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场失败的私人董事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领教工坊：（ClecChina），作者：肖知兴。

创立领教工坊以来，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场私人董事会，发生在苏南太湖边上的一座小城。我的私人董事会小组的一位传统制造业的企业家的公司上市后，转战环保行业，在这里购并了一家做污水处理的公司（后面简称污水公司）。小城是中国环保行业的一个聚集区，集中了大大小小数百家环保企业，污水公司是其中的佼佼者。购并容易整合难，该企业家想到召开一场东道主私人董事会，让小组的企业家来帮忙松松土，间接地影响污水公司的老总。

该老总是本地人，身高一米八，体重200斤，在南方人中算是很魁梧的了。他声音洪亮，浓眉大眼，乍看很热情、很活跃，精力很充沛的样子，仔细看，可能因为长期操劳，脸部有些浮肿，眼睛里有血丝。他表面上满面春风，客客气气，笑容收敛的一瞬间，眼角不经意传出的，却是防备、算计和冷漠。虽然是身家多少个亿，和很多长三角一带的民企老板一样，不太合身的衣服，显皱的皮鞋和油腻的头发，暴露了他不高的生活品质。

老总小学毕业，先在乡镇企业打工，然后开了个小厂，给别人代工做一些环保行业的柜子、管道之类的部件，慢慢入行，经过二十多年的成长，成为当地环保行业的一家龙头企业。我们2016年底去他那里的时候，他企业一年营业额已经有十几个亿，利润一两个亿，在环保工业园有占地三百亩的厂区，厂区中心是一栋没有任何设计感的十八层的玻璃大厦，傲视旁边主干路上来来往往的各式车辆和客商。

后来发现，本质上，老总对商学院、管理学、私人董事会之类骨子里也是一种傲视的态度。他认为，政府关系才是一切的核心，所以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建立与各种政府官员的关系。

一方面是台面上的关系，自己担任各级人大代表，企业荣获各种先进、模范和文明称号；

另外一方面，是各种非正式的、私下的路子。例如，为了中标，他甚至会与当地的公安商量好，在投标前一天，找个理由，把竞争对手关起来。

他刚从南京大学EMBA毕业，认为完全是浪费时间，这些教授什么都不懂，他应该上台去给他们讲课。私人董事会之类，他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因为大股东的要求和面子，才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和我们周旋。我们小组秘书前期去踩点的时候，提前约好他的办公室主任，但主任就是迟迟不现身，终于像八十年代的国有企业干部一样袖着双手来了，“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连他手下人，都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访谈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我的态度还比较诚恳，老总给我讲了不少自己的私事。最底层的农村出身，小时候因为太淘气，经常被父亲吊着打。几十年如一日扑在工作上，导致太太与自己关系疏远，找了个小白脸做男朋友，他一气之下，和她离婚了。儿子在澳洲留学，与自己的关系也很紧张。现在有一个同居的女朋友，就住在楼上十八层，生了一个小女儿，没有与她结婚的打算。污水处理项目、环保业务一般都有政府背景，需要有很多应酬，经常要喝酒，身体很多指标都偏高。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唯一的放松方式，也许是和当地的一些朋友打打牌。

其他小组成员的访谈好像效果就一般了。大家私下里反馈，被访谈的高管普遍非常紧张，几乎是一副被“双规”的架势，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说一句话。很明显，这是一家典型的“One-man Show”（独角戏）类型的公司，一切都是老大，销售是老大，生产是老大，甚至连公司大楼一层展示的那些污水处理专利技术，90%以上都署着老总的大名。人事是老大，财务是老大，行政都是老大。没有老大的签名，一把扫帚都没法买。

访谈之后的圆桌会环节，因为我提前给大家打了“拍砖时要温柔一点”的招呼，老总还算没有给我们太大的难堪。几乎大家提出每一个问题，他都提供了很多辩解的理由，总之“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当然，大家说了这么多淘心窝子的话，他总体还算是领情的，虽然“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作为主持人，我深知改变这样一个人的难度，也没有强力往前推，土壤能松松，这一次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大楼一到十六层是公司办公室，老总办公室和我们会议室所在是十七层。中间休息时，我建议他带我们到他住的十八层去看看。地方很大，也很空，装修豪华而俗气，设备齐全，却没有什么生活气息。他特别带我们到他的卧室。枕头边摞着厚厚一堆的施工图，旁边一台合上的苹果电脑，“睡前用来看谍报剧的，基本是我唯一的娱乐”，他告诉我们。女朋友不在，只有保姆和小女儿在家。老总让2岁左右的小女儿叫大家叔叔好之类，小女儿没见过这阵仗，哇的大哭起来，老总赶紧把小女儿抱起来安慰。

晚上去吃饭，在车上聊天时，老总却出乎意料地爆发了。一开始，大家是拉家常。老总说起自己的老父亲，说起自己无论多忙，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尽孝心，让老父亲颐养天年。有企业家温和地提出，夫妻关系、与自己的儿子关系也很重要的时候，他突然发狠：

“女人就不值一提了！就算是儿子，大不了不要，就算没有生这个儿子就是了！孝心才是一切的根本！我这人直爽，实话说，你要没有孝心，我们朋友都没得做了！”

话一出口，满车为之一时默然。企业家对外的时候，情商一般都很高，说出这种话，就算是很难听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爆发背后，自然是会议一天下来，按捺不住的不爽。

我们走防火通道从大楼十八层下来时，江南的冬天的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很是刺骨，尤其在厂区这么孤零零的一栋十八层楼上。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风声，如歌如哭，如泣如诉，活脱脱一部中国真人版的《呼啸山庄》。小说中男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的冷酷无情的复仇计划，在英格兰北部北风的呼啸声中一一落地，所有的仇人，无一得到宽恕，无一得到幸免。我们这位貌似爽朗大度，其实睚眦必报的中国版的希斯克利夫，也有这么一个计划吗？

大概七八个月后，并购污水公司的企业家告诉大家，黑龙江一个官员被抓，供出了该老总行贿200万的事实，……。老总不在了，污水公司业务直转而下，又过了几个月，企业家没有办法，准备把企业卖回去。

“他人都不见了，怎么卖？”我问。

“有代理人，通过他的代理人签订合同，有签字，有视频，就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惦记的是他的小女儿，她会不会纳闷，爸爸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如果有人照料，她应该上了当地一所看起来很洋气的贵族幼儿园了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领教工坊：（ClecChina）《以热爱战胜恐惧——中国式领导力发展大纲》，作者：肖知兴，著名管理学者，领教工坊联合创始人，先后任教于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乔治·华盛顿大学和北大汇丰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