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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2 07:15
《隐秘的角落》导演辛爽:几近成名

来源|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

采访|阿钟、老月亮

作者|老月亮,编辑|木村拓周


通过辛爽在独立音乐行业的一位老友联系上他的时候,《隐秘的角落》还没有完结,已经同时获得了极高的豆瓣评分和遍及各平台、圈层的观看量,辛爽的合伙人和手下的制片不得不身兼经纪人,为各家媒体排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在采访当天的凌晨三点,辛爽在个人微博发布了剧集开播后的又一篇“小作文”,除了礼貌地感谢团队,他在里面写道:


“当我看到一些最终形成的稿件中的误读、编造和对剧组成员非常不礼貌的措辞(非主要演员叫做群众演员,不叫龙套!)我非常失望,失望的是我们在认真对待作品的同时却不被别人认真对待,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只接受集体访问,不再接受任何个人专访。


但出于对此前承诺的履行,在阳光已弱的傍晚,辛爽还是接受了采访。


辛爽的广告公司坐落在一个文创园区的角落,往前走两步就是火车道,辛爽躺在公司门口的长椅上抽烟时,火车正好呼啸而过。


就像所有媒体描述的那样,39岁的辛爽还是一副摩托车少年的样子,T恤短裤、显眼的文身,除了左手上那只精致的金色机械手表,如果辛爽此时走进 SCHOOL 酒吧,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滚圈人”身份。


谈话中,辛爽的员工骑走了门口的哈雷,“这不是我的摩托,我今天穿短裤,是开车来的,穿短裤骑摩托很容易被烫伤。”辛爽向我们解释道。


01


如果塞给现在的辛爽一台摄像机,让他回到自己的二十几岁,一部中国版的《几近成名》也许会就此诞生。


酒精、颓靡、痛苦、性与爱——2000年初的 Joyside 可能是最符合中外导演心中“摇滚肖像”的一支乐队,他们的纪录片《颓废的东方》曾有这样一段简介:


“导演凯文·弗里茨通过一群愚蠢、邋遢、无望的朋克,在他自己的国家以外,捕捉到了同样滑稽而又毫不妥协的中国亚文化。”



有自己对于朋克文化的理解,也有年轻的荷尔蒙驱动,出现在《颓废的东方》中的贝斯手刘耗手拿一瓶劣质威士忌,正从胡同里的公厕出来,他还在为身为军官的父亲不理解自己玩乐队而有些烦恼,还未入夜就喝多的他,顶着大舌头说了一句“我们不是一群废物”,而主唱边远则刚刚出来扔掉昨夜喝剩的“大绿棒子”,他对着镜头说:“摇滚乐在中国就是一场噩梦,我们表演的时候,都是出卖自己的婊子。”



这部纪录片剩下的场景,就是无数个器乐沸腾、酒精弥漫的夜晚,边远径直醉倒在舞台上,台下冲撞、蹦跳的乐迷翻上了舞台,拿起话筒开始吼叫,从北京到武汉,一场接着一场,派对结束时,鼓手范搏一个人蹲在厕所隔间,开始聊起上帝与爱,和不知名的痛苦与迷茫。


如果不刻意去找,在《颓废的东方》里,辛爽几乎是透明的,他的身影只出现在片头的介绍和影片靠后的演出片段里,在每个人都吐露自己的生活、心事时,辛爽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中国是一个安全的国家,Joyside 在寻找那种野蛮、冲撞的感觉。Joyside 会永远是一支摇滚乐队。”



这个在当时乐队中唯一有工作、演出完第一个拎着琴走掉、极少出入 after party 的人,其实是 Joyside 初始成员之一,时隔十五年,谈起那段二十几岁的时光,紧绷的辛爽还是会笑起来,“在清河那段时间就是谁来住了都不知道,早上起来旁边多了个人。”


辛爽大学专业读的是法律,“我长这样,谁能相信我是个律师?肯定得饿死”,那时的他不喜欢被规矩控制,而法律恰恰就是规矩,带着自己的乐队去世纪村排练的他,遇到了边远和刘耗。


那时候的乐队,用辛爽的话来说就是野蛮生长:“现在网上有人说我是鼓手,也有人说我是吉他手,是因为我们那时候没有那么职业化,我们去西安巡演的时候,三个人玩的三个乐队,给主办方报的也是三个乐队,在火车站接我们的时候,当地的人都惊呆了,他妈的换一个位置就是另一个乐队了!”


辛爽说,现在看着现在的独立音乐演出还有调音师、VJ,都不敢相信,如果自己再去做乐手,可能都不知道那一大堆东西怎么使用。


而早在那时,辛爽就开始做一些视觉上的尝试,Joyside 现在仍旧在使用的 logo 是辛爽设计的,他们想要做一张鼓皮,到哪里演出就换成自己的,那个标志性的爱心由此而出,把音乐放在视觉上进行表达,Joyside 最初的经典周边也有辛爽的参与。



在光线传媒上班时,辛爽为 Joyside 第一张专辑里的歌写过一个 MV 脚本,从公司借出了一台机器,还自己搭了布“扣绿”,这部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写了一些弹吉他、唱歌场景的片子大概是辛爽的导演初体验,但是很符合 Joyside 的行事风格,这部片子还没有剪就不知道遗失何处了。


和所有与摇滚乐相关的影视作品一样,即使当时的 Joyside 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学生、上班族们看到《颓废的东方》,都会无限向往那样的自由、放纵,为摇滚乐贴上不羁和酷的标签,暗合了电影为人类提供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功能。


可身处其中的辛爽,对这种生活的厌倦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正在加班的我们。大量的演出让辛爽的生活陷入了一种重复,随着年龄的增长,支撑这种重复的动力正在逐渐消失。


也是在那时,Joyside 入围了音乐风云榜最佳乐队,辛爽在录制完专辑《Drunk Is Beautiful》和EP《Bitches of Rock’n’Roll》后,离开了乐队,再没有拾起过“乐手”这个身份。


02


怀念是有的,辛爽没有后悔过那一次的离开。


“摇滚乐带给我的烙印可能是永远的,那个东西已经不是音乐性上的了,它包括你的审美,你的趣味,你对一个人的判断,你说话、走路的方式,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这是逃离不开的,是融到血液里的,我现在的所有,包括拍剧,都吸收了摇滚乐中的养分。”辛爽说。


在解释“那个东西”、那种养分是什么时,辛爽的态度很慎重。他认为“摇滚是什么”这个问题过于哲学,自己答不上来,至于摇滚乐是什么,他无意再增加任何一个与愤怒、叛逆相关的标签,事实上,不止是摇滚乐,他讨厌任何加标签和被加标签的行为,犹豫了一会儿,辛爽给我们举了一个例子。


辛爽在《隐秘的角落》中加入了十几首独立音乐作为片尾曲和插曲,有后海大鲨鱼的《偷月亮的人》,也有 P.K14 的《因你之名》,但在联系计划中的第十二集片尾曲时,辛爽被拒绝了。就像众多媒体报道的那样,辛爽最后借着一次酒后的灵感,自己写了一首《白船》。


在向我们说起这件事时,《白船》是可以解释辛爽认可的“那个东西”的。他说自己写歌的时候压力很大,前面十一首都是中国摇滚乐的精华,他写最后一首,非常害怕被别人误解为自恋,“要是写砸了,别人肯定觉得我是个臭傻逼。”


但那段酒后从脑子里飘出的旋律,辛爽觉得,那是从自己心底里流出来的东西,是真的东西,对他来说,摇滚乐就是真实的表达,“为什么有些歌一听就是真的,有些歌一听就是假的,这种东西你用嘴是说不出来的。”



之后聊起 Joyside 长达十几年的魅力所在时,辛爽延续了这一观点:“那个时候搞乐队也赚不到钱,一帮人在一起嘻嘻哈哈穷开心, 你在不来点真的,你在干嘛呢?表演痛苦吗?”


可确确实实,大部分摇滚乐在唱的,是愤怒和痛苦。在所谓的“滚圈”,比质疑一个人老、油腻更让人生气的,可能是那句“你怎么不愤怒了”,而年轻的滚青最乐于信奉的一句 slogan,是“保持愤怒”。


在离开 Joyside 的十五年里,对于一个“老朋克”来说,一定是有几个时刻,有人会与辛爽谈论愤怒与否的问题的,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思考,在面对我们时,辛爽已经有了答案。


“摇滚乐绝对不是愤怒,傻逼也愤怒,那傻逼愤怒了就是摇滚乐吗?”辛爽的语气很硬。


2019年,Joyside 宣布重组的前后,边远还发行了一张个人专辑《光》。一直关注 Joyside 的人都知道,这些年,边远的个人作品变了很多,浪漫的品格依旧,而那种粗砺的、莽撞的东西消失了,在《光》里,甚至没有出现什么“三大件”的元素,辛爽说,听到边远新专辑的时候,他心想:“草,边远怎么了?都到宇宙里去虚无了。”



一边是没有离开过独立音乐圈、保持喝酒、看书、创作的生活,甚至以为去年是2014年的边远,一边是离开之后只寥寥的去过老朋友刘耗和刘非开过的 SCHOOL 酒吧几次,尝试写过流行歌曲、在广告公司上班、成立自己的广告公司、最近成为新晋电视剧导演的辛爽,同为创作者,辛爽仍然能够对痛苦和愤怒消失这件事感同身受:


“你看 Joyside 第一张专辑那么欢乐、闹腾,往后的每一张色彩就越来越远暗了,不都说创作是燃烧自己吗?我们对待整个世界的态度、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变化。”


辛爽说,愤怒的源头是对一些事情的不理解,不理解就会造成一种暴躁,但人一定是越活越明白,对人生的了解越来越多的时候,你依然会有不理解的事,但那种愤怒已经变成无所谓了。


03


在 2020 这一年, Joyside 重组之后上过热搜、办过巡演、发行了两首新单曲、收到了综艺的邀约,辛爽拍出了一部豆瓣评分目前8.9的国产剧,里面破天荒地一次性加入了十几首独立音乐,对于辛爽个人和 Joyside 来说,算是一种殊途同归的“几近成名”。



对于这十五年自己身上所发生的改变,辛爽没有否认,也不愿意详谈。改变过的人会知道,真正的改变没有节点,没有明示,只有过去式,当改变已经发生且不可逆转的时候,人才会恍悟过来什么。


“如果有某一刻你突然觉得自己在改变了,说明那一刻是假的。”辛爽说。


他只是淡淡地描述,自己以前不爱说话、不爱交流,很讨厌往人堆里扎,现在不太一样了,特别是结了婚之后,“原来摇滚乐,你孤僻点大家没觉得有什么,都挺怪逼的,但是你脱离了那个圈子之后,你再孤僻别人会觉得你有病,你需要训练自己的能力,跟人正常沟通。”


作为一个生活上完全脱离了所谓乌托邦的人,在被问到如何排解情绪、面对甲方的压力时,辛爽像是对记者说、也像是对身边的同事说:“抱怨是世界上最不值得存在的一种情绪,你做这种职业,就要承担这个职业的压力,这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谈论起改变、适应这样的话题,辛爽有着中年人普遍的坦然,但你能感受到在他身上,仍然有股劲儿还在拧着。


一方面,从 Joyside 那里带出来的浑不吝的样子还在,作为东北人面对生活变迁的消极抵抗也还在。当你尝试挖掘他对个人价值的实现有什么宏图远景时,辛爽会用一种虚无的口吻告诉你: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影视梦,我就想买衣服、躺着看《马大帅》、没事弹会琴骑骑车,跟朋友聊天,然后找一个自己能接受的赚钱方式,为社会和身边创造点价值,别当个废人。拍电视剧也是我的工作,谈不上梦。”


另一方面,他又不回避自己在脱离北京的摇滚乐社群、加入影视娱乐产业后,对新环境中盛行的务实价值观和成功路径的迅速理解。聊到《幻乐之城》时,他说:


“当时说我自己闲是开玩笑的,我没有到没活儿的地步,只是有的东西不想拍,如果我真的说自己没活儿,那是很不真诚的。我没有傻到那个地步。我知道那是个综艺,会被观众看,如果这个节目被业内看到了,知道你是个会讲故事的导演,会比你自己做效率高很多。”



出世、虚无、坦然的摇滚乐社群,和入世、务实、圆滑的影视产业。两个环境,两套价值体系,辛爽在任意一个当中都能迅速适应,如鱼得水。


但这两者的交集之处,一些交战的痕迹还是清晰可见。当我们问到剧集对原著一些情节的删改以及删改背后的原因时,采访的氛围突然紧张了起来。辛爽提高了声量:


“我认为原著和影视改编时两个东西,你想问那一部分,应该去问紫金陈而不是我,我很爱我的剧,也很爱我的团队想要表达的东西,没有枪指着我逼着我拍,我还是那句话,你是从业者,就要接受这些规则,抱怨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如果我说到这里,你们还是不明白,那我真的不想说了。”


也许是这个问题在他之前接受的几次采访和网上的公开讨论中已经被谈论得太多,也许是像他自己在微博上所说的,一些媒体破坏了他的信任,“那些被误读的话,对我、制作团队或者观众也好,都是一种伤害,对作品也是一种伤害,我就在想,不说话总比说错话好吧?”


总而言之,辛爽愿意聊摇滚乐的价值取向和标签,也愿意聊影视行业的模式和规则,但如果你用前者去试探后者,一个对自己作品、对团队保护欲爆棚,如刺猬般的辛爽,就会瞬间出现。


很难不理解辛爽对谈论一些话题的无感。影视工业和独立音乐的最小产出单位不一样。一个乐队四五个人,而一部剧集是几百上千人齐心协力的成果结晶。


十五年过去,辛爽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饱一顿饿一顿都正常的少年。他的手上有与别人合伙的公司,肩上担着几乎一夜到来的名气。他比同期在北京玩摇滚乐的朋友们更早地、更努力地、更积极去适应一些变化,争取来了他今天拥有的一切。


即便在我们短短的采访时间内,仍有同事走过来告诉辛爽,又一个知名的时尚杂志发来了采访邀约,已经抽了四五根烟的辛爽几乎无法掩饰住自己的疲惫。


在最近的采访中,辛爽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现在的愿望就是能够回家看一会儿《马大帅》,好好睡一觉。频繁的采访难免意味着重复的问题、不断被消磨的耐心,和对应这些问题定式的回答。想象一个厨师已经把饭做好了,上桌了,却还不能休息。


但目前来看,这个厨师适应得还很不错。采访结束之后,向辛爽介绍我们的朋友半夜叮嘱了我几遍,发文前请一定一定跟辛爽确认下稿件内容。


我翻了翻辛爽的微博,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通了会员,设置了内容半年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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