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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06 16:03

不安的旅行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默尔索(ID:TheMeursault)


01


八月,我在一个周末前往贵州。


作家戴明贤是贵州人,写过一本小书叫《物之物语》,讲的是家中一些老物件背后的人与事。书里有处细节,说解放前后,贵阳到重庆路途遥遥,坐木炭车要走7天。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木炭车这种玩意儿,于是记到现在。


所谓木炭车,是特殊年代,人们为节省汽油而改造出来的假汽车。不烧油,烧炭,虽然跑不快,但有一个不容拒绝的显著优点:可以防止美帝国主义拿汽油做经济要挟。一说和美国人较劲,中国人的智慧总是层出不穷。



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从距离更远的成都出发,抵达贵阳只需要8小时,全程都有畅达的高速,总有飞桥横架于两座山峦之间。


贵州口音和四川话相仿,都属西南官话,往更早的历史上追溯,今日贵州的许多城市,例如遵义,早年便是归属四川管辖。城市也越来越像,街头巷尾除了各种招牌的凯里酸汤鱼,所见最多是四川吃食。贵州本身的山地性格,似乎被隐藏起来了。


从泸州方向出川,我先后到达贵阳、清镇、安顺以及镇宁。旅行后半程,竟无意暗合了徐霞客当年的入黔路线。三百多年前,徐霞客先后来过这里两次,待了四十九天。如今在贵州安顺,徐霞客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或者说,已经变成一个IP,在经受各种各样的消费。


02


其实,若只看逗留的时间,徐霞客未必对贵州多么钟爱。


在去贵州之前,他在广西待了一年有余,离开贵州后,又在云南行走近两年。如此一比较,他对贵州一个多月的宠幸,只是浮光掠影,简单打了个照面而已。谁又能想到,他草草游历过的地方,竟对他有持续百年的深情呢。


致使徐霞客不再探访贵州的原因,也许不过是那么寥寥几人。有可能是他雇佣的挑夫,这人用椅子把徐霞客的脚砸伤,偷了他的钱,跑掉了;有可能是旅店的主人,给的饭菜差不说,还直接偷了徐霞客的行李;也有可能是渡河时遇到的船夫,明明就在河对岸,徐霞客冒雨从白天喊到黑夜,他才徐徐过来,以夜深水急,需多人作伴为由,硬逼着徐霞客一人雇了五条船……


古时行路不易,人心险恶的事,想必也不单单发生在贵州,只是,进入贵州确实需要更多勇气。不安的徐霞客在出发前和友人说到,“往返难以时计,死生不能自保。”显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他那时五十多岁,搁今天还是壮年,在当时却已老迈,处在一种“nothing to lose”的状态。虽然遇到不少歹人,但有条命在,他便都悉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若有贵州人看到这里,不必替古人羞愧,我也没有任何影射今时今日的意思。我更想表达,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了解与印象,真的充满偶然性,他遇到怎样的人,就会形成怎样的地方印象。徐霞客接连遭遇敲诈和偷窃,自然不会念贵州的好,可贵州确实还是个相当有特色的旅游地,什么在这其中起关键作用呢,大概率,还是运气。


所以,所谓旅行,就是出门检验自己的运气。连续遇到歹人,徐霞客的运气不算好,但他又都得以从危险中幸存,似乎又是运气好了。再换一个维度,贵州没能向徐霞客展现最好的一面,它的运气也差了点。


要搁现在,著名的旅行作家入黔考察,怎么也得宣传部门派个官员陪同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毒舌保罗·索鲁游历到中国,就得到了这样的待遇,可惜索鲁并不买账,说这是官方派人监视他。当然,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03


我的贵州行缺乏明确目的,所以很懒散。下定决心去龙宫和黄果树瀑布,而去了之后,果然后悔。并非景色不好,只是旅程过于劳顿。手机显示,我那一天走了两万步,爬了62层楼。游览变成折磨。我没有徐霞客愿意走到双足俱废的勇气,更没有他翻山越岭的体力。


这是中国旅游产业的一种现实。有些景区是天然宏大,但另外一些,是人为设计的巨型迷宫,他们认为好像景区总该越大越好,其实是走上了一条邪路。


在黄果树,我见到一位老人弓着背,走得极其缓慢。她被困在看似无穷无尽的阶梯里,进退两难。显然,她和家人都错误估计了景区的规模。我们看一眼黄果树瀑布只是辛苦,让年迈的老人走两万步,那不是旅游,而是玩命。尽管老龄化社会早已到来,但我们的大多数景区,普遍对老人还是不够友好。


这事儿就要两说了。声音A说,“旅游本来就是件辛苦事,体力不好,那就不要去,不旅游,不会少块肉。”声音B说,“明明能人为降低难度,为什么一定要修建大景区,把老年人关在门外呢?我80岁,就想看一眼黄果树瀑布,难道活该遗憾终生?”


两种声音好像都有各自的道理。站在景区的立场,这是一道设计题,但本质上,是道经济题。


景区要提升票价,扩大吞吐量,增加附近居民的商业机会,又要让游客感到景有所值,所以通常的做法,是围绕一两个核心景点,修一个大公园出来。有点文化的地方,在里面修碑林,修名人祠堂,实在不行,佛教道教的各路神仙,都可以在景区里开设道场,引人参拜。贵州所行所见,也没能跳出俗套。


贵州安顺的龙宫,有中国最长的地下溶洞,但其中不少溶洞,已尽是烟火气。先是观音洞,后是地藏洞,远处又是达摩当年的歇脚处。稍大点的平整地带,便挂上大匾,上写“大雄宝殿”四个大字。这显然不是什么修行之处,却有两个和尚在那里敲木鱼,八成也是从山下赶到这里进行表演。和尚旁边树个牌子,鼓励游人找他们发大愿,点长寿灯,和饭馆里的菜单没什么两样。


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是,可能全中国有些名气的山,都被装饰上了宗教色彩,变成了佛教名山,道教名山。好好一座山,只为了刻“观音山”三个字,便被狠狠削去半壁,我是觉得暴殄天物。要是以后有电梯直达珠穆朗玛峰,你看吧,那里肯定也会有座香炉。


04


站在黄果树瀑布跟前,如我所料,我并不感到很震撼。


它已尽力保持万余年的面貌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看了太多特效电影,见惯了摩天大楼,对视觉表现的期待,远超徐霞客的时代了。它不过77米而已,还不如许多住宅楼高。去年成都传说要修建677米高的高楼,真若修起来,需要8个黄果树瀑布才比得上了。


这当然是件遗憾的事,不知不觉间,人的力量超过了自然,虚拟的力量超过了现实。戴上VR眼镜,慢不说一个77米的瀑布,就是700米,7000米,人也能通过软件制造出来,那当然震撼,只是不能细究,因为它的本质,是对人感官的欺骗。


鼓吹自然强过人为,现实强过虚拟,这当然很容易,但好像又在说谎。真实的情况是,选择变得两难。


从感官刺激的维度,我会倒向人为和虚拟的一边,这是肾上腺素做出的选择,毕竟我已不可能站在黄果树瀑布前,发出几百年前,徐霞客发出的感慨。可是,我的选择确实又没那么坚决,因为传统的审美观还是在发挥作用,如此轻易就抛下真实,一头扎进虚拟的海洋里,我会觉得对自然怀有歉意。


我看到在瀑布前留影的,普遍是年纪更大的父母一辈。他们还没有接受过完整的特效洗礼,某种程度上说,比我们是要幸福一点,至少能真正为自然高兴起来。也许,更年轻的下一代人也不会有同样的包袱,毕竟虚拟已越来越不可置疑。


所以说来说去,尴尬和纠结也许就是我们这一两代人的专属而已,我们是人类从现实到虚拟的一个过渡阶段。


05


我不敢与徐霞客相提并论,他太乐观,太富有勇气,从毅力到体力,他都是一个更高次元的人,我们所经历的贵州,本质上说,也不是同一个贵州。


但是,如果要从海洋般广阔的差异里,寻找出一粒沙那般的共同点,我想,那便是我和徐霞客都被某种不安裹挟,它因贵州而起,而实际上,好像又远不止于贵州。


最后放一张无修图的旅游照吧,细看的话,有彩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默尔索(ID:TheMeursau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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