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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01 08:29

穿过十月的房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默尔索(ID:TheMeursault)


再寻常的人,也有资格挑战时空界限。


如你所知,我常常阅读新闻,尽管它们日渐粗糙,充斥着不够精准的表达,隐瞒着哗众取宠的动机,将公众的头脑当作意识形态的盛器,但,它们仍是我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


我也常有一种感受,当把一整月的新闻从头浏览,会发现它们不仅是一份关于时间的记录,说不定,还会是空间的装饰材料。


这事儿谁也说不准,在另一个时空,信息也许就是以物质形态保存的,每个月都是独立的主题房间。假如真的如此,我们得以光顾属于十月的房间,你说,它会长什么样子?


它的门厅想必是红色。迎面而来的,会是一面用百元大钞砌成的照壁,高三米,宽三米,厚一米,颜色通红,数目是8.8亿。这笔常人毕生无法名状的巨款,是范冰冰因税务问题而付出的全部代价。照壁中央,她的道歉信清晰可辨,“我将按照税务部门的最终处罚决定,尽全力克服一切困难,筹措资金、补缴税款、缴纳罚款”。


这句子并不通畅,但却意外让人得出真挚的感受:嗯,她一定没有代笔。


照壁上,也许有她的照片,但我猜不出,她的表情是因财务损失而哭,还是因幸免于牢狱而笑。好事者将多年前的“空姐代购案”翻出来,那位叫李晓航的离职空姐,因为代购韩国化妆品入境,逃税113万,被判刑三年,罚款四万。人们以此质疑,对范冰冰量刑过轻。


暂且不说走私罪与逃税罪的量刑标准不一,单单揣测这声音背后的恶意,便足够让人警觉。他们究竟是出于怎样正义的出发点,掌握了怎样详实的证据,才觉得8.8亿的惩罚不够,非要把这人投入牢狱才肯罢休呢?不喜欢她,不代表就要落井下石,与人为善,果然对许多人而言仍是难事。


不过无论怎样,总有一个形象在照壁的顶端俯瞰,若没有那个人晒出“阴阳合同”,便不会有这笔惊人的巨款。出于非正义的目的,那个人创造了一个意外的正义结果,现在,他是民族英雄了,我甚至不得不规避他的名讳,以免被他的支持者指责不敬。而我同时也好奇,那个人一开始的目的,如今究竟实现了几分。


绕过坚实的照壁,角落里,是一张满是英文的演讲稿,隐隐约约,露出落款上“Pence”的字样。它被揉得皱皱巴巴,压在明星们的结婚请柬和霍尔果斯紧急注销的几百张营业执照下面,一点都不像一个国家给另一个国家的战书。可是,这又有什么紧要呢?信息只会让无关的人徒增烦恼,大多数人,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了解它。


还是来参观恢弘的红色地砖和墙面吧,这是用长生生物的罚款铺就的,91亿元,若是一张一张平整铺开,大约是150个标准足球场,只比首都国际机场小一点点。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用它建造一切,书房、门廊、花园、影院,只消把一摞一摞的钞票扔过去就好。这时你会发现,属于十月的房间,简直是一座红色连号钞票撘成的宫殿。


那么,是谁缔造了这一切?长生生物吗?当然不。它只不过是一个惩罚对象,这笔钱真正的来源,应该是数年时间里,千千万万个购买了假疫苗的普通家庭。这座宫殿的恢弘,是用他们生活的物资,甚至是为人的尊严换来的。


而长生生物售假被罚,这笔钱却并不会回到这些家庭里去——买了假冒伪劣的商品进行索赔,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消费逻辑。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长生生物这里,金额如此之巨,受众如此之广,媒体们只顾着定调,说“假疫苗案到此结案”,反而没有任何一个声音提起:“喂,这91亿里,可还有我的一份。”


宫殿的花园里,正在举办草间弥生和村上隆的展览,当然,更多的人,是聚集在锦鲤形状的儿童摇椅前。谁都明白,那展览是假的,那摇椅,自己也不会有坐上去的运气,但发到朋友圈里的照片是真的,那自我麻醉的快乐是真的,我们平淡的生活,需要这些调料才显得丰盛。


有人被关在十月的房间里,他们失去自由,而我只能辨认出其中一些。喔,这是那位在直播间唱国歌的网红,她的人生有一个快进键,从籍籍无名到名满天下,再到打回原形,被行政拘留五日,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而在她身旁,那些声音再度出现,“拘留五天怎么成?应该全网封杀!”这些铿锵有力又不容辩驳的群众呼声,让我感到旧事重来。


记得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一向对这话抱有怀疑,如今,又得一个确凿的印证。


同样是拘留五日,北京的四位大妈,恐怕不会太过沮丧。在商场门口,她们这个小集体,曾暴力抢夺一个11个月大的孩子,若非有路人阻挠,也许已经得手。事后,她们自称认错了孩子,警方便表示不予立案,只做出拘留五日的处罚。


我不懂法,我的意思是,我能看懂法律条文,却不懂它在应用过程中有怎样的讲究,但我想,抢就是抢,认错了,眼花了,解释从来无法改变行为的性质。法律之所以值得尊重,就是因为它不因人的情感而飘摇。


继续走向深处,这房间逼仄起来,钞票亮眼的颜色,被糊上一层暗红。那是卡舒吉的血。


我惊讶于卡舒吉事件在华语世界引发的震动,毕竟,这事关一个在舆论焦点以外的国家,一个从不曾被听说过的名字,以及,一个并不受大多数人待见的职业。人们究竟出于怎样的理由,才对卡舒吉念念不忘呢?是因为他反对沙特政府的姿态,还是传说中极其残忍的遇害过程?也许更多的,是我们自悯于在自己生活的环境里,不再拥有哪怕一个说汉语的卡舒吉。


这让人想到索尔仁尼琴去世时,便有人感叹:“什么时候,我们能产生出这样的人物。”同样的话,值得在此时再说一遍,哪怕它是出自痴心妄想。


再往后,这房间便是黑色了。


李咏、金庸、重庆坠江公交上的司机和乘客、印尼坠毁飞机上的188人,没有哪一个消息不突然。关于生生死死的话题,我们已倾尽表达,祝愿与祈福,也更多是在安慰活着的人而已。我不相信死后有灵魂,我相信人与鸡鸭鹅狗无异,意识只存在于肉身之中。生命既逝,该让他们庄重走去,至于怀念,是件很私人的事。


李咏最后一次公开亮相,是在爱奇艺的活动上,很巧合,我当时竟在现场,但也感觉不到任何异常。直到他静悄悄地离去,我才发现他的形象厚实起来。很抱歉,我之前认为,他的公众形象太油滑,不是我欣赏的类型,而设身处地想过,假如我置身于癌症之中,我未必能做到一言不发,就这样沉默离去。别忘了,他可是一个主持人呐,表达这件事,对他应该更是一种本能才对。


所以你看,油滑的人可以很有力量,雄辩的人可以变得很沉默。标签之下,人人都有另一面,谁又真的了解谁呢。在识别他人这件事上,我们往往太过武断。


这房间里还站着金庸,一位94岁的老人。文学界从来不太知道该把他放在哪里,放在“鲁郭茅,巴老曹”一栏,他的作品显得不够深刻,放在通俗文学一栏,他又超出其他人太多。我现在想,他应该是个超前的人,一个“穿越者”,因此才这样难以归类。


每隔几十年,我们就会遇到这样的人,仿佛从未来时空而来。我甚至猜测,他之所以写文字,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成熟的电影技术,但他的笔触早已完全镜头化了,后面四十年,他几乎是在等这个时代追上来。如果再晚二十年出生,他大概会成为中国的乔治·R·R·马丁,在文学史里究竟占几行几页,我想,他恐怕还真不在意。


值得一谈的是,黑色的房间里,也不全是悲恸。


据说,李咏去世消息传出后,一个微商团队里,几个编辑同时开工,一个迅速整理去世的消息,一个搜集李咏的生平,另一个整理当前国内癌症地图,附上绿茶可以抗癌的信息,售卖茶叶和茶具。这篇用20分钟合成出来的文章,一上午赚出几万块的流水,团队兴高采烈,准备晚上到KTV,继续纪念李咏。


每当有名人离世,类似于此的团队,想必都能笑得大声。


你一定见过动物的死亡,哪怕只是从荧幕上。《动物世界》里,大多数的动物,对同类的死亡是无动于衷的,进化并没有赐予它共情的能力,生存的本能,也不允许它在危险附近徘徊。少数聪明且富有感情的动物,会做出异常的举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赞赏那些神圣的异类,例如从狮群口中拯救同胞的水牛,或是公路上哀悼被撞同类的流浪狗。


共情能力,是生物进化的一个标志,它是珍贵的,只有极少数个体才有资格获得。


而今天,我们似乎正在失去这一能力,我们不仅对悲伤的事件感到冷漠,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从中获益。当然,人类也许从来就是如此,生物也许从来就是如此,古往今来,概莫如是。


站在这样的角度,我想,人类应该是一种差异进化的生物,有一些人进化了,而确实有一些人,他们的基因没有关于进化的序列。而当具备共情能力的生物,和奉行原始规则的生物在同一个社会生活时,前者的柔软碰上后者的残忍,谁会获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无法获益,共情者也许会一点点反向进化,我们只会越来越冷漠,这将是一个浩大的进程。


穿过属于十月的房间,我感到情绪被反复调动,兴奋、嫉妒、好奇、惋惜、鄙夷……仿佛完成一场历险。但同时,我也感到空荡,我们生活的环境,由巨大的财务数字和微小的个体生命组成,当人的声音撞上金钱搭筑的墙壁,不会得到任何回响,只会如陷入沼泽般孤独沉没。


推开门,走出去,明天,我们又会进入另一个大同小异的新房间。


十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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