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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
作者:章程
一
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这样跟我形容姜思达:“喜欢看他表达时候的动作和表情,摆弄腰带和纽扣,眯眼和提胯,勇敢又脆弱,他就像是在一首歌的时间里,解构了原来的节奏,在别人平静的鼓点里,掷地有声的同时看他嘴角一抿,狡黠灵活地跑开了。”
他跟我说完,我夸他是“像思达一样的诗人。”大抵能捕捉到一个人最细微的动作与状态的,不是诗人,就是天才。
思达太敏感了,就像肖骁说他“是个诗人”。“诗人”在当下的话语里,似乎已经剥离了原先赞美的那层意指。可是在思达这里,我愿意相信“诗人”于他是个好词。而且他不是杜甫那种愤郁寡欢苦忧天下的诗人,他是兰波式的那种浪漫深情纯真兼具的诗人。
在第二季的时候,在讨论辩题“我和伴侣的颜值分布,谁98?谁2?”时,他说起自己一觉醒来,惊喜地发现自己有了内双:“你这一天都不敢使劲眨眼睛,你就生怕这个小小的内双消失,你这一天大概都是这个样子。”这种小心机倒也合了他的对生活的细致入微的敏感。
最新一季的《奇葩大会》上马薇薇与姜思达紧挨着坐在一排,引起人们热议和关注,座位的安排显然能看出马东已经颇费苦心了。第三季开始,姜思达告别了前两季的蛰伏之态,在《奇葩说》舞台破茧成蝶,可终究在与黄执中的决赛中落败。第四季,思达止步半决赛,肖骁夺冠。思达的粉丝在微博上为他不能夺冠而抱不平,迁怒于肖骁,马薇薇便开始在微博大骂姜思达,并且振振有辞:“因为是他的粉丝在骂朋友啊……如果我的粉丝骂我朋友,我早就去对骂粉丝了。”
姜思达没有就此事做任何说明,但心里一定委屈之极。在《透明人》节目采访papi酱的那期之后,他写了《采访papi,就像采访我自己》,里面写了这么几句:“我有个习惯很难以启齿,就是在微博上搜自己。每天条数不等,绝大多数还是粉丝表达对我的日常想念。这些我都照单全收了,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小小人才。但是,每次搜索,我都特别紧张——因为我生怕看到一条负面评价。”“发生在我身上的小风波,我一直避而不谈,它常常在我心中回响,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难过地放下手中的事情,呆住一会儿。”
“小风波”指什么我们心知肚明。这种人性角落的微妙的欢欣和波动也印证了他的敏感和孤独。能承受得起很多的赞美,却也经不起多少的诋毁。他就像所有普通的青年那样,焦虑,自我折磨。
他写下这些文字,坦白自己的脆弱,仿若是一场自我救赎。写作是克服这种焦虑的途径。他用他诗人的平静力量克服悲伤。“小风波”后,他发了一张自拍,没有附上任何文字。
奇葩说这个生态并不如它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友善,可是这一切的分野似乎无可避免。
二
如果说奇葩说的大部分辩手都是怀疑主义者的话,那思达就是理想主义者。奇葩说的辩手们喜欢否定,语言于他们是话术,是诡辩,他们用漂亮的比喻,用缜密的逻辑来质疑,他们热衷于撼动观众们的经验世界。
第四季《奇葩说》的半决赛的辩题是:“奇葩村有一口愚人井,喝了井里的水会变得意识错乱,颠倒黑白,所有人都喝了只有你没喝,你会喝下‘愚人井’里的水吗?”选择喝的一方是肖骁,颜如晶,陈铭,胡渐彪。选择不喝的一方是姜思达,董婧,飞飞,傅首尔。辩题的选择完全是按照个人意愿。
选择喝的一方在反复论证的就是,真的存在绝对的对和错吗?而选择不喝的那一方则认为自己心中认为的东西应该存在。简而言之,就是王阳明的那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选择喝的一方,是非常典型的怀疑主义者,真理不复,一切皆可否定皆可质疑,甚至连怀疑本身都是可以被怀疑的。而选择不喝的那一方,则是典型的理想主义,他们有自己心中的“道德律”,他们选择做那头只能发出1500赫兹的孤独的蓝鲸。
姑且不论选手们在这道辩题上的表现,我当时看到这道辩题的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那部叫《浪潮》的电影。一名德国高中的老师,因为学生们不理解为什么当年德国人会愚昧到沦为纳粹,于是假想出为期一周的“独裁”的实验。他要求学生严守纪律,遵循集体主义,并使用被严苛规定了的仪式、口号和手势,最终整个班级形成一个名为“浪潮”小集体,老师则是这个小集体的核心。游离在这个独裁集体之外的不服从者被排斥在这个小集体之外。喝了愚人井里的水无疑就类似于融入了一个类似于这样的小集体,在这个集体里面,原先的不起眼者开始受到照顾,即便一个女孩是如何不乐意穿上统一的白衬衣,也会无奈妥协穿上,因为她并不想被这个集体驱逐。
思达选择做的就是那个孤独的“不从众者”。
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对于群体的描述与批判可谓淋淋尽致了:“孤立的个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这样做的诱惑,他也很容易抵制这种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他就会意识到人数赋予他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屈从于这种诱惑。”
所以一个人内心究竟该多么强大到混蛋,才能以个体之力抵抗去抵抗整个群体的狂热与诱惑的。这个社会总是以群体为运行的基础的,所有反抗传统的人都会被视为异类。其余的人仿佛鲁迅笔下的一群胡羊,在几匹山羊的领导下,走向预定的死亡,只要没人问:“往哪里去?”
这个喊出“往哪里去?”的就是清醒着的理想主义者,是皇帝新装里的小男孩。没有人听的。孤独没有产生共鸣,孤独本身的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姜思达在辩论时说到:“陈铭在问‘其它的鲸鱼在哪儿?鲸鱼在哪儿呢’。鲸鱼在这儿呢。”他指指自己的心。
他接着说:“我们不喝水,我们很孤单,我们没有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们聊天和我们共鸣。人在哪儿呢?我们把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思维,把自己的故事和经历告诉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是谁呀?另外一个人在这儿呢。”他再次用手指着自己的心。那个能发出1500赫兹的鲸鱼,能听到声波的,只有他自己。
康德曾经很好地形容过怀疑主义,他写道,怀疑主义是人类推理的安息之地,它只是让我们在一些教条之间徘徊,它不是我们最好的安身之处。而什么是最好的“安身之处”,康德没有说。可是当他把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作为令自己愈久沉迷愈多震撼的两样东西时,我相信,他是相信一些永恒价值的,某种意义上,康德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尽管他几乎批判了整个经验世界。
我愿意相信,理想主义于这个支离破碎的时代是最好的治愈。怀疑主义者的他们并不知道思达是如何地在治愈年轻人的。他们只会觉得他就是那个没长大说着自以为是真话的孩子,他们觉得他不懂成人世界的运作逻辑。他们觉得他的身影太过孤独了,他们用一点怜悯,甚至带着戏谑的口吻互相耳语:“喏,那个人样子好怪。”
三
思达做的《透明人》每期节目刚出,我的朋友就会把链接甩给我,有一次,我问他:“思达的透明人,总感觉每次说得有点无关痛痒,是不是真惹不起许多当红明星的粉丝们,总觉得不够犀利。”他回复我说:“怎么说呢,他其实处于一种没有态度明显偏向的状态。”
这种“没有态度明显偏向的状态。”似乎就成了思达身上的一种特征。他年轻却不偏狭,天然地对一切不带陈见。其实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李诞曾经坦言过羡慕池子,因为池子身上没有过李诞的那种沉重的焦虑,池子没有负担,创作状态非常轻松。90后的思达,身上同样有这个特质。
能做到对很多事不持偏见是很难的。所以大部分人面对问题的时候做不到轻松自如,他们依仗着话术,他们深谙这个社会机关算尽的各种逻辑,他们生产出《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其实是媒体时代的一种罗兰巴特式“神话”,本质无非是一种在付费经济的时代背景下被过度包装的应对社会需求的一套伦理,逻辑或常识而已,像很多罗振宇兜售的产品一样,它们恰逢其时,应对了时代的焦虑与恐慌)。我们那些涉世良多的父辈就是这样,然后一再教诲我们社会的险峻和奇诡。
可是年轻的一代不在意这些,他们会接受这些工具性的指导,可这些却不能让他们动容。当其余辩手仰赖着一种传统的“辩论派”的话术时,思达似乎在用一种更加“后现代”的“综艺感”消解着这些传统的话术。他没有语言的套路,他甚至极力地想消解掉自己打过“辩论”的那些痕迹,他完全是个人的语言。他给《奇葩说》的话语体系带来了更新鲜和丰沛的表达。这些表达,是在被话术所训练得太过成熟的辩手的话语体系里没有的。他清晰地知道年轻一代的所爱所惧所恨,因为他也从中而来。
“辩论派”与“综艺派”的分歧在所难免,所以我们也就不难奇怪在第四季的决赛出现了马薇薇手撕姜思达的那场闹剧。
《奇葩说》本质其实是一档综艺娱乐节目,甚至可以说,辩论只是它的噱头。从最初海选中的肖晓,范湉湉,姜思达等等的到来,第二季柏邦妮的参与,到第四季飞飞,刘凯瑞,傅首尔等辩论圈的素人加入,便能窥见一二。
马东是个多精明的商人,他早就知晓在而今的媒体时代,网红,流量,噱头,话题,永远胜过正儿八经地辩论。或许我们可以说,在“辩论派”与“综艺派”的这种纠葛中妥协平衡正是《奇葩说》精彩的地方,可是“辩论派”始终把节目当作了一档“辩论节目”,他们太看重这一切反而让他们面对诸多现实的时候作茧自缚。
四
思达的“综艺感”让他在这个媒体时代下受益。他游走在时尚,文学,辩论和写作之间的姿态轻松自如,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太过轻松,他可以在“要不要刷爆信用卡买包”这个话题下娇媚地说:“你特别喜欢一件东西,当你没法拥有它的时候,你不能选择向它下跪,你要让它向你请安。你去逛街,你看到说:‘哎呀,这包怎么这么好!’‘没钱!’‘呸,真丑!’”
然后他可以在第四季非常淡然地把自己第三季的观点完全推翻掉:“上一季有人说什么?这个包你买不起,你骂它‘呸,真丑!’这是人说的话吗?这只能证明一件事儿,就这人太酸了。”
第三季的辩题“交朋友该不该门当户对”,在陈咏开说完了一大段关于跟不一样的人交朋友的时候你会从他身上发现不一样的世界的论述后,思达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交朋友真的好难,你们交朋友不仅不一样,你们还得摩擦摩擦,像我这样的名媛,就害怕摩擦,我怕起火。”他轻轻松松地一句调侃与吐槽远远胜过了其余辩手们千钧的语言重剑。
在第四季的辩题“和失忆的人结婚生子,如果可以一键帮她恢复记忆,我要不要按?”,思达说起自己过年时候,他拒绝了姥爷让他在家多待几天的请求,然后在一周后他收到了妈妈告诉他的姥爷去世的消息,他说:“我看到他遗体的时候,我只能想起来,我就在几天前拒绝了在家继续多待几天的这个小小的请求。这个记忆对我来说特别特别沉重。其实我今天特别特别想要一颗失忆的药丸就把这事忘了,我没有那么多的愧疚感。但是我做不到,如果我真的做了这件事情,我姥爷曾经说的咱们俩是老铁,这不就白说了吗?我做不到。所以我要背着这个记忆,因为记忆你不能简单地用它快乐还是不快乐去说,因为记忆是有重量的,我就想感受一下这份重量而已。我就想缅怀我姥爷的时候,我有这个记忆可以抓寻,你知道吗?人想要去缅怀,人想要欢笑,也想要哭泣,我总该有个理由。”
话术也许能能够通过偷换概念,变化语意,在很多时候把年轻的受众催眠进入某种语境,可是它却无法唤起最本能的共情。这种共情需要更个体化的语言表达才能唤起,思达清楚年轻一代的欲望与焦虑,他也迷恋着消费之海,所以他清楚表述的边界在哪,也知晓如何在某个点把自身的一些状态突围出来,获得自我个体的自由。
五
思达在《写在奇葩说第三季终》文章里写道:“我曾经坐在二排,看他们如何融入气场,乃至于创造气场,未曾闭眼。换个人如此有幸被观众和节目组眷顾,从第一季坐到第三季,这种成长几乎是必然。”与第一季的《奇葩大会》不同,这次的《奇葩大会》并不为《奇葩说》第五季选择辩手,而仅仅旨在寻找“特别人类”。
《奇葩大会》准入门槛越来越高,而普通青年进入《奇葩说》的途径基本关闭。《奇葩大会》成了“网红分享大会”。除了“特别人类”这个噱头外,它与一般的综艺别无二致。对此的失望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
似乎在接下来的《奇葩说》上,我们再也难以看到一个像姜思达这样的年轻人从青涩与稚嫩,最终成熟,破茧。社会阶级逐步固化,媒体们时代的人们只想把琐碎的娱乐和无关紧要的花边新闻包装成“奶嘴”,塞到我们嘴上,以杜绝更深入的独立思考,所以我倒不希望自己陈年的无聊被治愈。无聊于我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作者:章程,野生建筑师,青年写作者。豆瓣号:夜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