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在打什么？

这是一个盛产成语和典故的时代。

（春秋战国时代的部分成语，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这是一个为中国历史上大多数国家起好国号的时代。

（春秋战国时代国号的传承，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这个时代名为——春秋战国（公元前770—公元前221年）。

无数英雄为江山折腰，无数霸权笼罩在大地之上。

（越王勾践剑，2000多年依旧纹理清晰，摄影师@周权，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巴蜀、三晋大地、齐鲁大地、八百里秦川······中国历朝历代的割据政权，大多沿用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国名，并衍生出了中国独有的“政权地理”。

（吴，春秋战国国名，今天泛指江苏南部及浙江北部一带，下图为太湖，摄影师@朱金华）▼

而在星球研究所看来，春秋战国，是催生出“一个中国”的时代。这个时代炼就的凝聚中国之力，一直传承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从未消散。

那么，这份凝聚之力是什么？它又如何让中国成为中国？

想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回到它诞生的地方。

缘起开荒

公元前十一世纪，一个名为周的族群打进中原，收服了众多异姓部族。

（虎食人軏，摄影师@笑谈间气吐霓虹，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周族首领尝试性地将自己的血亲分派到众多异姓部族的驻地，与当地人通婚或共治，政治领袖与家族首脑合而为一。

他们向外开枝散叶，最高领袖“周天子”（周王）的儿子们，成为各国诸侯；诸侯的儿子们，成为国家的卿大夫；卿大夫的儿子们，成为办事的士人……一个巨大的家族统治网络在大地上铺展开来。

当时周族的人口大约6—7万，而在他们脚下则是超过150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大陆。

每一个诸侯所得的“国家”，最初不过是一座城、一个据点，我们也可以称之为“都市国家”。一个个点状的小国散落大陆，各国的领地并不衔接，也无所谓“国界”。

稳定的农业让人口持续增长，诸侯们以城为中心，逐渐扩大领土范围。

（请横屏观看，周的早期扩张，制图@吴昕恬/星球研究所）▼

这是一场巨大的对于中国版图的开荒。

诸侯们的地盘内外，还存在着“夷狄”等众多不受管辖的群体。他们的战斗力，并不比周人弱。当周人的扩张与夷狄的生存空间相互挤压，他们选择直击周天子的驻地，杀死了当时的周天子，即“周幽王”。

王室威严扫地，春秋战国自此开始。

新石器时代以来，数千年形成的文化地域在春秋战国时代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每个文化地域都孕育出了自己的大国。

（中国史前文化圈分布，制图@吴昕恬/星球研究所）▼

周王室从作为大国之一，更像“武林盟主”。当周王室武功不再，所有的大国都会争夺武林盟主的位置，这就是“争霸”。

诸侯暗斗

第一个登场的郑庄公，是最早尝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雄主。他在位时郑国崛起为中原第一大国，而他死后，郑国实力一落千丈。

（请横屏观看，郑国公九鼎八簋，郑国诸侯僭越使用天子礼制，摄影师@柳叶氘，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随后的齐桓公任用能臣管仲而立霸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而桓公一去，齐国光彩一去不返。

据说因为内乱，桓公的遗骸被搁置67天之久，尸身腐烂所生之蛆虫爬到门外，下场凄惨。

一旦有才能的君主离世，整个国家都会衰弱。这种君主决定国家命运的底层逻辑，是血缘关系强而有力地控制着社会。国君的儿子还是国君，平民的孩子还是平民，人们笼罩在祖先的阴影之下，只有君主才有资格争霸。

互相对抗的诸侯们时常由霸主牵头，以宗庙为中心齐聚一堂，人称“会盟”。他们一起祭祀同一个祖先，召开盛大的宴会。

推杯换盏之间，外交官们从《诗经》中选取合意的诗句在席间吟咏，引经据典、文采飞扬地表明敌对的立场。优雅，太优雅了。

君主们还常常在飨宴上解决“家务事”。晋侯是12岁的鲁襄公的舅舅，他认为鲁襄公应举办成人礼。鲁襄公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在卫国宗庙举办了仪式，因为卫国在周室中与鲁国同出一支。

（晋祠，原名为晋王祠，是为纪念晋国开国诸侯，即晋王而建的，摄影师@李如国）▼

如果你生活在春秋时代，常常会看到某国百姓面对他国军队过境却无动于衷；他国在某国附近安营扎寨时，该国君主也不会加以干涉。如果战争骚扰到活不下去，百姓会跑到别的土地，用故国的名字命名这里，毕竟大陆广阔。

所以，春秋的主要目标在于争霸而不是灭国，是要让他国听话，要贡品、要钱帛，各位国君都是一家子骨肉，决出一个“当家人”就好。统一是什么？为什么要统一？

（春秋晚期青铜牺尊，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众多诸侯订立公约，要割牛耳之血盟誓，由主盟国的代表拿着盛牛耳朵的盘子，故称主盟国为执牛耳，后泛指在某一方面居最有权威的地位，摄影师@笑谈间气吐霓虹，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然而，就在中原诸侯们“你侬我侬”、“礼尚往来”之时，中原周遭及以外的边缘国家趁着王室式微的机会，拼命扩大自己的地盘。天下政治力量的分布由此发生了重大变化，“中国”被分为三个较大的地理区域：中原地带、中间地带和周边地带。

（春秋三大政治地理区域，制图@吴昕恬/星球研究所）▼

最初，中间地带的齐、晋、秦、楚，与中原的鲁、卫、郑、宋、陈、蔡及周王室的领土、人口与财力大致相当，几乎处在同一起跑线上。

但是中原诸侯互为亲戚，以它们为用兵对象，往往会有第三国介入，甚至引来强国交锋。

于是中间地带的国家们将目光投向中原之外，晋在北，楚在南，秦在西，齐在东，它们占领周边地带的大量土地、人口，以壮大自己的国力。

（少虡[jù]剑，剑气如岚， 其为晋国兵器、春秋文物，今藏于故宫博物院，摄影师@柳叶氘）▼

“春秋灭国最多者，莫若楚矣”。据历史学者何浩先生统计，楚国吞并约有48国，为春秋列国中疆域最广者。

虽然秦、楚等国都在数十年内脱颖而出，成为地方千里、甚至是数千里的一流强国。但是在中原诸侯们眼里，它们都是“没文化”的“暴发户”。

（楚国金币，安徽楚文化博物馆藏，摄影师@柳叶氘）▼

非周族出身的楚国君主被当作野蛮人取笑，“自相矛盾”的故事中，被群嘲的主角就是楚人。

而楚国的君主们也加以反击，他们自称为王，以显示与周王平起平坐。那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则更进一步，问鼎中原，借问鼎之轻重，表明取周天子而代之的野心。

（“王子午”鼎，楚国文物，摄影师@杨虎，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在异族大国的威慑下，春秋的第一位霸主齐桓公、第二位霸主晋文公，都以维护中原列国的威名与家族秩序为己任（简称“尊王攘夷”）。他们最大的敌手就是楚国。

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中原“八国联军”，遏制住了楚人北侵的强劲势头。

（山东临淄城的齐国殉马坑，整个殉马坑内的殉马当在600匹以上，堪称奇观，摄影师@朱金华）▼

公元前597年，楚庄王讨伐中原郑国，晋国率兵来救（邲之战）。双方在郑州黄河附近相遇，晋人惨败。溃散的军队争先恐后地上船逃命，先上船的人为了早点开船，举刀砍向扒住船边的手，无数刀挥下，无数人落水，船上的断指掬在手里，一捧又一捧。疯了，都疯了。

楚庄王自此饮马黄河，傲视北方。北方以晋为核心的势力，南方以楚为核心的势力，进行了长达80余年的南北对峙。

“周族”雄主与“蛮族”楚王之会盟，不再需要祭祀礼仪，不再关心祖先宗庙，利益与实力赤裸裸地摆在了谈判桌上，再无华丽的辞藻掩藏。而夹在中间的陈、蔡、许、鲁、卫、宋、郑等国，只能“朝晋暮楚”。

（郑国与楚国、晋国结盟时长对比，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大国博弈往往以小国为战场，春秋诸侯间征伐有483次，郑国遭受战争之灾就有约80次，为列国中蒙难最重者。

（郑州市新郑郑国车马坑三号坑，摄影师@杨敏芝）▼

当战争的引擎高速运转，8个国家从春秋140余国中脱颖而出。它们分别是吴（江苏南部）、越（浙江东部）、晋（山西西南）、楚（湖北与河南南部）、秦（陕西渭河流域）、齐（山东东北）、鲁（山东西南）、燕（北京一带）。

这些强国的名字近乎永久地流传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直到今天。

“国际”局势在兵戎相见中日渐明朗，社会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潭死水却被战争搅得越来越浑浊。权力与阶层开始流动。

大夫明争

又是一场觥筹交错的上流宴会，“晏子使楚”的晏子在酒精的作用下无力地叹道：“我齐国终将归田氏所有”。宴请宾客的晋国贵族“叔向”受到晏子的感染也沮丧道：“我们晋国也一样，会被六卿完全把持”。

无论是“田氏”，还是“六卿”，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即“卿大夫”。

（请横屏观看，赵卿的盛宴，摄影师@李岗、邬红波、焦潇翔，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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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堪称齐国最能言善辩之人，他能“二桃杀三士”，能以“橘生淮南则为橘”之理让楚王称其为“圣人”。但是一向嘴上不饶人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卿大夫们正在将国家的权力蚕食殆尽，而他无可奈何，无力回天。

（齐国古城遗址中的晏子墓，让人不禁感叹“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末了”，摄影师@李文博，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不得不说，晏子他们的“眼光”确实毒辣。他们精准“预言”了100多年后发生的一件震动“国际”的大事。春秋时代那个与楚国南北对峙、带头争霸的晋国竟轰然解体，就像苏联一样，分裂为赵魏韩三个强势大国（简称“三家分晋”）。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卿大夫！

（山西忻州韩庄长城，为了防御魏国和韩国，战国时赵国修筑此长城，明代在原有基础上重修，摄影师@杨东）▼

春秋的君主们虽然也有才能出众者，但是更多时候他们无须努力就能获得一切。各国诸侯之间沾亲带故，竞争并不激烈，大可不必多费脑筋。

（刖人守囿车，再现了贵族“域养禽兽”的苑囿之景，摄影师@邬红波，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春秋时代的“五星评论家”曹刿[guì]对此表示：“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当权的人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

比起“躺平”的国君们，领兵打仗的卿大夫们逐渐控制了国家的武装力量，甚至军队变成了贵族的私产。

（请横屏观看，赵卿墓车马坑，位于山西省太原市金胜村，上文中的曹刿为鲁国军事理论家，代表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摄影师@邬红波）▼

他们手握重兵，占有了战争征服的土地，进而控制了整个国家。公元前570年的列国盟会，与会者全部都是卿大夫，而非国君。

为了互相约束，公元前536年，郑国的执政卿大夫将法律条文铸造在象征权力的金属鼎上。这是中国最早的成文法，大量田产和人口被贵族领主直接控制，成为了他们的私家财产。

于是战争越激烈、领土越扩张，贵族官员的势力越强，国家越有分裂的危险，三家分晋由此产生。

（晋国陶范，范上刻画的举手人物，好像正在投降认输，摄影师@秦南，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可是这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晋国崩坏，与之对峙的楚国为什么没有分裂？

这是因为楚王并非周天子任命，他既是宗族的族长，也是最高的统治者。楚王能够直接任命“县”级行政长官，而非通过卿大夫。

反观中原的国君们，他们没有办法解除卿大夫的职务，因为卿大夫们不是国君任命的，而是生来如此，从周天子分封以来，数百年一直如此。

（春秋时期诸侯国的政权继承危机，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当卿大夫们将国君架空，毫无血缘亲情的贵族家族之间发动了残酷的灭国征地战争。至少有110个国家在这一过程中被灭或吞并，仅剩下22个国家为生存而继续斗争。

被征服国的高层和败军之将失去了所有的社会地位。既然春秋时期至少有110个国家消亡，这就表示有大量的贵族被迫蒙耻而降为仆役。

最终，每个国家都由春秋斗争中幸存下来的唯一的贵族家族统治着，卿大夫们的掌权也是家族与政治关系分离的主要现象之一。

（青铜跽坐人镦，为铜杖末端，此铜杖象征权力，摄影师@卢鸣浪，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这说明卿大夫们不仅通过他们的出身，也通过他们的能力获得了现在的职位。

当世界以才能定输赢、分高下，卿大夫之下的士人也开始蠢蠢欲动、暗流汹涌。普天之下的所有人，都将被卷入这场战争，一切都将被重塑。

全民武装

卿大夫执掌国运时期，各个国家的领土在硝烟弥漫中迅速膨胀，大块大块需要管理的土地凭空出现。

（春秋战国形势变化，从春秋到战国，领土扩充极大，制图@吴昕恬/星球研究所）▼

贵族们将这些新打下的土地划分成一个个行政单元，即“县”，让手下的能人和武士管理。

贵族从地方到首都金字塔般的统治机制，决定了中国“中央集权”的历史方向。贵族的家臣们一跃成为了政府的精英阶层。但是平民家臣要胜任行政长官，需要大量的知识与实操经验。随之，“私学”诞生了。

目前所知，最早的老师就是孔子。

孔子的父亲靠着一身悍勇，作为武士，效力于鲁国贵族。但是孔子却希望打倒残暴的贵族，还政于周天子。

魏国的大臣曾算过一笔账，一个五口之家在贵族手下干活，不许生病，不许死亡，辛辛苦苦种地一年，还会倒欠别人450钱，可谓“苛政猛于虎”。

而当贵族的权力进一步下放给家臣，这些从百姓中来的精英们眼里终于有了百姓。

孔子便是其中之一，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改革为武器，抽刀砍向更强的贵族。

（曾侯乙青铜尊盘，一个史书上名不见经传的曾侯乙，都能积累起巨大的财富，摄影师@柳叶氘，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无奈贵族们权势正盛，孔子被迫四处漂泊。他决定将自己的社会改革梦想全部寄托在对弟子的培养之上。他付出极大的心血将贵族们才能学习的诗、书、礼仪传授给平民子弟，最终形成儒家学派。

（曲阜孔府、孔庙、孔林，摄影师@李文博，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而儒家之外，后世谓之墨家、道家、阴阳家等学者也在此时登场，他们被统称为“士人”。这些思想家们大胆地提出自己对于国家的改革方案，如果在这个国家不被采纳，就跑到另一个国家“灵活就业”。

（里耶秦简中的“九九表”木牍，是我国发现最早最完整的乘法口诀表实物，摄影师@柳叶氘，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生逢乱世，所有的流派、学说最后都会归结到治国平天下上去，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有识之士的终极理想。

唯一出身平民的哲学家墨子，一开始师从孔门儒学，可是儒家倡导的礼乐对于为生存所迫的下层人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三人踏兽玉饰，这三人是表演杂技者，摄影师@徐勤，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在墨子心目中，人类应该是平等而友爱的（天下之人皆相爱），而非儒家规定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很多人为此追随墨子，墨子也训练他们，编成百八十人的防御部队，他们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死也不后退（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汤蹈刃，死不还踵）。他们实实在在地以百姓的力量，为遭受无端攻击的弱国小民而展开行动。

当时有个叫鲁班的人，被尊为中国木匠的鼻祖。他为南方楚国制作了一种名为云梯的攻城武器，楚国想要用其攻打宋国。

墨子听说之后，日夜兼程，花了十天十夜，赶到楚国都城，求见鲁班。

鲁班问：“您找我有何贵干？”

墨子答：“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让你帮我杀了他。”

鲁班面露不悦之色，墨子又说：“我愿意付你十块黄金。”

鲁班拒绝道：“我的原则是不杀人。”

（郢[yǐng]爯[chēng]，由纯黄金制作的战国楚国货币，南京博物院藏，摄影师@柳叶氘，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墨子听闻此言，起身再拜道：“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云梯，用来攻打宋国。你的原则是不杀人，却因此害死更多的人。”鲁班哑口无言。

墨子说：“请放弃进攻吧。”

“不行，我已经对楚王说了。”

“那就把我引荐给楚王。”

“好。”

于是，墨子见到了楚王，对他说：“现在有个人，舍弃自己的豪车，去偷别人的破车。您怎么看这个人？”

楚王说：“这个人一定有偷窃病吧。”

墨子说：“楚国方圆五千里，宋国方圆五百里，正如豪车与破车的差别……”

楚王坚定道：“的确如此，但是鲁班已经造好了云梯，我一定要攻取宋国。”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墨子要求鲁班与他比试。他用腰带围出一座城的样子，用小木片当作防御工事。鲁班则摆出云梯等各种攻城器械，九次攻城、九次被墨子击退。鲁班手段用尽，墨子还游刃有余。

鲁班认输，却说：“我知道战胜你的方法，但我不说。”

楚王马上追问赢的方法，墨子回答：“先生的意思不过是，杀了我。杀了我，宋国无人能守。但是我的弟子三百人，已经手持我刚才用的武器，排在宋国的城头，即便杀了我，也会有人守住宋国。”

楚王终于认输了，预判了一切的墨子，正如同时代者所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可惜，墨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能停止一时一次的动武；而此时的亡国兼并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16个大型国家被战国七雄所灭，七雄之间展开最后的角逐。

（错金银铜虎噬鹿屏风座，七雄如虎，逐鹿天下，摄影师@李文博，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在你死我活的斗争面前，儒家不得志，反对战争的墨家更不必说；道家则作壁上观，老子遁世，庄子只想做一只在泥水里自得其乐的乌龟。

楚王派了两名大夫，去请庄子出山。庄子对两名使者说：“我听说楚国有一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现在珍藏在庙堂之上。你们说，这只龟是刮骨留名、被供在庙堂上好呢，还是保全性命、拖着尾巴，活在污泥中好呢？”两位使者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活着好啊！”庄子笑了，头也不抬地对他俩说：“那么，你们可以走了，我将要像龟那样拖着尾巴生活在污泥之中！”

这时期大放异彩的是法家、兵家、纵横家，一句话概括，为了赢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当中有一位一瘸一拐的军事家，名叫孙膑，“田忌赛马”便是他献上的计谋。

（青铜车、马、俑，摄影师@杨虎，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孙膑本是魏国人，因遭到同窗庞涓的嫉妒，被削去了膝盖上的骨头。但他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逃到齐国，成为参谋，重创了魏将庞涓的军队。

（错金银马兽形青铜䡇[yuè]，出土于战国中期魏国贵族墓，此墓是目前所知魏国墓葬中规格最高的一座，摄影师@秦南，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孙膑打败庞涓所用的计谋，被后世称为“围魏救赵”。而被孙膑救援的赵国，日后也拥有了名将廉颇，他带兵击溃齐国之兵，一时威震诸侯。

然而在与秦国的对战中（长平之战），廉颇闭门不出的防御战略被国君所猜忌，加之国力难支等原因，主帅被换成了“纸上谈兵”的赵括。这一战，赵国45万男儿全部被坑杀，秦军主帅白起也被后世冠以“杀神”的名号。

渐生白发的廉颇不得已离开了生活大半辈子的祖国，当国君派人来看他时，廉颇拼命将饭食塞进嘴里，以示自己身强体健，渴望重新回国效力。可国君认为“廉颇老矣”，放弃了他，廉颇自此郁郁而终。

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甚至需要动员全国所有的男丁。在楚国，60岁以下、身高5尺（约1.2米）以上的男子都要从军；在秦国，15岁以上的男子都要从军。

秦楚这样的大国，完全可以养活100万左右的军队。如果以投入军队的人数衡量，战国的战争规模已经数倍于春秋。

（楚人甲胄，摄影师@龙世杰，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更大规模的社会流动开始了，战争中表现突出的人得到了晋升，勇猛无畏的武士和足智多谋的战略家格外受到欢迎。即便只杀一个敌人，也可免掉一定的租税和劳役。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只以能力定高低。

（战国武士俑，摄影师@秦南，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如同一场大型的全民真人“选秀”，孟子、毛遂、蔺相如、张仪等人从平民中被筛选出来，他们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而后投身于国家霸权的洪流。

“孟母三迁”育成的孟子豪气干云道：“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毛遂自荐于当权者，司马迁感叹道：“毛先生以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蔺相如“完璧归赵”，面对强秦之王，他敢以性命相威胁：“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武氏祠“完璧归赵”画像石，图片源自@Wikimedia Commons，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张仪未发迹时，曾参加楚国相国的宴会。席间丢失了一块玉璧，大家都说张仪是个穷小子，准是他偷的，楚相狠狠鞭打了他一顿。而张仪投奔秦国之后，多次出手，把楚怀王骗成狗，最后亡了楚国。

张仪欺楚：秦相张仪对楚怀王说：“如果楚国确实能和齐国绝交，秦国愿意献上六百里土地。”楚怀王起了贪心，就和齐国绝交，然后派使者到秦国接收土地。张仪抵赖说：“我和楚王约定的只是六里，没有听说过六百里。”怀王发怒，大规模出动军队去讨伐秦国，被秦军杀了八万人，还被夺走楚国的汉中一带。

而后秦王要与楚国通婚，要求和楚怀王会面。不过会面只是一个借口，秦王扣留了楚怀王，他最后死在秦国。

（楚国的虎座鸟架鼓，复制品，摄影师@李念，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一人之力可以决定国家命运，而面对必输的困局，依然有人愿意为国捐躯。

赵国在长平之战后一蹶不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义士信陵君愿与赵国一同赴死。他手下的家臣对他说：“我老了，不能与您同行，我计算着您到前线的日子，那一天我会面朝您的方向自刎，为您送行。”

在楚怀王被秦国囚禁之后，楚国贵族屈原在大河边彷徨，他披头散发高声悲歌，“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楚国的毁灭不可避免，但他还可以用死亡表达自己的不屈。

（人物御龙帛画，此帛画为丧葬中使用的“魂幡”，导引灵魂升天，摄影师@龙世杰，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今天的端午节便脱胎于祭祀屈原的传说，这也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意难平。

新的中国

残酷的统一战争进行的同时，中国大地上也焕发新生。都江堰、郑国渠等水利工程巩固了农业根基。

（都江堰，摄影师@刘剑伟）▼

军事因素导致城郭大量兴筑，千城由此崛起。如伍子胥督造的姑苏城，2500多年来原貌仍存。

战争逃难者、投机者等等，大量人口涌入城市。以前春秋的城市，少则十户、多则千户，而战国时期动不动就“万户之邑相望”。

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货币逐渐普及，“市”成为了“城”的主要组成部分，“前朝后市”被当作城市的理想配置。

有名的刺客荆轲与朋友击筑哀歌而和的地方，是燕国的市；吕不韦让手下士人展示《吕氏春秋》，改一字而悬赏千金的地方，是咸阳的市门。

中华大地上都市林立，其中最盛者为齐国首都临淄，几十万人口盈城，为了形容临淄的富强，“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志高气扬”等词语由此而生。

《战国策·齐策》：“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踘者；临淄之途，车辇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战国时代的商业城市，制图@吴昕恬/星球研究所）▼

春秋以来，列国外交、会盟频繁，大城之间修建了不少水陆交通线。

吴国开辟了鸿沟、邗沟，连接长江、淮河等河流；战国晚期蜀道中的第一条官道，连通了中原与西南。

（蜀道，摄影师@健忘的行摄世界）▼

华夏民族的自我意识也在这些交流与碰撞中初见雏形。春秋战国之前，“夷狄”之数不下一百；而后中原周边的夷狄在战争吞并中融入华夏族。仅剩下远离中原的匈奴等游牧民族，逐渐成为华夏族的劲敌。

战国时，中原修建长城，确立新的华夏边界。

（今天的长城，摄影师@崔缘）▼

中国统一观念也出现在战国时期。

托名大禹所作的《禹贡》，实际上成书于战国时期。它的作者根据当时的地理知识划定了天下九州。春秋流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统一蓝图从此有了模样。

（禹贡九州图，图片源自@Wikimedia Commons，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数千年形成的文化地域，经过春秋战国的熔炼，合并于一个国家之下。成千上万次的战争、吞并和融合之后，这里已经成为黄河流域乃至东亚大陆人数最多、经济文化最发达、实力最强、当时地理条件最优越的地区。人们已经确信，在中国之外再也不存在比中国更强大、更富饶更文明的国家了。

华夏民族的自我认同从此形成，中国人以深度的合作，将零散的个体组织为一个“同生死、共荣辱的共同体”。以家族血缘为组织纽带的国君，以战争引擎而崛起的贵族卿大夫，以军事政治才能为地位基础的士人们，他们轮番撑起了春秋战国的一片天。

（铜牺立人擎盘，摄影师@秦南，制图@梯田/星球研究所）▼

而春秋战国之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个中国人心里都装下了一个中国。只要人还在，这段历史还铭记心中，即使有一万个宇宙，在每个宇宙，都只会有一个中国。

最近，总有一个问题无数次出现在我眼前：我们处在一个深刻变革的时代，谁来回答中国？我们何去何从？

每当这时，我的脑海中就会响起2000多年前的话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我相信，即便我们又遇到春秋战国一样的乱世，仍会有人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相信，相信中国的明天会更好，这种相信不是源于理性分析，而是源于屈原、孔子、墨子以及千年光阴中无数的英灵先哲，他们每个人的不屈与选择一次又一次地在后人身上重现，一次又一次地证明着我们可以再站起来。

我的今天是万千生命的托举，而我一人之躯也盛有千万人之信念。

【参考文献】

[1]赵鼎新著. 儒法国家 中国历史新论.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 2022.06.

[2]李学勤主编；孟世凯副主编. 战国史与战国文明. 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2012.03.

[3]梁庚尧著. 中国社会史. 上海：东方出版中心， 2021.01.

[4]（日）平势隆郎著；周洁译. 从城市国家到中华 殷周春秋战国.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01.

[5]赵鼎新著，夏江旗译. 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0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球研究所，撰文：灵均，设计：梯田，图片：龙世杰，地图：吴昕恬，审校：黄太极、陈景逸，审核专家：赵鼎新（浙江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