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角落里，“朝阳”正在“东升”：少年与恶的距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青艺评（ID：bqyiping），作者：李宁，题图来自：《隐秘的角落》剧照

最近，网剧《隐秘的角落》大火。该剧改编自作家紫金陈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坏小孩》，讲述了一则少年与成人对抗的故事：潮湿燠热的南方小城宁市，朱朝阳、严良与普普三位小伙伴在游玩中意外录下杀人事件，并试图以视频为筹码勒索凶手张东升，由此走上一条残酷的不归路。

《隐秘的角落》散发着一种自然的高级质感。这种质感得益于不疾不徐的叙事节奏、扣人心弦的配乐与极为考究的摄影，得益于语言混杂、烟火氤氲、雨水充沛的海滨城市所营造的独特空间感，也得益于秦昊、张颂文、王景春、刘琳、李梦等一众演员沉稳扎实的演技。

不过在我看来，它最为成功的地方其实在于冷静而细腻地描画出了成长的残酷与人性的幽微。《隐秘的角落》与其说是一部悬疑犯罪剧，不如说是一部青春成长剧。它以少年朱朝阳一步步坠落深渊为主线，展现了家庭与社会对于个体的规训，丈量了少年与恶之间的距离，触摸了人性最隐秘的角落，可谓国产影视剧中少有的高水准的青春残酷物语。

作为剧中的核心人物，少年朱朝阳是老师和家长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又是无法与同学合群的孤僻者。成长于单亲家庭，母亲具有强烈的控制欲和保护欲，父亲又长期缺席，令他形成了阴郁寡言、难以捉摸的性格。为了提防初次登门拜访的两个“坏孩子”，他用发丝缠绕衣柜以保护贵重物品，内心深沉可见一斑。而为了更为清晰地展现这一人物的演变，该剧塑造了一批边缘人形像，并在人物设置上形成了两重镜像结构。

第一重镜像结构是少年朱朝阳与中年张东升。作为剧中最为恶行昭彰的主人公，入赘女婿张东升长期从事不稳定的少年宫数学代课老师一职，可谓社会与家庭中的双重边缘人。在面临事业危机与脱发困扰的同时，他又遭受妻子的背叛与家人的冷眼，但仍努力在社会表演中维护自己好丈夫、好老师的人设。他将自己杀害家人的犯罪动机归结为“特别害怕失去”，并用虚假的童话去掩盖情感破裂、预谋杀人等残酷的现实。

如果没有遇见张东升，少年朱朝阳或许会波澜不惊地长大成人。正是前者借助笛卡尔的爱情故事所反复阐述的“现实/童话论”，引导着原本涉世未深的朱朝阳转向虚伪与矫饰的另一个人生。而从“朝阳”与“东升”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两位一体、互为镜像的同构关系。两个人都热衷数学，都偏爱白衬衫，都长期处于情感缺失带来的不安全感与压抑感中，都有着无法告人的秘密，他们可以从彼此身上看到年少或年长的自己。大结局中，张东升在临死前告诉朱朝阳“你可以相信童话”，他用死亡换来后者的蜕变。正是通过这一对人物形象，我们看到了人性的迂回曲折与深不可测。

第二重镜像结构则是朱朝阳与严良、普普。剧中，严良的父亲因吸毒和犯罪而导致精神失常，普普则父母双亡，三位少年都是经历家庭破碎的失意者，都是游离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不同的是，朱朝阳是醉心学习的好学生，后两位则是劣迹斑斑的“坏”孩子。一个不肯帮同学作弊的好学生不仅为两个逃离福利院的流浪儿提供食宿，甚至为了帮助普普的患病弟弟而加入到勒索杀人犯的大胆计划中，他们经历了重重考验，携手在凉薄的成人世界里上演少年的动人温情。

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被坠楼事件纠缠的朱朝阳不断面临人性的挣扎，甚至沦为为张东升毁尸灭迹的帮凶。苍蝇掉落白色碗中、书写不同版本的日记、深夜不断刷洗白鞋等诸多细节，都在暗示着他的细微变化。当朱朝阳向严良问出“你想报警吗”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走上背叛的道路。该剧最终还是毫不留情地揭露了温情表象下的残酷底色：好学生可能才是坏小孩，人性总是并非黑白对立、善恶分明，其灰色与游移的部分远比想象得要复杂。

《隐秘的角落》不仅展现了人性的深渊，更进一步尝试去揭示深渊形成的根源。不过，它几乎将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家庭伦理关系的失衡：张东升杀害家人是因为自己遭遇情感危机并饱受家人的轻视；朱朝阳的沉沦则是因为母爱泛滥、父爱缺失。该剧甚至为我们描画了朱朝阳、严良、普普、叶驰敏等“无父”、“无母”的少年群像。

当张东升在快餐店里被误认为是普普父亲时，那恐怕是他内心最为柔软的一刻。而该剧试图告诉我们：成人世界与家庭关系的种种不和谐最终都将映射到少年的内心。这里不得不说的是，尽管剧中也涉及到了校园霸凌、应试教育等社会问题，但几乎都一笔带过，但将犯罪问题完全归咎于家庭教育，或许让该剧失去了更多反思社会结构性问题的可能。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隐秘的角落》大大弱化了原剧中少年的黑化程度，并在最后一集中设置了开放式结局。表面上看，三位少年迎来了美好结局：严良与陈警官一家共同生活，普普与弟弟相聚，朱朝阳则勇敢地走出心结，坦陈目击妹妹朱晶晶坠楼的事实。

但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另外一个残酷的版本：普普抢救不及，严良坠海身亡，朱朝阳则用谎言遮掩了坠楼的秘密。为了展现这一版本的结局，影片可谓颇费心思，例如让普普始终未再现身，让严良在开学典礼上超现实般的出场，在朱朝阳重回案发现场时运用声画对位的处理方式，等等。而朱朝阳与张东升、严良三人在船上对峙的片段是颇具象征意味的，这实际上是朱朝阳内心善恶斗争、人性挣扎的一种外化，象征着纯良正直的严良最后坠海，含义不可谓不明显。

因此在我看来，整个大结局是由三个美丽而虚假的童话构成的，它们分别是借三人之口说出的：张东升讲述的是普普未死，朱朝阳讲述的是自己与坠楼无关，创作者讲述的是严良的幸福生活。颇有意味的是，本剧的创作者们带着镣铐跳舞，却能够非常巧妙地将难以处理的结局与整部剧中反复点明的“现实/童话”这一题眼形成呼应，实属不易。

当然，看完整部剧，最令人唏嘘不已的还是三位少年回不去的青春。他们的秘密计划，他们的患难与共，他们的迎风奔跑，都随着那个夏天的结束，一同消失在日光的灼热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青艺评（ID：bqyiping），作者：李宁，编辑：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