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症后谈：不去想是一种能力

去年四月中旬，我开始服用抗焦虑的药物文法拉辛。吃了一年多了，最近在慢慢减药，目前减到四分之一片了。减的过程中会出现一些躯体症状，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神经系统离开了药物的保护开始裸奔而还有点不稳，还是因为减药了而产生的一些心理暗示。但总之我还是很能明显地感受到一些躯体化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敦促我继续了解这种症状，我连续听了好几个得过焦虑症的人通过播客口述她们自己的经历。

得焦虑症的人都有一些共通的特点：高敏、工作狂、脑子转得快、想法多、责任心重、对自己有很高的标准、完美主义（总想着做大做强，更快更好），习惯内省关注自己的内心。在这样的生理基础上生活，再加上一段时间呆在一个压力剧增的环境，就会开始犯惊恐躯体化，然后焦虑症就来了。我很少听到一个大大咧咧对未来毫无规划的人会得焦虑症。

听到那些患者们描述自己的性格特征时，我都感觉是我的同类。所以在能力业绩上，她们可能是很厉害的人，采访她们的朋友都想象不到“你看着这么厉害，怎么会得焦虑症？”，但实不相瞒，使她们（我）去追求的成就的一大动因就是恐惧，常年怀揣着这样的恐惧，会是一种很大的动力和刺激，所以外显上她们更可能获得成就，但是代价就是内心充满了无法休息的焦虑和恐惧。

总有一天压力超过了她们自身能承受的限度，紧绷的弦断了，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无尽的泛滥成灾的焦虑，以及强烈的神经敏感和不知道要持续几年（甚至一生）的焦虑躯体化。就像是被狗狠狠咬过的人，再看见狗都会想起自己被咬的事情那样，我们也会对让我们有压力的事情翻倍的敏感。这是常年对自己的身心使用过载后的反刍，或者说，是一种情绪还债。

得焦虑症的感觉，就是感到生活中所有危险都指数级增长。以前可能出个门根本不害怕，但现在却倒个垃圾都担心遇到危险的事；以前偶尔身体难受觉得很正常，现在一心慌就觉得自己要进icu；以前和别人谈笑风生，现在一想到要跟别人搭讪就开始出冷汗。这个病可以让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听起来是不是很夸张？这个病就是很夸张，而且患者本人是无法控制这种夸张化的想象和恐惧的。每个人焦虑的症状表现不同，都跟各自之前的经历有关。我的特点是比较害怕出门，封闭空间，担心找不到厕所。

我听说有些人是不敢运动，一旦稍微活动一下气喘吁吁，就会害怕自己猝死。有些人则是不敢睡觉，害怕自己在梦里死去。有些人是对身材焦虑，不敢吃东西，感觉一吃就要发胖。有些人则是不敢去社交场合，一跟别人聊天就觉得别人心里在嘲笑自己。躯体化的情况也各色各样：头疼、心慌、手抖、出汗、脑雾、厌食、腹泻、惊醒……症状千变万化，总有一款适合你。

有时候我看一些别人的症状，也觉得很惊奇：“你怎么会这么担心这个？”但是一回到我自己的点上，我就能切身地感受到那份恐惧是如此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身体里，作为旁人没什么好嘲笑的。所以虽然焦虑的人各色各样，但共通点就是我们都在和各自强烈的恐惧作斗争。

我目前还有一些躯体化的症状，不过已经比刚确诊那会好了太多。但直到今日，我也依然有很多恐惧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曾经就占据了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天，我不觉得它们是“焦虑”，或者“恐惧”。

过去我会被这些想法绕进去，会纠结想去解答它们，现在我发现无论想法的内容是什么，它们导向的无非就是恐惧这同一种情绪。我的咨询师曾经形容它就像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以不同的形式找上你，但其实都是它，用不同的内容去装载这份恐惧。

我刚确诊那会，医生给我开了一种应急的药，可以对付惊恐发作。起初我感到很安心，但安心了没有几个小时，当晚我又开始辗转反侧：万一我惊恐发作的时候，药效没有上来怎么办？万一我忘带药了怎么办？万一我身边没有水无法送服怎么办？万一我药物依赖怎么办？万一我吃完了药还没来得及补充怎么办？万一……

也许单拎出来，哪个想法都显得很荒谬，但那种强烈的恐惧感会让这些想法像喷泉一样永不停歇，并且绘声绘色真实无比，使我被困在这种恐怖的想象中无法动弹。我听过最极端的例子，是患者本人甚至觉得自己无法下床，突然觉得自己丧失了走路的能力。如果我没有体验过这种恐惧，我会觉得这怎么可能呢？但我现在知道，这种事情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

很难解释过去一年，我感受过多少次，以及多么强烈、闪电战一般袭来的恐惧感。就像是站在悬崖边，被滔天巨浪拍打，一次次短暂的窒息后，湿淋淋地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在得焦虑症以前，如果有人跟我说ta得了焦虑症，我大概只觉得那个人烦恼忧心的事比较多罢了，不会有太多的问题。但现在我可能只想跟她会心一笑——我懂你正在经历什么，姐妹。

人生的这一课实在是太痛的一课，给了我太深的教训：任何以恐惧为驱动的行动，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在得到外部认可的同时，也在失去自己的心灵平衡。

从得焦虑症开始，医生就建议我要运动，但我一直没有动力。最近我开始运动。从一周一两次的游泳，现在我想增加到隔一天一次。而且尽量每天都出门。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要运动，因为运动就是使用身体，而身体是非常当下的东西。我们不可能把未来一周的饭都提前吃了，但是脑子可能却试图把未来十年的事都想清楚了。

身体总被局限在狭窄的此时此刻，但却也是它最大的优势。它不像大脑那样在诸多幻想中的东奔西跑，它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它真真实实地活在此刻。而运动就是让我们把注意力给回身体，强制性把你带回当下一段时间，而不是再继续去喂养那个喋喋不休，掌握霸权的大脑。

总说爱思考、想的多是好事。但我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出门呢？在这之前，我也知道世界上有许多危险，新闻报道总是会提醒我这一点。但我从来不会因为看到多少新闻报道，就放弃出门，因为我从来不去想今天出门会不会有风险这件事。我大多时候也不太担心别人怎么看我，因为我也从不花太多时间想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所以不焦虑的特点其实就是：我不去想而已。如果我不怎么思考未来，不总是关心自己未来会做什么，在哪里生活，我也不会总因为自己的未来感到焦虑。不去想是一种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从未感觉自己拥有它，也并非刻意不去想，但只有像我这种得焦虑症的人才会知道，我们缺乏这种能力。如果你有这种能力，那你很幸运。

当然，万事万物都有一定的尺度。完全的不想可能又是另一回事。只是在现在这个信息爆炸，鼓励你多看、多想，能用一台手机连接到整个世界的信息的社会，多想造成的痛苦可能比少想造成的多很多。

我不知道在一个没有网络，部落范围极其有限，大家都互相认识，以打猎捕鱼为生的原始社会里，是否有人会得焦虑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不会走在路上被老虎吃掉的时代，我竟然还能体会到如此强烈的恐惧感。追溯源头，是自身基因，经历还是教育？还是随着社会规则的复杂和庞大，我们要担心的事情也成指数级增长了？为什么从小就有那么多长辈，通过恐惧和威吓促使我们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

密不透风的城市。自摄。

……答案在风中飘。人生宝贵，至少在有觉知的时间里，让我好好活在当下，脚踏实地，不再恐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众生BEINGS（ID：gh_3f2b6e497f30），作者：纵歌Z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