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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6 16:56

《周处除三害》,半步封神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文章摘要
《周处除三害》是一部台湾电影,在内地取得了不俗的票房和评分。影片讲述了黑道杀手陈桂林为了扬名而决定除掉黑道榜一榜二的故事。影片在剧情和打戏方面都有惊喜,并通过密集的象征符号增加了解谜的乐趣。

• 《周处除三害》是一部水准以上的犯罪动作片,剧情新颖,打戏流畅丝滑。

• 影片运用了丰富的象征符号,增加了解谜的乐趣。

• 尽管影片在某些方面稍显不足,但仍然是一部值得观看的作品。

《周处除三害》俨然已上神坛。

 

已经很久没有一部中国台湾电影,能在大陆取得如此傲人的成绩:上映不过5天,票房已经过亿,而且豆瓣评分一度高达8.4分。

 

虽然这两天评分已经回落至8.2,但这依然是今年所有华语片中的最高分,社媒激情澎湃的赞美无限拉高了观影预期,有观众评论:“好久没觉得在电影院观影是件这么幸福的事情了。”

  

然而带着高预设走进影院,通常都是不幸的开端:影片的确是好看的,但距离真正封神,似乎还差那么一口气。




讲坏话之前,先把好的说完。

 

首先必须肯定的是,《周处除三害》是一部水准以上的犯罪动作片。不论是颇有新意的剧情、还是流畅丝滑的打戏,既有惊喜,也见演技。

 

我们之后的所有“吹毛求疵”,都将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这是一部值得被要求更多的作品。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观看《周处除三害》,最直观的感觉就是爽。即使不带脑子,也能看个尽兴。

 

简单来说,这就是个通缉榜榜三大哥决定干掉榜一榜二的黑道爽杀公路电影。

 

整个故事如同直道上疾驰的赛车,呜地一声起步,随后油门到底,越飙越飞:

 

阮经天饰演的黑道杀手陈桂林,敢在黑道大佬葬礼上枪杀继任大佬的狠人。在逃四年,一朝发现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在黑道医生劝说下动了自首的念头。

 

 

但到了警局他发现,竟然没人认得自己,那些曾自以为惊天动地的“大事”,早已被人遗忘。就连斑驳泛黄的通缉榜上,他也只是区区榜三。

 

陈桂林不怕死,但怕默默无闻地死,他说:“我不是怕死啊,我是怕死了都没人记得”。

 

 

于是当场决定干掉榜一榜二,在死前求一场轰轰烈烈的盛名。

 

这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有人能在物理层面阻挡他,也没有任何法律和道德能让他的屠刀变钝。

 

恶贯满盈的坏人要杀,为虎作伥的喽啰要杀,手无寸铁但愚信不返的邪教徒也要杀。只要是陈桂林相信该死之人,统统被“立即执行”。

 

一路砍瓜切菜,血浆四溢,荡涤环宇、诸邪避易。最后果然得了天大的名声,顺手解救了不少受害者,本人也以杀证道,浪子回头。

 

传统黑道片喜欢强调道义、克制与悔过,而《周处除三害》完全不在乎,它以一个脱离于世俗的边缘人主角,完成了秩序之外纯然的快意恩仇。

 

仅仅理解到这个层面,是不需要任何思考的:片中有拳拳到肉的丝滑打戏,有柔弱无助的香艳裸女,也有Cult片属性拉满的洗脑邪教,可以一路裹挟感官与主角一同狂飙。

 

 

而如果带了脑子走进影院,将得到更多。

 

你会发现,导演黄精甫果然惯爱象征与隐喻,整部影片被密集的象征符号镶嵌得如同一本解谜书。

 

片名便是一把钥匙,《周处除三害》引自《晋书》和《世说新语》所载典故:

 

相传魏晋人周处年少时自恃武艺高强,于是横行乡里,和附近肆虐的白额虎、水中蛟被并称“三害”。有人怂恿周处去干掉虎、蛟,希望三害相斗,两败俱伤。周处欣然前往,缠斗三日,斩杀虎、蛟。结果回乡之时,发现乡亲们以为他已经死了,正在弹冠相庆。周处于是顿悟自己为人所厌,从此幡然悔悟,改过自新,终成一代名将。

 

由周处而观陈桂林,暴力外衣包裹下的,实则是一段自我发现的故事。

 

更多细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黑道医生陈贵卿去医院领胸片时,诊室门外医生名牌上书“庄依仁”,看似是接诊医生的名字,实则暗示贵卿的身份,“装作医生的人”。

 

 

陈桂林回家开门前,从门轴上取下一颗花生米,抛进嘴中吃掉。这既是表现一名通缉犯的反侦察意识,也是枪决的隐喻。玩笑话里,“吃花生米”便是“吃枪子”。

 

 

如果想要细细咂摸,那么《周处》也可以被咂摸得有滋有味。

 

能够看出,《周处》在大陆取得成功并非偶然。然而,这样一部好看的片子,是否就因此够格封神呢?

 

对比同样聚焦通缉犯的《烈日灼心》,亦或是阮经天另一部名作《艋钾》,它似乎又差了那么一口气。

 

 

不上不下,是《周处》最大的遗憾。全片始终在一种极端的氛围下推进,但在最后,却似乎少了一股力道,缺了一种癫狂,于是最终没能抵达某种令人哑然的极致震撼。

 

不是因为导演没有表达,而是表达太多。正如朋友在影片结束30分钟后的发问:“它到底想讲什么?”

 

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还是善恶报应老天在看?是邪教真可怕?还是王净真好看?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庞杂的主题交织在134分钟影片里,时而相得益彰,时而互相矛盾。

 

因此试图在《周处》中深挖意义,就会像在儿童泳池潜水,深吸气一猛子扎下去,发现一蹬腿就摸到了池底。

 

 

以主角陈桂林的行为逻辑为例,在影片的绝大部分它都十分连贯,但结尾却有了突兀的转变。

 

陈桂林除三害的初衷很简单,为了扬名,为了死后有人记得。杀人是他扬名的手段,因此他从不为开枪而后悔,即便枪下亡魂中,很多人可能在法律层面上罪不至死。

 

被警察逮捕时,记者问他:“你后悔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无比满足地举起双手,兴高采烈地大声重复:“我叫陈桂林!陈!桂!林!”

 

 

他为以杀证道的自己感到欣喜、骄傲和安宁。

 

然而这样的他,临刑前却突然表露出了惭愧与悔意,遗言道:“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社会。”

 

这样一个自始至终就未曾进入过主流社会秩序的存在,突然表现出愧悔不仅令人错愕,更令人困惑:这份歉意究竟指向哪里?

 

如果说陈桂林认为毕生所杀都是当杀之人,那么何来对不起?

 

如果陈桂林最后幡然悔悟,愧悔杀孽,那么他凭什么以如此宁静喜乐的神情迎接终末?

 



前后矛盾的行为逻辑,最终让这个人物成了一个不可知也不可解的谜团,影片用两个小时堆叠起来的某种神性,也就此回归庸常。

 

不止一个角色如此:

 

警察陈灰,早年间追捕陈桂林时被打瞎右眼,因此多年来不死不休地追踪陈桂林,以命相搏。然而最后陈桂林自首时,陈灰突然与陈桂林熟络起来,如同老友般温柔以待。

 

这或许会被解读为某种对于“义警”的激赏,但对于一个恪守程序正义多年的刑警来说,这种毫无交代的转变不可谓不突兀。

 

 

于是任何试图解读影片的尝试,都在彼此矛盾的动机与逻辑中陷入困境,在找到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前就已迷失。

 

其实再多了解一点背景信息,这些别扭之处多少可以解释。

 

譬如陈桂林为何在行刑前要说,“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社会”?

 

这大抵是因为,陈桂林并非凭空建立的人物,而是有其原型。原型便是台湾著名杀手刘焕荣。

 

刘焕荣,绰号“神经刘”、“冷面杀手”,是“竹联帮”忠堂执事,因犯下多起枪机杀人案而被通缉逃亡。虽是杀手,刘焕荣却颇有侠气,一生绝大多数时候,只杀黑道中人。平日里更是仗义疏财,曾经抢劫赌场,只为协助一家破烂孤儿院重建。

 

伏案后,刘焕荣改过自新,在狱中多次发起捐款,匿名支援贫苦人家,并把狱中书画拍卖所得捐给妇女救援基金。

 

“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社会”正是他临刑前所留遗言。

 

 

如果将陈桂林带入刘焕荣的身份背景,他的行为逻辑便好理解了许多。刘焕荣虽然脱离于社会秩序之外,但依旧向往回归秩序。

 

他的脱轨与其说是天生如此,不如说是被逼无奈。17岁时,刘焕荣本想毕业后报考军校,但因为年少时留下过案底,被拒之门外。

 

紧接着,台湾发布《检肃流氓条例》,警察背上抓流氓的KPI,完不成时,便会找刘焕荣这个有过“打伤警察”前科的人来充数。

 

一来二去,刘焕荣欲走正道而不能,只得在邪道上走到黑。

 

陈桂林道歉的一种合理解释是,他本就不是一个仅仅沉醉于杀人扬名的愉悦犯,而是始终在渴望回归“常态”。

 

 

只不过此时,导演给观众的又太少了。

 

既没有提及陈桂林之所以成为陈桂林的经历,也没有表现过陈桂林除了“求名”之外的其他欲望。他仿佛一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没有来历,没有人欲,也没有去向。

 

兴许导演是默认了,刘焕荣的故事家喻户晓,早已不需要多着笔墨。

 

但台湾之外的观众,显然需要创作者多一些用心。

 

 

另一方面,成也隐喻,败也隐喻,正是过量的隐喻与象征,最终暴露了《周处》立意的模糊。

 

如果说契科夫的戏剧里,在第一幕里出现一把枪,第三幕枪一定要响。

 

那么《周处》中,很多把“枪”都默默哑火了。

 

它们或许不那么引人注目,但也实打实让一些隐秘的期待落空。

 

在邪教暴乱的场景中,镜头一次次给向邪教头子的女教徒情人,她站在祭坛的最高位,充满神性地漠然凝视眼前的杀戮,仿佛暗示着背后还有什么更大的反转。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女情人唯一的记忆点,只有唱歌真好听。

 

 

再如影片英文名“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猪、蛇和鸽子,在佛教中被视为三毒,分别对应“痴、嗔、贪”三害。

 

陈桂林有一只奶奶给的小猪手表,他是痴迷于名的“痴”。

 

榜二大哥香港仔有一条细蛇文身,他是凶狠残暴的“嗔”。

 

榜一大哥林禄和背负文身鸽子,他是贪得无厌的“贪”。

 

 

看似让“除三害”的主题又多了一层戒除贪嗔痴的深意,但影片中并没能抽出笔墨对贪嗔痴进行思辨,贪嗔痴的符号也没能辅助推进剧情、深化逻辑。

 

陈桂林之所以要香港仔与林禄和去死,并非因为对方嗔怒或贪婪,只是因为对方排在通缉榜前面。

 

贪嗔痴的象征有或没有,对影片推进都不打紧。

 

与其说这是一种“高明的表达”,不如说更像一种“高明的包装”。

 

它不一定真的高级,但能让影片看起来足够意味深长。

 

而这一支支没能扣响的“装饰枪”,便让《周处》差一口气的窘境越发显眼,似乎导演有意收敛,把最攒劲儿的东西藏了藏。

 

 

若是讲浪子回头,那么浪子好似无根之木。若是讲依循本我、快意恩仇,那么最后对社会规训的承认就是一种狂气的折损。

 

最终什么都想说一些,又什么都没点透。

 

实际上,《周处》在台湾的票房与它差一口气的状态相当匹配,口碑上佳,却只有区区1071万元票房。

 

毋宁说,它在大陆市场的爆火,反而是一个异数。

 

《周处》大陆爆火,“尺度”功不可没,这些天,社交平台上喧嚷最盛的,莫过于《周处》的尺度。

 

的确,不论是性奴、邪教、集体屠杀,还是纯粹的恶人主角,都是近年大陆银幕罕见的景观。

 

影片宣发时也以“台湾影史极恶电影”自我标榜,大家都想去影院看看,这片儿到底有多少儿不宜。

 

 

然而观影后会发现,要说《周处》血腥暴力,对于吃过见过的观众来说,也不过尔尔。

 

陈桂林与香港仔缠斗时的啃嘴杀,《汉尼拔》里见过。

 

教堂里对教徒的利落枪决,《王牌特工》里见过。

 

血腥战斗与肢体残损,比不过《红海行动》,死刑的实拍,不及《烈日灼心》中邓超的直给。

 

 

真正的尺度还是在剧情之中:一个极恶之人,通过极恶的行动也能照见真我,成就某种神性。

 

这一过程的绝大部分时候,无关悔过,无关秩序,有的只是一个怪人对自我意义的追寻。

 

这种癫狂的过程,就像把普通人平日里对恶人最咬牙切齿地惩罚幻想变成现实,让司法之外的快意恩仇获得准许。

 

而这明显有些邪性的路子,才是大陆影视中真正的稀罕。

 

影片最后,用陈桂林的改邪归正完成了社会秩序对“任侠之人”的招安,也让“尺度”回归能够容忍的底线。这当然是正确的,合理的,因为故事原型正是如此。

 

但对于一部从头癫到尾的影片来说,这无疑也是一种减损,狠勒一把的缰绳,让即将化为长啸的狂气变成差一口气。

 

最终,影片在行刑警察的一声枪响中滑入平凡的世界,徒留一张空茫的脸。

 

太过确定的结局,同时泯灭掉更多咀嚼与想象的空间。

 

 

相比于此,影片中更多略有神秘学色彩的桥段,反而更加迷人。

 

第一次自首前,陈桂林掷筊求问关帝爷,是否该去自首,关帝爷连续9次给出一阴一阳的圣杯——该。

 

本来无意自首,希望借天意以逃避的陈桂林,在投出一次次圣杯中满头大汗、浑身颤抖,最终认了天意。

 

 

而他在对决邪教头子林禄和的终极决战里,再次将一切交给“天意”,只不过这一次代表天意的神明是他自己。

 

他枪指林禄和说:“如果我枪里接下来9发子弹都卡弹,我走。如果没有,那就是天意,那就是上天惩罚你玩弄苍生。”

 

第一枪,卡弹,第二枪,卡弹,就连林禄和本人都忍不住露出一丝丝我是否真的受命于天的侥幸,然而第三枪,枪响了,林禄和应声而倒,一命归西。

 

 

自古天意高难问,但此时天意似乎又与善恶果报产生了某种关联。

 

这种带有宗教与宿命性的空枪设定,并非黄精甫第一次用在自己作品之中,在前作《复仇者之死》,他也使用过同样的设定。

 

于是思及于此,忍不住便会有些遗憾,结局的枪决,会不会有某种更具解读性的表达方式,能够替《周处》顶上成神路上的最后一口仙气?

 

比如,连续9次卡弹之后的一次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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