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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8字路口(crosseight),作者:吕蓓卡,Photo by Victor Rodvang on Unsplash
1989年1月6日晚上11点,频率为FM91.1的收音机里传出一段独白:
亲爱的听众,现在已经快晚间十一点了,孩子们大都进入甜蜜的梦乡。
作为父母和夫妻,往往在这夜深人静之际,才有机会说说悄悄话。
作为您的知音,我们还打算用这个时间为您开办一个《性知识讲座》,但又有所顾忌,因为,这在全国来说毕竟没有先例……
这是一档电台节目,名叫《枕边悄悄话》,全国第一个性教育电台节目。
想不到吧,它竟然是出自哏都天津。
煎饼果子的故乡。
源于当时天津广播电台的台长宋银章去广州考察,听到了一条小道消息:国家某体育代表队队员在香港因午夜收看性知识类的电视节目,而影响了睡眠和转天的训练。
他深受启发,既然电视节目能搞性知识方面的节目,我们广播为何不能搞?
回来就跟电台里的同事们分享了经验,说南方节目活跃,内容开放,要大家赶紧解放思想,开拓新路。
半年后,《枕边悄悄话》就上线了。幽默的是:宋台长不知道,他听到的其实是个假消息。当时的香港根本没有关于性教育的电视节目。
这个时候的中国,还处在谈性色变的状态。有人神秘地跟他说,小心扫黄把你这个台长扫进去。
万万没想到,节目火了,大把大把的听众来信寄到电台,大部分都是支持和感谢的。
比如一对大学物理系毕业的夫妻写信说:
以前一直以为俩人抱一块,靠分子的震动就能怀孕。来信之多,一年加起来得有一万封。于是节目时长从10分钟延长到了半小时,周播变成了日播,后来又延长到一个小时。
节目的主题也从百度百科级别的“性器官”、“性反应”,扩展到了悟空问答。“怎样激发口口的口口”、“怎样延长口口时间”......这个节目,让中国人民几十年的压抑第一次找到了一个集体倾泻的窗口。
此后,大量更加开放的电台节目涌出。
一个比一个野。
01
听众:万老师,我和我男友同居后分手了,能要求精神赔偿吗?
万峰:赔什么呀,我一再告诫你们不要婚前同居不要婚前同居!那小子不是东西你知道不!
这是90年代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一档深夜节目,不仅女听众对自己的隐私问题一点不藏着掖着,主持人的回答也相当简单粗暴。
节目名字和内容一样露骨,就叫《伊甸园信箱》。
听众:万峰老师,我明天要结婚了。(无比兴奋)
万峰:这个小伙子,结婚了还打什么电话?
听众:我和我女朋友还没有那个过。万峰老师,我想问你,第一次我该怎么做比较好?我现在很紧张。
万峰:是嘛!这个年轻人要表扬!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有毅力!我要好好表扬表扬你!
听众:谢谢!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很紧张,我女朋友也很紧张。
万峰:这个吗,你难道一点都不懂么?......在这里讲这个好象不是很合适,有很多人在听的。其实吗,你只要......(此处省略一节生理健康课)
《枕边悄悄话》开了个头之后,90年代初广东、上海相继开办了同类节目,但都是偷偷摸摸,到了晚上12点才敢播。
浙江电台也想尝试。他们先找了个女主持人,结果对方一听是要讲性教育立刻拒绝,怕将来找不到婆家,于是找到了48岁的万峰。1968年,万峰从北京林业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唐古拉山沱沱河沿的一个供销社。
用他的话说,呆了将近两年,别说女的,连棵树都没见到,单位里全是男的,都是光头对光头,只好用一箩筐一箩筐的黄段子来排遣性问题。
所以他深刻懂得:
人性是压抑不住的。
电台刚开始在节目里给他配了医生进行专业讲解。结果,这种天天回答月经怎么来的,遗精是怎么回事的风格让万峰感觉很不过瘾,有名无实。
在他眼里,讲性知识不能只讲生理上的性,那些东西几天就讲完了。更主要的是要讲性的社会属性。
于是,就有了《伊甸园信箱》。
听众:憋着,不去口口,听说身体吃不消?
万峰:没听说过禁欲能把人禁死......20岁以前,青少年朋友要好好生活,不要随意发生性行为,我们很多人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也没有死啊。
这段对话里,还是看得出来万老师有意想把失控的男女往回拉的,顺便完成些生理健康知识的普及。
万峰在节目里一言不合就开骂、开训,经常把对面的男孩女孩们怼得狗血淋头,粗暴、急躁的风格让他被称为电波怒汉,也有说是大龄愤青。
有些听众受不了,就往电台里举报他,说他利用媒体辱骂听众,甚至告到省里和国务院信访办,说这种节目就应该停办,这种主持人就应该下岗。
当然,其中也不乏温暖的故事。
一位患了白血病的姑娘曾打电话给节目,说当初听了万峰的话接受了男友的爱,但没想到男朋友因车祸先她而去。
男友生前叮嘱她打电话给万峰说,感谢伊甸园信箱,使姑娘接受了他。
02
和《伊甸园信箱》同一时期的南方,有另一个很火的节目:
都市的夜晚,寂寞的人,用说话来取暖......
这个节目叫《夜空不寂寞》,主持人叫胡晓梅。
听众:没有他老婆,该有多好。
胡晓梅:你甭想了,绝不可能,你还看不明白?一个男人在和你亲热完之后,跟你探讨:哎,有没有人追你啊,现在?他是在想谁会来接手呢!哪个傻叉会来接手呢?
当谈性不再是禁忌,一个个带有精神的肉体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作为改革开放的窗户口,90年代大批外来务工者涌入深圳这个新城市,年轻、孤独、再加上观念的开放,无处寄托的感情就急需排解的途径。
这里的深夜电台,不免带着更多的情欲色彩。
胡晓梅:他和你做完,才跟你说他要结婚了,你的反应不是愤怒,不是感觉受欺骗受伤害,反而主动去配合对方:“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对我负责的。”你太卑微了吧!你们是交往多久发生关系的?
女听众:我们交往了——两个月
胡晓梅:你自己不觉得太快了吗?
女听众:快,我知道这是最不好的方式,可是当时我那样做了,因为我觉得放纵让我开心。
胡晓梅则跟万峰中年大叔的形象完全相反。出生在70年代的她,开始主持《夜空不寂寞》的时候只有21岁。
和她大多数的听众一样,胡晓梅1992年刚毕业就从江西独自到深圳闯荡,也是一个打工妹。
她通过自荐当上了《夜空不寂寞》的主持人,因为年轻,胆大,她给别人指导人生的时候总是大胆又直接。
比如,在对方纠结时,她会扎心地说:那只是你的感觉,他没有爱过你的!
女的如果思想有点保守,她说:
女人也起码应该有健全生活和选择生活的权利,不要除了贞洁,就是淫贱,这些要求简直幼稚兼弱智,是最虚伪的形式主义!
这样的语气也引来了一堆恶评,说她尖酸刻薄,刚愎自用,老喜欢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有些人却觉得,因为生活在对未来的不确定里,有更多的现实迫在眼前,这种强硬的风格就像打拼岁月里的一剂强心剂,让他们坚强。
在深圳,每天晚上大约有一百万人收听这个节目。这个节目的火爆,也因为深圳这所移民城市的独特属性,独自前来打拼的年轻人在这里面对着更大的压力和孤独。
恋爱、流产、出轨、一夜情,一段段堪比故事会情节的对话,是宵禁后工厂女工宿舍中最精彩的睡前故事。
03
2000年后,在网络时代诞生的电台,以更野的风格,继续反映着人们的生活。
一离婚男子来电话,说自己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被人家老公发现现场捉奸送进了公安局,还幻想情人也能离婚和他在一起。
主持人:你挺大一老爷们,偷鸡摸狗,你挖人墙脚,还让我帮你分析情人啥时离婚?我告诉你,人家根本不想离婚,你不过是她的床上候补,你缺心眼!
这个节目是黑龙江电台的《叶文有话要说》,跟前边矫情的节目不一样,这是一部带有浓郁东北风情的大型情感调节现场。
如果你以为这节目就是没事打电话进去抱怨抱怨,再听两句话骂就完了,那就太小瞧东北人生活的丰富程度了。
这个节目还有更野的一面。
比如有一期,一位女士打电话进节目直播捉奸现场,说正把对方男女堵在屋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里还能听到清晰的咚咚咚的敲门声。
于是,听众纷纷打电话支招。
一位听众大妈:那女士,你千万别惊慌!干啥呀,这不是欺负人吗!咋地,把情人都带家里来了,他还想上天是咋地?别惯着他,我们所有的女同胞都支持你,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当面给她两嘴巴儿!
叶文:得了,这是个很不理智的建议,希望女士不要采纳。
一位听众大爷:这是啥,这是啥?这是太可耻的事情了,他还是个小领导,这是啥作风啊!还好意思在敲门,他不羞愧吗?啥叫八荣八耻,他知不知道?应该三个人坐下来谈一谈事情到底怎么办,还有别的办法吗?
与前两位主持人漂泊的经历相比,叶文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她70年代末出生在黑龙江鹤岗,很可惜没有留下来等待这里说买房就能买房的幸福生活,还是去了哈尔滨,当上了黑龙江电台的首席主持人。
2003年她先是主持了一档新闻节目《有话好好说》,结果她发现听众总是对情感婚姻方面的话题特别感兴趣,每次自己的点评越直接收听率就越高。
于是,这个节目就被改成了专讲情感婚姻问题的《叶文有话要说》,而她的主持风格也变得更直接,一度被称为:
东北上空回荡着的最凶悍声音的女人。
她被总结出口头禅:
你好!听着!离婚!再见!
因为经常在节目里痛骂渣男,鼓励女性自爱独(li)立(hun),对小三零容忍,被一众追随者认为三观极正。
追随者们甚至觉得:
不喜欢叶文的人多半作风有问题。
04
2009年,《伊甸园信箱》播出时间突然被推迟一小时,导致万峰出走,因此停播。
在开播的13年时间里,有近十年时间,它保持了包邮区的最高收听率。
这个曾经学生宿舍里的睡前保留节目,在网络论坛上引发了一众哭声:
想我5年前小学五年级那会听伊甸园信箱,都是听一会,关机,纠结于大半夜听那么重口味的节目,主持人异常亢奋,这比听鬼故事还刺激嗷嗷嗷……
如今的万峰,在蜻蜓FM上继续了他的情感热线,取名《峰人学院》,至于内容,还是熟悉的味道:
情感不止聊骚,两性你知多少?
胡晓梅退居幕后转做管理层,《夜空不寂寞》,也在这一时期换了主持人不久后停播。
1992-2007年这15年的时间里,《夜空不寂寞》一直是深圳收听率最高的节目。
那些曾经听节目的年轻人,在多年的打拼后或许像胡晓梅一样成了深圳的一员,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或许依然迷茫,或早已归乡。
而新来的年轻人,则因为互联网的到来拥有了更多排解的途径。
只有《叶文有话要说》这个诞生于互联网时代的节目,在网络的冲击下依然保持着高收听率。
网络还带来了更广的受众,比如叶文的鹤岗老乡赫子铭,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何洁的老公。
他有一次打电话到节目里,哭诉妻子强势、撒谎、疑似出轨,自己为家庭付出很多却被要求净身出户,也拿不到孩子的抚养权。
直到2018年,上头一纸禁令,要求《叶文有话要说》停播,并下架所有媒体平台的节目源,理由是:
节目话题灰色边缘、把关不严,主持人言语出位,随意贬损听众、态度轻慢。
但毕竟是东北人,很容易抓住直播这个天赐东北的风口。
2019年,《叶文有话要说》转换战场,在快手上重新上线。
讨论的话题依旧是:婚前同居有必要吗、老公的前妻找他该怎么处理、为什么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
火爆依然。在其中一条直播视频下面,相互骂战的网友就有二百多条往来。
写到这,我的同事,200多斤的土木系直男朱十一走过来,问我在写啥。
我给他看了几个标题,其中一个是:该不该找个老实人接盘。
他喝了口热水,问:
什么盘?多少钱一平,水泥的还是砖混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8字路口(crosseight),作者:吕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