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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6 14:58

卡壳青年:如果有一天你谁也不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禅与宇宙维修艺术(cosmosrepair),作者:Jade,Photo by Miguel Henriques on Unsplash


请现在正读着这段文字的人自行想象并试图回答一个问题:在一个有陌生人的场合,初次见面需要做自我介绍时,或者被一段时间没见的朋友问及最近在做什么,你该如何介绍现在的自己?


我最近的通常反应是,卡住了。


说起来也挺挫败。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我明明有充足的时间编出一套合理的回答。可我就是那么一次又一次地卡壳,要么当场冷场,要么拼拼凑凑出一些我猜对方容易理解的信息,要么瞪着无辜的眼睛说,“我也不知道。”


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


首先,“你在做什么?”在现代社会的暗示是,你的工作是啥?可如果一个人有几种不同的工作,而它们几乎毫不相干呢?只选其中一个说,那是断章取义,造成误解,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全说出来,除了很累,也感觉浪费了对方的时间。“也没干啥”这种没有信息量的含糊其辞又太过随便,总是容易把场面搞的很僵。


那如果一个人没有工作,只是自由着呢?“无业”,“待业”, 除了有些不悦耳,还暗含着“我只是暂时没有稳定工作”的意思,仿佛还要搭配可怜或羞愧的表情。但那是古希腊人崇尚的最高级生存方式不是吗?工业革命之后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确,我们才习惯把人用某个职业或专业分门别类。不管是教堂神父还是街坊大妈都会告诉你,努力工作是一种美德。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在专一全情地做某件事,但是它很难定义。如果让蝙蝠在 1 分钟内介绍自己是什么动物,它可能只能说自己是鸟。我见过很多在我看来被明确归类为“艺术家”的人类,都不愿意称自己为艺术家。新兴科技行业,艺术表达者,小众自由职业者,往往更愿意去诚实描述自己在做事情的本质,而不是用几个词,一句话去给自己归类。


如果是在一个多人正式场合,就更夸张了。我发现,大部分人恨不得在短暂的时间里把自己所有最在世俗定义下闪耀的标签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因为这样才能获得高效的社交。


“我毕业于xxx大学,xxx专业。”“我在xxx银行,xxx部门,做xxx。”“我之前做过一家公司xxx,卖掉了,现在继续创业做了一家xxx。”“最近刚辞职,在看xxx方向。”


当然,信息被精心挑选,但标准无外乎:


  1.  最能代表自己的阶段性经历

  2. 最能代表目前自己与社会连接的方式

  3. 能给人留下与众不同的印象


有趣的是,通过一个人的自我介绍,你能看出的不是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是他希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越是自我强大的人,越会不遗余力地给自己创造人设。比如,同样是创业失败,我遇到的措辞各不相同:


“我关掉了公司,不做了。”“那家公司还在,不过赚不了大钱,所以就放在那吧。”“我把公司卖掉了。”“创业失败,破产清算了。”……


承认自己失败,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在我的播客遇到的嘉宾中,可能只有 Ryan 坦然地承认并讲述着自己的 3 次失败。他不仅用“失败”来描述自己,还说“败的相当惨烈”(晚风说 E15:Jade & Ryan)


对“自我介绍”这件事真正产生强大的好奇心,是源于一次科技行业聚会。当时的组织者把晚宴搞的相当私密和隆重,其中一个环节就是各位“大佬”站起来介绍自己。


看着他们一个个拿起酒杯或张扬或低调地吐露自己身上的标签,我忽然想:这些人都在 30 - 50 岁,很多人一定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小孩。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的时候首先说:“大家好,我是两个孩子的爸爸。”


这个看似无厘头也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像一根钉子扎在了我心里,一直无法移除。回来之后的几天,我和好几位家人或好友都讨论了这个问题。他们认为我的问题很有趣,但怎么都找不到答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人设变得如此世俗和单一?为什么我们要去假设别人最在乎,最关心我们的年龄、学历、职业、上没上市结没结婚?为什么我们没有勇气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这个世界,首先接受没有标签的自己?


让我们换个角度来问问题。假设我是一个外星人,初次来到地球,第一个遇到的地球人就是你。现在,你能介绍一下自己吗?


你是谁?你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你喜欢什么?你快乐吗?你爱谁?你与其他地球人有何不同?你最近有什么好玩的新发现?你所生活的城市还好吗?你为什么一直拿着一块屏幕?……


也许你会觉得,这样的问法太私人,太灵魂拷问了。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觉得在别人面前显露灵魂是一件羞耻的事?是他人配不上你的坦诚,还是你根本无法坦诚地面对自己呢?


于是我突然明白,“卡壳”的那一下,是多么宝贵。就是那一秒钟的卡壳,你在自省,在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什么也不是”,和随之而来的可爱的尴尬。


当我开始留意自己的卡壳瞬间,我很快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卡壳青年”。而在他们卡壳时刻,我终于可以报以理解的微笑。


吕宜人:古典音乐作曲专业出身,但很擅长原创流行音乐、兼具主唱、作曲、编曲,签约了唱片公司。她又同时跨界绘画、时尚、写作,出国读书想干脆换成哲学或艺术专业。她是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也觉得这是会伴随自己一生的一部分。(晚风说 E22:Jade & 吕宜人)


易石:正经身份是北影的老师,纪录片导演,可是拍纪录片的过程,也是他的自我崩塌的过程。重建的方式,是经历中医、佛学的精神探索。他想要探讨“什么是真正的教育”,可随之而来的发现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宏大的主题。(晚风说 E21:Jade & 易石)


Summer:她在外人看来是旅行 vlog 博主,在我看来复杂的多。她是一个旅行家,摄影师,独立纪录片创作者和制作人,同时也是哲学家、和一个永远身心都在路上的人。她像极了黑塞笔下的悉达多,把人生活成了一条河。河的意义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而在此刻的流动。(晚风说 E18:Jade & Summer)


Mikko: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创业者或货币学家。他总说自己是一只可达鸭。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达鸭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世界观,但他是我见过最知行合一的人之一。他所认为的真理,都被活到了生活的每时每刻。其实他是中国为数不多地深刻理解虚拟货币经济学的人,尽管他从来不提,也拒绝持有比特币。我曾经问他错过比特币的赚钱机会遗憾吗,他说不,“我想做一个承载价值,而不是被价值被裹挟的人。”(晚风说 E9:Jade & Mikko)


……


一旦了解了这样的人,你就会发现,回答“你是谁”,“你在做什么”,“能不能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这样的问题,真的十分困难。他们不仅难以定义,还变来变去,一旦对什么感兴趣,就很可能成为某段时间的重点。


换句话说,他们太活在当下了,以至于显得那么任性,任性得令人嫉妒。一旦他们说出那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是在大声地宣布“我不在乎世界怎么想,也没责任向所有人解释。“


这就是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坚持着,每一期播客,除了人名,都没有标题。尽管我知道,标题可以更快地帮助听众筛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或者迅速产生好奇。


我就是想让听众感受到,每个人都是一个很多元,很复杂的个体。我好奇的是人本身,而不是他们背负的身份。一旦我为他们起了标题,打了标签,这个完整的人,就不再是他,而是观众眼中的一种身份。况且,就算是打标签,也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完成。其他人没有这个资格。


所以每一期的嘉宾自我介绍,也都是他们写好给我的。我也很好奇,他们眼中的自己:


三米:知道逻辑理论,依靠感知察觉,都市人;正在练习无畏,保持真实,探索夯实喜悦的路上。(晚风说 E3:Jade & 三米)


尼克:海南长大的北方人、严肃的逗逼、不会记账的会计师、坚信价值投资的投机者、态度轻浮的老实人。(晚风说 E4:Jade & Mable & 尼克)


王帅:区块律动 BlockBeats 媒体品牌创始人。一个无聊的创业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厌恶争执,不善言说。(晚风说 E8:Jade & 王帅)


志伟:“企鹅吃喝指南”创始人,以食物为镜,做人间观察;创业五年,仍在路上。(晚风说 E10:Jade & 志伟)


TT:我的⽣活跨越了数洲,经历了折腾⼜精彩的成长,发现⼼⾥始终就是想寻找家的感觉;喜欢赤脚⾛路,因为离真实更近;⾳乐能让我瞬间⾼潮,好笑的事情⼀定要大声笑出来;从小是姐姐,⼀直背负着期望;自由和自律,从未觉得是矛盾;我相信决定任何⼀件事情之前,都⼀定要努力了解。(晚风说 E6:Jade & TT)


JaVeRt:关注 Opera 的朋友可能知道这是《悲惨世界》中男配角的名字。名如其人,钻牛角,重主义,19 岁开始在北京进修摄影,六年后研究国际新闻依旧没有铺放弃影像的自我表达。现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I am dreaming a dream that my life would be, so different now from this hell I am living.(晚风说 E12:Jade & JaVeRt)


随手摘抄,不一一列举……


这都是他们自己写下的自我介绍。而我非常确定,如果在几个月,几年后再次让他们去写,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版本。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推翻自己,重新来过。任何的描述,都仓促地像落在墙上的一缕光,下一秒就变了位置和形状。


所以也许,无法定义的另一个含义是有趣?也许有些人既不需要因为无法定义而装逼骄傲,也不需要为“卡壳”感到抱歉?


我们生来谁也不是。一辈子漫漫长路,徒增的倒不是身份,而是对“谁也不是”的恐惧。可是只要你成为了一种身份,就意味着减少了成为其他身份的可能性。难道这种可能性的消失,不该带来更大的恐惧吗?


确定性和安全感的背面,就是生命充满可能性的力量的消解。定义了你是谁,也就定义了你不是谁。而谁都不是,就意味着你也可能成为任何人。


在国外旅行的时候,我总喜欢去他们的墓园转转。有些城市的墓园,比如哈瓦那,比如圣地亚哥,甚至代表了某种建筑艺术和历史文明的巅峰。在那些墓碑上,有着一个人的盖棺定论。除了父亲或母亲,孩子或另一半,似乎也就没有了其他的身份。也许是因为除了亲人的关系是确定的,真实地互相影响过的,没有什么其他的经历值得被总结在那块地方不大的石头上。


巧合的是,上周末我刚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生前葬礼,尽管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举办这场葬礼的动机。十几个人一一上前发表悼词,我听到最多的一个对他的评价就是,对人平等,没有分别心。在他面前,哪怕是陌生人,你可以不需要是任何身份,也不用解释自己的行为。


在我写给他的悼词中,有这么一段:


“人总觉得自己只有一次生,一次死,是因为内心坚定不移的‘我执’。他们认为世界上仿佛真的有‘我’这个东西,尽管没有人能给出定义和边界。我们的每一个生物细胞,每一个大脑神经元,每一次与外界的信息交换,能量交换,都在分秒不停地经历着生与死。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小说里,一个碌碌无为的和尚最终一把火烧掉了他从小到大唯一对美,对爱,对希望的寄托对象,金阁寺。他说,‘金阁与人之间形成越来越明确的对比:人极易消亡的形态反而产生了永生的幻想,而金阁不灭的美感里滋生了破灭的可能性。倘若烧掉金阁,他们会明白,单纯地持续五百五十年伫立在镜湖池畔无法成为任何保证,自以为是地将生存置于其上的设想可能在明日就会瓦解。”


金阁寺在我心中,也是肉体,是美,是生命。每一次我们试图去定义自己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在回答他人的问题,而是在向一个无尽的,叫做“自我”的深渊窥探。我们匆匆回答,草草略过这个话题,是因为缺少向内自省的勇气。


“卡壳”的那个瞬间,是对问题和答案的同时否定。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我这样的人。你在做什么?我在做我做的事情。你是谁?我谁都也不是。


我想感谢所有人生中遇到的卡壳青年。就在他们卡壳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从深渊返回的一道光,它代表了一种未知的可能性。我也祝福越来越多的人可以成为卡壳青年,从卡壳的那一瞬间开始,找到你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禅与宇宙维修艺术(cosmosrepair),作者:J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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