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的多面人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原文标题：《范成大，该火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前几天，我在地铁显示屏上看到了范成大的诗歌，瞬间自动连上了他的精神wifi。“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最近的眼神和爱能够附丽的地方多了起来，想来就是我没事自找快乐而不是自寻烦恼的生活理念起了作用。

离者，丽也，附丽、附着之意，如火须附着于物而始能行，人须附丽于所处之时代、社会始能生存，故离卦象征附丽。

离火运时代的生存和快乐法则，就是随处可感，感而深沉。阅己（阅世）悦己越己，可附丽的人事物，全凭自己的内心老实迭代，极致更新，朝生暮死朝复生，好的坏的时时清空，方是生存和快乐法则。

巴菲特卖掉了1.16亿股苹果；国内苹果15降价16%；英伟达市值超越德国上市公司的市值总和，真正富可敌国；AMD的CEO苏妈成了女性新晋最强偶像；上海的豪宅市场正在砸盘中，单价6.5折；日元贬值，去日本布局房产的有钱人也亏了……

韩炳哲说，后真相时代的刺激文化中，主导交流的活动是感受和情绪。各种风起云涌之中，宠辱不惊，内核稳定，不计得失，好好生活，只能没事就快乐。另外，像海德格尔和黑格尔所说，精神是手和劳动。所以，田园，又能成为我们的良药。

对了，我在地铁上读到的是范成大的《喜晴》：“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一班地铁等两分钟，这两分钟，我的全世界只有这一首诗。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从冬天一下子迈到夏天，只需要范成大的这24个字。古人和诗歌在我们现代人的内心里复活，是因为我们有了觉察和吸纳能力，我们的“未知”不仅是面向未来的，也是针对过去的，各种玄乎的、不在当下的东西都是未知，于是，玄学和科学都很火，我们活在假设里，幻觉里，可验证或不可证伪都没关系。

像我这种在夏初出生的人，很能感应到诗中的能量。前一段时间，我妈妈还说我们应该去采点小公园里的青梅泡酒，等我反应过来说，好啊，我们去吧，已经都没了。这首诗歌就很适合表现我们的心路历程。田园心，其实大家都有，血脉觉醒，需要某个绝境或胜境。

陆家嘴水环和范成大的诗，就是我最近最迷恋的田园，我跑水环的时候，会跑进一片密林和竹林，然后默默地想范成大的《早发竹下》：“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最好的状态不就是有情无思吗？

范成大光是写田园都可以一写就写60首诗，是大型的田园剧场。以前只知道他是田园诗的集大成者，没有具体研究过他的人生，没想到，连了wifi，尽情窥探，又是拍案叫绝，对他一往情深。

我觉得范成大，可以成为继苏东坡之后的新晋疗愈高手。

二

苏东坡和陆游是宋诗里的双峰。而南宋四大中兴诗人还包括尤袤、范成大和杨万里。

中兴之人的内心是有两大势力对峙又融合的，民族性的痛苦愤怒在抗金时代风云中弥漫，狂风暴雨之下，对山水清音的需求量就更大了。

日子的底色是难的，妇孺皆知，所以，大家都多多少少有点觉醒，只是对策难寻，拉扯不断。

1124年，范成大的父亲范雩中了进士，他的妻子蔡氏是蔡襄的孙女和文彦博的外孙女，文彦博还是苏轼的好朋友。1126年6月26日，范成大出生（比陆游小1岁），而这一年，是靖康元年。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初，金国大举南侵，兵临汴京（开封），但仅仅23天后，北宋就投降了。

生于巨变之年，在他4岁的时候，家乡苏州遭遇焚掠。在兵荒马乱中生长起来的人，内心的底色是苍凉的。所以他写“落鸿声里怨关山，泪湿秋衣不肯乾。只道一番新雨过，谁知双袖倚楼寒。”（《落鸿》）

后来他去杭州读书，那时候，高宗邀请才子们献赋，由于他父亲是秘书省正字，在压力之下，他交了作业，广受好评。本来日子算是缓过来了，但接下来的两年，他的父母又相继过世。

有些生命吧，在故事里，连生死都是一笔带过的，被处决得莫名其妙。那时候他才十四五岁，又是家里的老大，有个弟弟要管，有两个妹妹要嫁出去。压力山大。

而且他的身体底子很差，心气也不高，所谓“少年豪壮今如此，略与残僧气味同”（《元日山寺》）；“一交销取万黄金，将病求医在用心。化尽此身成药树，不妨栽得病根深。”（《病中三偈》）

他只是觉得人间苦，想负责完家人的生活之后，就躺平不理人间事了。大部分人的人生其实都是这么想的、过的。

但是，有些看淡不是真的看淡，是阅事太苦，不想再看见苦楚的逃避。满眼都是凄寒、黯淡、动荡的人，内心没有尝过人世间美好的人，是不会真的看淡的。

等到妹妹婚事已了，弟弟能够独立生活之后，他就上山隐居了，这就是他早年叫“此山居士”的原因，“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他住在寺庙里，只是读书。

但他依然不快乐，空门里也没有他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他还躺不平，放不下身心的累。

于是，他写《病中夜坐》：“村巷秋舂远，禅房夕磬深。饥蚊常绕鬓，暗鼠忽鸣琴。薄薄寒相中，稜稜瘦不禁。时成洛下咏，却似越人吟。”

生命中如果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别人的滋养，就算是看破红尘，余生也是惨淡的。

没有钱，没有斗志，人性的活跃和正面因素里没有这两份东西，是很难有自信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无论是多么高级的逃避，都只是看似自由的逃避。

内心郁结盘旋，其实也是有作用的，这表明心气在被养育。做自己喜欢的事，擅长的事，重要的事，才算是做自己的匠人。而这一切意味着，当我们参与这个世界和这个社会时，无论现状如何，融化进去而不被燃尽是很重要的。

有一天，他父亲的一个朋友王葆，来到了寺庙里。王葆是一个眼里有光的人，光照射到谁身上，谁就获得了支持和能量。而这个人的能级和品味不一般。

他曾选中周必大当女婿。周必大是谁？跟范成大一样是苏州人，一样出生于1126年，4岁丧父，13岁丧母，14岁随伯父到江西赣州定居，也是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盼望考试能够改变命运。中了进士，其实官途坎坷，王葆还是把女儿嫁给他。

据民间传说，周必大家被烧得寸草俱无，又因削了官爵，安身无地，投奔丈人王葆，他也收留，从来对人只是鼓励、支持，让万念俱灰的人振作起来，后来周必大官至宰相。

你看这两个“大”，王葆都看中了，这个贵人给了范成大很多能量，总之，他开始有心力了。

哀，莫大于心死；能，莫起于心源。

他的诗歌变成了“赫赫炎官张伞，啾啾赤帝骑龙。安得雷轰九地，会令雨起千峰。”（《剧暑》）

这个夏天，他觉得躺平不适合他，他的心还想为自己和别人做点事。有时候自己发心，力量薄弱，需要带动一群人一起发心。用现代眼光看，王葆就是极具领导力的人。

意志是躺不平的，只要有某个更有能量和能级的人突然降临在生命之中，一切都会突变。

三

出世入世，本就是决心而已。出入自由的才是“心能人”，不然就都是酸葡萄和枯藤老树。而范成大是《荣木》：

“薰风南来，木荣於兹。木荣几时？黄落从之。逝其须臾，坐成四时。今我不学，殆其已而。天旋地游，日月其根。形息气徂，不亡者存。去乡离家，莫肯过门。猗欤先师，不我疪陃。褰衣示珠，俾我复旧。自我来归，十年不富。孰蠹孰蛊，惟汝自疚。冉冉荣木，霜华将坠。天黑路长，屹蹶可畏。隶也不力，奚取六骥。脂车著鞭，一息而至。”

“今我不学，殆其已而。……自我来归，十年不富。”他开始审视自己，掌握了回溯的能力。反脆弱，有时候就是做一个反向选择，反者道之动。

29岁，他中了进士。你看，人就是自己的作品，要做自己的匠人，你的发心和行动是多么重要。人应该直面自己的野心抱负和勇气，而不是产生酸溜溜的奋斗耻感。

人都是孤独的，但是不要拒绝别人的善意、好意和能力，要有一个阶段来持续地进行自我训练、自我的强力塑造。如果不满意现状，就亲手改变它。

最近，商业界有个新闻很轰动，2023年销售额破百亿，在全球拥有4500家门店的霸王茶姬，宣布要在今年超越星巴克。其创始人张俊杰是1993年生人，据说父母双亡，无亲无故，17岁前在流浪，后来在奶茶店从学徒做起，创下这一奇迹。你看，这个时代，还是有奇迹。

此后，范成大的人生就开挂了，他跟苏东坡一样，都是百科全书派。怪不得我一眼瞥见他的诗，就一定要写他。

既然有源源不断的心力，就像洪流一样，到哪里，哪里就有创造和沉淀；既然以前囤积了那么多的不幸福感和躺平感，就在觉醒转念之后，将这些不利的势能都变成发展的动能。

我为什么能学会没事就快乐，就是因为我痛苦了二十几年，就一定要让自己至少快乐十几年。这个思维推荐大家用用。我在任何环境下都选择直面，是因为我此前逃避够了。

在这样的心力之下，他就能遇到各种同频做事有能量的人。在徽州，他遇到了洪适。洪适与弟弟洪遵、洪迈皆以文学负有盛名，有“鄱阳英气钟三秀”之称。三洪同朝，并为台辅，世所罕见。洪适看中了范成大的才华，推荐他当了京官。

于是他去了临安，去监管太平惠民和剂局，做了圣政所检讨官、枢密院编修官、校书郎、尚书吏部员外郎等，当了四年京官，最后被诬陷而罢黜，随后又被重新启用。官场沉浮，不过平常节奏。

年过四十，他去当了处州知州。这时候，他开始有了无穷无尽的做事动力，因为“天下也是田园”，他开始修建各种水利工程，“成大访故迹，叠石筑防，置堤闸四十九所，立水则，上中下溉灌有序，民食其利。”

他留下的《通济堰规》，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水利法规碑文实物，也被后世不断学习发扬，影响数百年。

“老身穷苦不须忧，未有毫分慰此州。但得田间无叹息，何须地上见钱流。”（《次韵汪仲嘉尚书喜雨》）。他在处州任期只有9个月，却留下了影响至今的很多实绩和诗文。

四

宋孝宗心里有两件最揪心的事情，一件是想让金国把埋着先王的土地归还；第二件是宋廷在与金国签订隆兴和议时，忘了议定接受国书的礼仪，不想对金称侄。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落到了范成大手中。还有一个高难度系数的动作是第二件事，让范成大以私人文书提出要求，不写入公文。

此去，一般使者的结局不是被扣，就是被杀。

44岁的他，决定一路北上。有时候，知道自己要死，也是可以很松弛坦然的。心力要强人要松，果然是我的新晋偶像。

路上还要走那么久，总得让精神和心力安放在哪儿吧。于是，纪录片也好，旅游vlog也好，他开始做了。放到现在，这内容绝对稀缺，很快就能成为爆品。

《揽辔录》就是72首诗歌的“旅行日志”。北上过程中，沿途的人民都非常欢迎他，有些老地方已经被同化，在《旧滑州》里，他写“大伾山麓马徘徊，积水中间旧滑台。渔子不知兴废事，清晨吹笛棹船来。”

越危机越镇定，是因为你有自生长和可以积累的事情可以做，内核稳定也是需要仪式感和实际成果的。

他还借古人遗迹以抒愤，提出“谁遣神州陆地沉”的质问（《双庙》）；表现出沦陷区人民的盼望与失望，如天街上“年年等驾回”的父老，沿途争看“汉官”的白头翁媪……在金人统治区，贫穷落后和残破荒凉随处可感。

曾经心死过一次，心力又很强大的人，遇到顶级难度系数的场景，随性发挥的能力是很强的。他竟然赢得了气节和尊重，一改宋使的媚态，没有被杀，还被放回了。

范成大归国后，被任命为中书舍人。后来又被卷入内斗内耗。他看明白了自己人生发展的底层逻辑，他在京城是干不成任何事情的，只有外出，才能延续自己的生命和能力，他其实是能感知到这些的。

他发现，对人民的苦难有深切的同情这件事，是能够让自己的心力越来越足的。

五

于是他像苏东坡一样，足迹遍布很多地方，南宅交广、西入巴蜀、东薄邓海，历任静江、成都、明州、建康的地方长官。

他写，“石湖仙伯住吴门，事业文章两足尊。南北东西曾遍历，焉哉乎也敢轻论。桂园柳色金丝织，笠泽桃花锦浪翻。小大风烟俱自适，鹪巢终莫拟云鲲。”（《有怀参政范公因书桂隐近事奉寄二首》）

他知道自己喜欢事业，喜欢文章。本来那么安静的人，原来这么喜欢闹腾，真正认识了自己之后，他就更活跃了。

他跟苏东坡当的官都差不多，后来也做过礼部尚书。据历史记载，宋孝宗是苏东坡的“粉丝”，曾称赞苏为“志在行其所学”，范成大也是苏轼的粉丝，他模仿过苏轼的不少东西，自然也成了百科全书派。

“古藤阴下醉中休，谁与低眉唱此愁。团扇他年书好句，平生知己识儋州。”（《次韵徐子礼提举莺花亭》六首之六）

他把苏东坡叫“苏儋州”，视为异世知己，儋州那么遥远，他也跑得更遥远。

苏东坡有杭州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他有丽水的《横塘》：“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以宋荦为代表的宗宋派，视范成大的诗歌为“宋调”，认为范成大对苏轼的诗歌多有继承。

他的旅游日志，不光是使金之《揽辔录》，还有入桂之《骖鸾录》和出蜀之《吴船录》等等。

他对于峨眉山也有着自己的认识，喜欢研究植被分布和佛光的成因。他真的把苏轼的“志在行其所学”发挥到了极致。

他还研究三峡的水文，似乎更偏向于理科生思维。

他在广西写下百科全书《桂海虞衡志》。

他还写下《范村梅谱》，这是第一本梅花类的研究专著。对于喜欢的人事物，他都要研究得明明白白。写完梅花，还写了《菊谱》。

他后来隐居苏州石湖，还给故乡留下了《吴郡志》。

他的人生，就是用来体验、用来解决社会和自己身上的难题、用来写作的。写多了，字也越来越好，他认为，“书品即人品”，并提出“学书须视真迹”。

内心痛苦纠结内耗的人，学他！

六

说到他最经典的田园诗部分。田园诗，前有《诗经》，陶渊明，后有王维、孟浩然、储光羲、苏东坡，怎么超越？

其实那些田园的象征意义更大，比如要对抗污浊，它更多的是理想，是桃源的落地。鸡犬、桑麻、牛羊、墟落，悯农、田家，是情绪的升华。

而范成大是真的让自己长久地生活在泥土上，那些芳香让他有了真正的安定感，就像现代的精油一样，洋溢出来还滋润了自己。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春日田园杂兴》其二）

以及我们现代中国人从幼儿园就开始学的：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四时田园杂兴》其二十五）

各种各样的真实的生活画面，他以量取胜，一写就是60首。苏东坡的和陶诗超过120首，但不仅仅是农事。而范成大，则是从年初写到年终，从春播到秋收，眼花缭乱，琳琅满目，兼具专业化、系统化、现代性，别开生面。

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对它的独特性作了更具体的论述，他指出：“（范成大）晚年所作的《杂兴》不但是他传诵最广、最有影响力的诗篇，也算得上是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者。”

视觉艺术家芭芭拉·布卢姆（Barbara Bloom）曾说：“日本人在修补破碎物件时，会选择彰显其损坏的痕迹，用黄金来填补裂痕。他们认为，破碎的东西因为其受伤的历史而更显宝贵和美丽。”

用黄金般的意志和心力，去面对残缺和残酷，有时候，前半生越曲折悲惨，可能在后半生就越有势能可用。三十岁后，做自己的匠人，成我，成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