他是这个学校的一员,大二下学期的课程马上结束,他还没有交上学费。辅导员已经找过几次。他只说家里有事,没钱。他在这个学期做的最多的事,是在课上趴在教室一个角落里抱着手机炒虚拟货币期货。
点开OKEx上的期货平台,手指动几下,一股劲加上20倍杠杆,然后点击“看空”或者“看多”。金钱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串数字而已。尽管半年前,他手里的钱还从没超过1万块。现在无论多少钱,在他手里都会立马被兑换成比特币或者以太坊,然后放进期货平台上赌一下。
“半年前,1万块对我来说很多很多。”他说。
他今年20岁。此前无非是个爱打游戏但乖巧沉闷的孩子,偶尔在钢琴舞蹈课上忘记烦恼开心地唱跳一番,然后想象再过两年自己当上幼教时的样子。
炒虚拟货币期货改变了所有轨迹。5个月来他染上了赌瘾无法收手,他说:“现在给我多少钱,我动动手指就都进去了,控制不住。”
学期要结束了,他至今没有交上学费。现在他决心已定,辍学。“反正已经毁了,除了拼命想翻盘,想不了太多。”他说。
4月底从柬埔寨回国,他的父亲曾又给他汇了两笔钱,大概2万元左右,这两笔钱是从亲戚处借来,让他赶紧交学费、还借款。但截止5月1日,在期货市场进出几次,仅剩100多元。
5月2日,在OKcoin公司,因为在OKEx上炒期货被爆仓、质疑OKEx有问题的投资者聚集在门口维权。但OKcoin只有一句话,OKcoin和OKEx没有关系。
5月3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中国之声”频道中指出,OKEx的技术仍由北京的OKCoin团队管理。同时,OKEx提供场外交易,为大陆投资者提供数字货币交易条件。报道称OKEx的比特币合约交易实际上是押注于不受监管的BTC期货,可通过增加杠杆来提高收益和风险。
5月2日的维权中,一位已经一无所有的中年男子当场要跳楼,被门口保安拉住,左边衣袖烂了一大截。此前几天他还在OKcoin门口喝农药,被保安拦下。慌乱之中农药洒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没有钱去医院冲洗检查,目前那只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刘珂也听说了这个人的故事。“我跟他境地差不多,也想过死。”他说,但他更想赚钱翻本。他还在每天浏览“戒赌吧”,说是从上面寻找赚钱机会的动机更大。
上次发现的去柬埔寨赚钱的计划失败之后,最近几天,又有人介绍新的机会——试药,这又是一场危险极大的赌博。盐酸伊非尼酮片,他对此一无所知,也并不关心。网上少量的信息显示,这是研发中的新药,用于治疗特发性肺纤维化。
有医疗机构正在进行一起临床试验,5天5000元。但半天后他又换了一个要去试的药品。原因是盐酸伊非尼酮片试药5000元,而另一个药品试药5天可得6000元。
他不去查这个药品究竟是什么,更不关心风险性,“就想尽快拿到钱”。他用白条买了一张去上海试药的硬座车票,两天后出发。当被问及拿到钱后做什么,他的回答还是“翻本”。
(应受访者要求,刘珂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