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戏完了

作家二月河先生去世，他的帝王小说帝王三部曲为人所熟知。二月河两岁随同父母离开山西昔阳，后来长期居住在河南南阳。

昔阳是个小县，挨着河北赞皇。赞皇是《逐梦演艺圈》导演毕志飞导演的老家。央视版帝王三部曲和《逐梦演艺圈》，分别代表着中国电影电视艺术的脑门和脚底板，中间部分，就是这个行业的历史。这部历史中至少40年，是清宫戏的历史。

在香港导演李翰祥眼中，清宫戏是就是风月片。

“他不仅开创了艳情之先例，更是捧红了诸多当红影星，先后拍摄的风月作品如《风月奇谭》《北地胭脂》《金瓶双艳》等多部电影，成功将古代的情欲文化与市井文化共冶一炉，提携了胡锦、邵音音、恬妮、余丽莎、许冠文等影星，在1970年代的中国影史上写下了“肉弹横飞”的一笔浓墨。”香港电影hkmovie载文称。

风月片让邵氏赚的盆满钵满，也让在港的国企银都机构看到了商机。作为国电影在境外唯一的一家大型国有电影企业，银都机构以导人向上、向善、爱国、不渲染暴力和色情为制片宗旨，能借风月片赚钱，却不能行风月片之实。因此随后诞生的中国合拍片中，抛却风月片中露骨的商业性演出，取之以更宏大的场景和叙事，让清宫片在当时成为中国电影艺术性市场性的集大成者。

其后，由李翰祥执导，大陆和香港合拍的《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一代妖后》，被称作李翰祥的“西太后三部曲”。 李翰祥的古典文化艺术造诣深厚，再加之以实景紫禁城、颐和园、避暑山庄等皇家宫苑实拍，可谓是恰如其分。

银都机构《一代妖后》1989年上映，导演李翰祥，主演陈道明刘晓庆巩俐等。

文化传播必然包裹着意识形态。

1983年由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选举李翰祥为辽宁省中央政协委员。《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完成上映，《火》片于香港缔造千余万港币票房佳绩，《垂》片入围多项香港电影金像奖。国务院总理赵紫阳、文化部长朱穆之颁给《火》《垂》二片优秀影片特别奖。

就影视行业本身而言，李翰祥导演启发了后继影人对于清宫戏的探索，也奠定了古装戏的工业标准。李翰祥把风月片套上了清宫戏的外衣，把国仇家恨和胭脂水粉混在了一起，独具风味。

清宫戏的混搭风格自李翰祥开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支成就了胡玫林鸿的所谓历史正剧，着重讲述帝王权谋大是大非，比如康雍乾“帝王三部曲”；另一支成就了琼瑶于正的宫廷剧，着重讲述后妃内斗儿女情长，比如《还珠格格》《宫锁珠帘》等；还有一支过了日本海，成了漫画小说的架空素材，然后出口转内销，比如国资委直属的华录百纳和日本NHK合拍的《苍穹之昴》。

《苍穹之昴》剧中的田中裕子和西太后长的真像。

二

在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看来，清宫戏就是对异域文化的猎奇。

合拍清宫剧的风潮一直持续到80年代末，在中国意大利英国联合出品的《末代皇帝》上映后达到高潮。懂历史的人要先懂人性。

《末代皇帝》的导演贝托鲁奇和李翰祥导演的职业生涯出奇的一致，以拍情色片著称。1962年，导演处女作《死神》就讲述了一个妓女杀人的悬疑故事。1972年的作品《巴黎的最后探戈》，贝托鲁奇请到了马龙·白兰度和玛莉亚·史奈德主演。上映后，因为著名的鸡奸镜头还让他被法庭判了4个月缓刑监禁。

懂人性的导演，往往都是左派。

和李翰祥导演不同的是，贝托鲁奇还是电影界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在《1900》这部电影中，贝托鲁奇让农民儿子杰拉尔·德帕迪约和地主家的傻儿子罗伯特德尼罗在同一天出生，选定两个阶级，在革命老区法国，斗了一辈子地主。

1987 年，中国影迷最熟悉的《末代皇帝》诞生了，这名对中国怀有强烈好感的意大利导演，用独特的视角来展现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帝王溥仪的情爱与政治生活。主要表现情爱，其次表现政治生活。

你看，即便是国外导演，依然没有摆脱李翰祥宫闱秘史加政治叙事的窠臼。然而影片中对于东方世界的疏离和对于中国文化的曲解也为人所诟病，因此一致无法进入主流叙事之中。只留下邬君梅和陈冲，从《末代皇帝》一直斗到《如懿传》。

《如懿传》剧照，陈冲和邬君梅对戏

三

在琼瑶和于正看来，清宫戏就是市场。

对于邵氏电影来说，旗下的清宫戏风月片是他的现金流来源，具有浓厚的类型片特征。流量演员＋改编大IP的盈利模型一直到现在网剧时代也是一样。不同的是，水平好一点的片方以剧带人，比如琼瑶剧里的赵薇林心如。水平差一点的以人带剧，比如任何一部用流量小生当主演的电影电视剧。最近的案例是《延禧攻略》总片酬只2500万，还不到《如懿传》主演周迅的一半片酬。于正靠清宫戏捧红了杨幂赵丽颖袁珊珊吴谨言，然后这些女主现在都成了别人家的流量担当。仅仅就造星能力而言，于正的清宫剧和琼瑶奶奶的一样值钱。

只有类型片才能赚钱，毕竟《霸王别姬》《活着》等影片的编剧芦苇很早就意识到了。

“当时在西影厂，吴天明是厂长。厂长说“你们挣钱去，艺术我来搞”，所以当时我们是有任务的，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拍商业类型片……至少我觉得自己是个对老板有交代有良心的编剧，挣多挣少先不说，至少不让人赔。”芦苇说，电影如果要坚持做下去，如果没有商业回报的利润，是做不下去的。无论是在电影业的哪个岗位，哪个阶段，都要掌握商业类型的基本功。

在这一点上，清宫剧可谓省钱有方，赚钱有道。

琼瑶喜欢省钱。“最典型的大概是TVB剧和琼瑶剧，戏服经常互串，被网友称为“缝缝补补又三年”。曾经有熟悉TVB剧的网友总结过各剧撞衫，发现不少服装已经穿了十几年。比如1995年《神雕侠侣》里“金轮法王”，竟在6年后的《寻秦记》出现，而《金枝欲孽》里还出现了16年前《苗翠花》中关咏荷的一套服装，也是保养得好。”搜狐娱乐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TVB宫斗剧《金枝欲孽》里，曾出现了16年前《苗翠花》里的戏服

于正喜欢靠琼瑶省钱。琼瑶于正侵权案，于正败诉三年没有道歉。

今年世界知识产权日，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强制执行陈喆（琼瑶）与余征（于正）侵害著作权纠纷一案。于正需于判决生效起10日内在新浪、搜狐、乐视、凤凰四大网站显著位置刊登道歉声明，向琼瑶公开赔礼道歉，消除影响。

琼瑶奶奶可能不太清楚上市公司门户首页的刊例价格，于正也觉得太贵，所以就一直拖着没给。

其实在这个行业，改编翻拍因为可以借前作省下宣发费用，套用情节人物也可以为收视做保障，所以大凡是冲着赚钱的片子，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问题。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于正再烂也没买收视率用小鲜肉，抄抄抄也还是希望靠剧情打动观众。不能怪编剧汪海林骂互联网影视公司不如煤老板。以前被前辈瞧不起的于正现在都成了正面典型，可见现在这个行当多么可笑。

汪海林当然有资格骂。他编剧的《铁齿铜牙纪晓岚3》是当年戏说清宫戏最后的顶峰。90年代内地影视剧市场不可能允许风月片上映，古装言情的宫斗戏又被TVB和琼瑶剧打的抬不起头来，正剧没有好的原著剧本基本没戏。

《戏说乾隆》《宰相刘罗锅》《寇老西儿》等融合了喜剧元素现代职场稗官野史内涵段子相声贯口和心灵鸡汤的轻喜剧就成为了那个年代，大陆电视人抗衡港台剧的利器，鲜有败绩。但这些轻喜剧极度依赖编剧才华和演员功力，当然主要靠编剧，但编剧地位又低，没什么话语权，还不如干点别的。

所以后来汪海林拍了《一起来看流星雨》，烂得无以复加；史航去拍了《新敌后武工队》，成功了。这表明，抗日神剧完美继承了清宫剧的衣钵，成为了新式类型片坐便器，动作、冒险、喜剧、爱情、战争、恐怖、犯罪、悬疑、惊悚、武侠、科幻、音乐、动画、奇幻、家庭、剧情、伦理、记录、历史、青春、励志什么都可以装，还容易过审，何乐而不为？

四

在林鸿胡玫看来，清宫戏是政治任务，也是艺术追求。

始于商业片的清宫剧现在重归商业片。但在上世纪90年代，以央视的帝王三部曲为代表，清宫剧扮演的角色要复杂得多，都统称为历史正剧。

戏剧可以粗劣的分为为悲剧喜剧和正剧。宫斗戏不按这个分类，它们是肥皂剧。它是一种以家庭和日常生活为主要题材的广播或电视连续剧。宫里的肥皂剧，不过是在讲皇帝的家庭和日常生活，婆婆妈妈歇斯底里，本质上和《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没什么不同，暂且按下不表。

历史正剧创作要有历史主义的态度、情节合乎情理，但这还不够，必须尽可能地对要表现的那段历史故事做到主要事实符合史籍记载，细节、人物等可以有虚构和加工。历史正剧不是历史，比如《大明王朝1566》开篇就虚构了“改稻为桑”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情节，但没人否认这是一部历史正剧。

美人在骨不在皮，正剧在理不在史。剧中的历史史观、态度、情节人物的合理性才是判定一部片子是正剧还是肥皂剧的标准，不是掉书袋对着史料挑刺。这一点，六小龄童到现在也不明白，一直到现在还在争美猴王到底谁是正统，有这个必要吗？

正剧能不能拍？怎么拍？观众爱看吗？这是当时萦绕在所有有追求的从业者心中大大的问号。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李京盛认为，用观众选择、市场检验、创作反思这三个标准来衡量，可能比较准确。

“历史正剧正在走向前台，因为人们希望从中读懂历史文明，获得现实启迪，在经过对历史的“小写”潮之后，社会对历史正剧的需求出现了反弹，新的宏大叙事呼之欲出。”人民日报刊文说。

首先，从风月到言情宫斗再到戏说清史，观众爱看清宫剧；其次，“市场经济和文化资本对思想文化和文艺创作风潮的影响日益加重。”；最后在创作反思层面，“历史题材创作的样式多种多样，但尊重历史、忠于基本事实和历史精神的正剧处于主流地位，尤其是那些以宏大叙事为主，又深入打通历史与现实内在精神联系的力作一直在支撑着历史题材创作的制高点。”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李准说。

辽宁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的女程序员林鸿女士，在进入丹东电视台当编导几年后，一直想做这件事，但刚刚发轫的中国电视剧市场，要做一部正剧何其艰难。

一个是缺乏宏大叙事的原著：一个是中国影视界表演、摄像、制作、音响、舞美等领域人才的全面匮乏。究其原因，我们的电影人才培养长期依赖苏联的电影厂模式，录音就是录音，摄像就是摄像，能力单一，人才也匮乏，又编又导能剪能演的多面手少之又少，而且当时拍电影的又不怎么喜欢拍电视，觉得低人一等。

五

最终林鸿还是等到了。二月河的《康熙大帝》着力刻画了康熙一朝的重大历史事件，用生动的艺术形象，突出表现了康熙在各种矛盾的漩涡里运筹帷幄、力挽狂澜的英雄本色；肯定了他在中国历史发展的关键时期，为统一祖国、开创王朝鼎盛局面所做出的历史功绩，也指出了作为皇帝的康熙因个人性格缺陷和历史局限，给中国历史发展带来的负面效应。作品情节飞湍流瀑，既惊心动魄，又妙曼宜人。

历时五年，《康熙大帝》1994年在央视黄金时间首播，导演林鸿也被称作“中国当代清朝影视剧开山导演”。《康熙大帝》确立了正剧的播出样板：宏大叙事，戏骨演员，黄金播出平台。制作主要是央视的电视剧制作中心，播出主要在央视一套。但现在回头再看这部电视剧，很多人可能会看不下去，如台词拖沓，视听语言幼稚，录音不合格，表演舞台化倾向严重，几乎全都是毛病，但确实是当时国内能拿得出最好的制作水平了。

林鸿的另一个贡献是和中国地质大学等院校创办的影视教学部和民办院校林鸿影视艺术学校。这应该是现今中国各个大学编导专业的样板和开山鼻祖。我得感谢林鸿女士，没有编导这个专业，我连大学都上不了。只是谁能想到当时稀缺的编导资源现在已然成为各个短视频平台和机构的抢手货。以前每个公司都要招文案，现在都喜欢招编导。为啥？能说能写能拍能演，价钱还便宜，干嘛不用。

话说回来，央视正剧自林鸿开始，在胡玫导演的《雍正王朝》达到高潮。这部剧的介绍通常都有这么一句：“该剧于1999年1月3日在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播出后广受好评，并创收视率新佳，拿下各项大奖。”这是因为1997年央视索福瑞成立，央视开始计入收视率，兑换广告价值。据人民网1993年央视开始接受商业广告，到2012年广告收入达158.8亿元，“19年翻48倍”。强势的财务数据，使得央视的电视剧制作中心也自信满满。《雍正王朝》唐国强、焦晃、王绘春、杜雨露、徐祖明、杜志国、赵毅、李颖等多位影帝视帝，同在紫荆城实景拍摄，好大的手笔。如果放到现在，按照腾讯视频付给《如懿传》一集1500万的费用，按照明星加二月河大IP估价的话，怕是腾讯也投不起。

但是2013年央视广告收入被百度斩落马下之后，央视电视剧中心就再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正剧了。2005年，胡玫拍了《汉武大帝》，到现在人们只记得那首插曲《等待》。两年之后，《大明王朝1566》卖给央视，央视没要，转而在湖南卫视首播，收视惨淡，只有不到0.5%。仅就市场而言，历史正剧的时代结束了。又过了两年，央视王牌节目《实话实说》停播，原因还是收视率。当时的主持人和晶在自己博客上写，“亲爹不要，后娘不疼”。 有评论称其“生的伟大，死的憋屈”，颇为悲情。前主持崔永元最后总结说，收视率是万恶之源。

正剧的大好时代，让收视率折腾没了。没有好内容，只靠流量剧偶像剧续命，还抢不到首轮播放，电视台的广告价值越来越低，越来越不赚钱，也没有长尾保证，更投不起好剧，恶性循环，最后导致唯收视率也弄不到收视率，尴不尴尬？电视台是前车之鉴，现在视频网站还在这么搞，埋汰。

可以说，历史正剧生于市场死于市场。二月河老先生倒也看得开。

2017年，二月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及霸屏的“穿越剧”和“仙侠剧”。对此，他表示，允许他们做这种社会探索，允许他们在这个社会当中努力地去表现他们自己，那么在这个表现自己的过程当中，如果能够得到社会的共同认可，那他就是一个新作家。

二月河的帝王三部曲版权现在还在编剧于正手里，但于正的背后不是央视电视剧制作中心，不会在艺术表达和市场选择中那么拧巴。

可以这样说，他和琼瑶王晶一类人，是经过市场洗礼之后的淘金者。正剧虽好，但投入大，产出低，没有政策和金主扶持，没人会傻到往收视毒药的泥潭里撞。

可惜的是，贝托鲁奇和二月河先生溘然长逝之后，人们才知道好导演和好作家原来如此稀缺，竟然在市场上再也找不到他们继任者了，甚至连风格相近会抄袭的人都没有了。

腾讯去旗下起点翻遍IP，也只能找一部口碑尚可架空玄幻升级打怪的《庆余年》，请了陈道明来演。想来，陈道明大概也知道自己演的《康熙大帝》和这玩意儿不是一回事吧，但那又怎么样呢？

早在2016年，清华大学就发布过《中国IP产业报告》。超级IP前100名中，就有《斗破苍穹》《凡人修仙传》《遮天》《武动乾坤》《大主宰》《星辰变》《我欲封天》《择天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武极天下》《蛮荒记》《搜神记》《九州缥缈录》等数十部玄幻IP，现在基本都拍出来了，作为读者和观众大家扪心自问一下：你记得哪部？

六

腾讯的一档读书节目《一本好书》里，嘉宾吴伯凡说“其实《三体》的“黑暗森林法则”和宫斗戏道理一样，都是在存量上竞争。”

仔细想想还挺有道理，比如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在宫斗里就是要在宫里立足；宇宙总量不变就是皇帝只有一个；文明不断扩张就是老娘我要当皇后。猜疑链就是后宫争宠，技术爆炸就是魏璎珞开挂，黑暗森林里的拿枪猎人就是宫里姐妹撕逼的银河英雄传说。

看起来，三体人不来，宫斗就不会停止。在后宫宇宙里，圣战不熄，撕逼不止，真是一如既往。况且，我们的金牌编剧拿到二月河先生的帝王三部曲的版权已经有些日子了。

以后你想看宫斗清宫戏，于正拍给你；你想看历史正剧清宫戏，不好意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