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游戏时光VGtime(ID:VGTIME2015),作者:箱子,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两天在海外贴吧 Reddit 搜刮沙雕图时,无意间翻到一个帖子。虽说阅读量不高,但标题却起得很有意思:“RIP VENEZUELA(安息吧 委内瑞拉)。”
瞅了两眼,大概是讲委内瑞拉爆发了大规模停电,导致网游《RuneScape》里本来一张满是人刷怪的地图突然空了。从评论来看,老外们应该是在讽刺这个国家的打金从业者太多了。
估计你对“金农”这个字眼早已司空见惯。我原本也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则欧美玩家调侃邻居朋友的常见故事,只不过脑子里突然蹦出几年前委内瑞拉经济崩溃的记忆,随手在谷歌输了几个关键词后,很快便发现打金的事情确实不假,但主要原因却是“吃不上饭”。
话又说回来,民众们操起破电脑被迫成为卖金刷子的现象,也只是他们游戏产业的一个缩影罢了。
居安不思危
委内瑞拉本来是个非常富庶的国家,借着石油繁荣和国际市场的油价攀升,上世纪七十年代时,该国的经济增长率和人均 GDP 都坐上了拉美地区第一的位置。手里有几个闲钱的政府,也不吝惜推行北欧式的社会保障制度。送食物、送汽车,首都加拉加斯的海港附近平地起高楼,免费分给穷人居住。
假设你当时造访委内瑞拉,经常能看到这么一番景象:当地的中产阶级开着凯迪拉克,喝着苏格兰上好的威士忌,还不忘跑到纽约的奢侈品店扫货,一句口头禅也为美国人所熟知 —— ¡Qué barato! Dame dos(真便宜,来它两个)。
听说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后来还在北京开了个办事处,就在亮马桥的一座大厦里,高管们经常跑到旁边的五星级酒店扯淡。可想而知,有着高福利和大把资金的加持,他们的游戏产业原本是很有希望的。
与重工业等老牌行业有关的政府机构,都一度考虑利用公共资金创建一家游戏公司。
曾在委内瑞拉最大游戏工作室 Teravision 任职的艺术设计师 Claudio Rafaelli 认为,行业内大大小小的企业均受益于美国市场的外包工作。因为相比中国和印度,他们的时区和地理位置更利好,而且专业开发人员的英语水平往往很高,无心之间省去了很多麻烦。
2008 年可以说是腾飞的一年,各大企业和独立开发者联合在委内瑞拉成立了 INVENTAD(电子游戏民族产业:娱乐和数字艺术)。这是一个非营利组织,主要职能是建立学校和游戏行业之间的桥梁,一方面帮助大学毕业生找到工作,一方面帮助公司找到人才。
INVENTAD 还和游戏教育组织 UCV SIGGRAPH 及其加拉加斯的 Game Jam 展开合作,主办每年在首都举行的大会,并请来专业人士进行讲座。
所有这些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之前提到的 Teravision 就获得了任天堂授权,开始为 Wii 和 DSi 开发游戏,而由大学生创办的团队也在微软的 DreamBuildPlay 竞赛中拿到第二名,高校课程陆续引入了游戏相关的内容,前途一片大好。
但没过多久,一团阴霾突然笼罩了整个行业。
先是 2009 年 8 月,国会通过一项法律,禁止“开发、进口、分销、销售,租赁和使用包含战争及暴力性质的游戏和玩具”。
从当年的数据来看,委内瑞拉作为世界上谋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每 10 万人就有 49 人被谋杀致死,相比那些治安较好的国家高出 40~50 倍。
不管与游戏有没有直接关系,政府都以此为口实,将其与不良的社会影响挂钩。而且一年之前,EA 好死不死还出了款名叫《雇佣兵2:战火世界》的游戏,其中就有主角帮助一名将军推翻委内瑞拉政府的桥段。
很多从业者一开始对禁令还持乐观态度,UCV SIGGRAPH 副主席就表示新法律对暴力的定义非常模糊,可能只会涉及 18+ 作品,仅仅影响到 16% 的内容销售。但他们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彼时的当权者 Hugo Chavez 对游戏极其敌视,认为正是它促进了民众对香烟、毒品和酒精的需求,还声称“那是资本主义通往地狱的道路”。甚至连任天堂在他眼里都是个宣扬自私、个人主义和暴力的企业。
除此之外,软件业在委内瑞拉也面领着严峻的盗版问题。黑商们不仅能够当街售卖产品,还一度在国家背书的媒体上给自己做广告。根据国际知识产权联盟的一项调查来看,盗版至少占到了该国游戏行业潜在收入的 84%。
雪上加霜的是,烂摊子还没整清 —— 2012 年时,委内瑞拉的经济突然崩溃了。
逃离委内瑞拉
委内瑞拉经济崩溃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根基不稳的民主化、比如围绕民粹主义的政策。但为了避免半桶水的废话太多,说白了,就是国家的收入来源完全依赖石油和相关衍生物的开采、出口。只要油价一崩,那就什么都没了。
早在七十年代时,委内瑞拉的外交官 Alfonzo 就提过醒,说石油是“恶魔的粪便,必将带来毁灭”。到了 2016 年,石油出口收入占到该国 GDP 的一半以上,接近出口总额的 96%。
反正加工业懒得做,农民伯伯也不用种田,毕竟物资可以全靠买,也不需要卖别的东西来提振经济。结果碰到国际油价大跌,政府对此的应急措施却是不断加印货币,进一步导致货币贬值、物价攀升。
本来一个玻利瓦尔能兑换到一美元,很快变成几换一、几十换一、几百换一,恐慌的民众们跑到超市把能买的东西一扫而空,慢半拍的就只能看着手里的钱,变成“还不如用来擦屁股的卫生纸”了。以至于现在拿着一美元,你可以换到 210000 玻利瓦尔。
影响是巨大的,包括游戏行业在内,很多公司雇员的月薪折算下来只剩 5 美元,白领们纷纷涌上街头干体力活。大学老师和教授情况可能稍好一点,一个月能够拿到 15 美元。
Maduro 接任委内瑞拉的总统后,你经常能看到他在电视里提一些匪夷所思的倡议。比如呼吁各家各户养兔子作为储备食物,少用电吹风可以让女性的头发更美,以及政府一周只用工作两天,为国家省电。
因此,文章开头说到的“游戏打金业”极其繁荣就不难理解了。最初还只有熟门路的游戏从业者和玩家投入打金的怀抱,后来连 60 岁的大妈都跑来凑热闹。因为《Runescape》用网页就能打开,成本极低,再加上稳定到比委内瑞拉法定货币还要稳定的经济系统,受到了很多穷人的青睐。
正常情况下,一名玩家每 2 个小时就能打出 100 万游戏币,通过无手续费的比特币跨洋卖给别人后,等值大概为 1 美元。试想一下,如果你一天打金 10 个小时,相当于在委内瑞拉上了一个月的班。
根据 Polygon 的报道,一个名叫 Martinez 的前会计师在月薪只剩 4 美元的情况下,就通过打金赚够的 450 美元逃到秘鲁。他后来又存了 1000 美元,把老妈和女友也从委内瑞拉捞了出来。在这人的印象中,很多人都靠《Runescape》逃离了委内瑞拉,还有无数人正尝试着这么做。
毋庸置疑的是,游戏从业者也在逃离委内瑞拉。
根据联合国在 2019 年 2 月公布的数据来看,拉丁美洲各国已向有需要的委内瑞拉人发放了约 130 万的居住证和其他政府授权,加上出逃黑户估计有 300 万人,占到这个国家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加拉加斯曾被视为拉美的财富和创新中心之一,如今只剩一具空壳。基础设置也随着经济崩溃而降级,网速下调到拉美国家平均水平的一半不说,三天两头还要搞次大停电。
尽管凭借着外包工作和加密货币结算,一些头部游戏公司还能勉强给员工发得起“正常工资”,但却完全留不住高精尖人才。欧洲工商管理学院发布的调查指数显示,2018 年时,委内瑞拉的人才竞争力在 119 个国家中位列 105 位。
开发商 Teravision 的主创见势不妙,在 2010 年时就搬到哥伦比亚,组建了一个新的团队,委内瑞拉公司仅作为办事处存在。到了 2017 年,委内瑞拉的业务也由于实在经营不下去被迫关闭,只有三人得以前往哥伦比亚继续工作。另一部分资深员工被解雇后,相继逃到了其它国家。
最后的生还者
时至如今,那个信誓旦旦要连接学校与游戏行业的 INVENTAD,官网早已无法访问。而关于委内瑞拉游戏发展的行业博客 El chiguire Literario,自 2012 年起也不再更新。
那么,还有人在这个国家做游戏吗?
事实上,如果你去 Upwork 等兼职平台上逛一圈,就会发现有大量来自委内瑞拉的游戏开发者正在寻求雇佣。一个懂 Android、iOS、电脑三端代码,且有着 Unity 经验的人时薪只需要 2 美元,甚至比在麦当劳打工还低。另一位至少有着四年工作经验的程序也好不到哪去,时薪仅为 5 美元。
得益于外包性质的工作,他们不完全依附于国内的经济形势,要是真有活干,也比打金的好过一点。可能正因如此,加拉加斯的 Game Jam 直到 2020 年还在举办,11 年来不断的吸引着独立开发者互相帮助。脸书上同样能找到委内瑞拉的游戏开发群组,成员数量少说也有两三千人。
其中最有名的小作坊,是开发过《赛博朋克酒保行动》的 Sukeban Games。
2014 年时,两个还没脱离大学的死宅参加了在 itch.io 上举办的 Cyberpunk Jam。在总计 252 部参选作品中,他们的《赛博朋克酒保行动》仅位列 24 名,按理来说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不过,Ysbryd Games 作为一家来自新加坡的初创发行商,还恰好就擅长于从“二三线”的游戏里发掘合作伙伴。他们坚信这个处于危难的团队能切实地“做完”游戏,于是通过 itch.io 平台的信息找到两名开发者,承诺帮他们走出困境。
这番承诺并不是画饼,你甚至能从中看出伟大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由于严苛的外汇管制,走进银行、面向海外、开户拿钱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委内瑞拉也有着极高的门槛。Ysbryd Games 不仅要做好发行的本职工作,还得为他们开通海外银行账户而绞尽脑汁。
直到 2016 年时,Sukeban Games 才通过合规的手段上架了游戏。待到两个穷苦青年拿到第一桶金时已经是隔年的 2 月份了,可见中间经历了多少困难。
这部以赛博朋克为背景的游戏,内核来源于作者在第三世界国家生存的经历。但他们并不想表达一些苦大仇深的东西,反而传达了压抑社会中令人感到快乐、积极的情绪。好在是游戏卖得不错,不到半年时间就售出 15 万份。虽然比不上《空洞骑士》那种明星级别的独立作品,但也足以供作者在饭都吃不起的国家挥霍一阵。
如果说电子游戏在别的地方只是丰富人们精神娱乐生活的边角料,到委内瑞拉可能就变成了一种求生手段。从打金、到外包、再到独立游戏,这关乎着千千万万家庭明天的口粮。
Sukeban Games 曾自嘲地提到:“与现实生活相比,比如在圣克里斯托尔(委内瑞拉西北部城市),一个朋友不得不在屋顶上跳来跳去躲避暴动,自己的游戏就显得有点平淡了。”在收入到账后,他们购买了一张显卡、一台 PS4,一本来自 DMM 的画集,当然还有用来开发续作的引擎,恰似家门外的纷乱与自己毫无干系,沉浸于脑中的美好世界。
而大约在 2019 年时,Tech Crunch 采访到一位名叫 Francisco Fernandez 的动画师,他因为医疗问题被迫从委内瑞拉迁徙到哥伦比亚。但即使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此人还是心心念念自己的祖国。游戏从业者所体现的那种乐观情绪,却是整场灾难中最令人意外的闪光点。
参考资料:
Venezuela and the Videogame Industry: A follow up
The history and transformation of Teravision Games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游戏时光VGtime(ID:VGTIME2015),作者: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