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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4 19:05

“重塑雕像的权利”被质疑抄袭,我们从创作角度谈一谈

本文来自豆瓣:flujoo,作者:flujoo,原文标题:《从创作的角度谈“重塑雕像的权利”的“Pigs in the River”及“Red Right Hand”》,头图来自:《乐队的夏天  第二季》截图


我非常喜欢重塑雕像的权利(以下简称:重塑)的“Pigs in the River”,而恰好很早就听过且喜欢 Nick Cave 的“Red Right Hand”,觉得两者并不像。所以最初网上有人说前者像后者并贬低前者时,我想当然地认为,这些人在黑,而黑的出发点是重塑的华东装逼。


但是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认为重塑像甚至抄 Nick Cave,且有的人并不是在黑,我想在这篇文章里,从创作的角度谈一谈《乐队的夏天》版的重塑的“Pigs in the River”(以下简称“河猪”),同时对比一下专辑版的“Red Right Hand”(以下简称“红手”)


这篇文章仅仅从音乐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我想尽量保持客观,但很多立场依然是我个人的。如果这篇文章能引起你的一些思考,我会很高兴,若不能,也不值得因为审美差异大吵一架。


音乐的统一和变化,及创作难度


我想从一个比较大的角度来切入。重塑的华东在不同场合表达过类似这样的观点:


音乐是精密的,音乐经过严格的创作过程产出后,他不会去修改或即兴。


这里的“精密”,或华东在音乐上的“严谨”指的是什么?对于创作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从我的角度来说,音乐的精密(或严谨、逻辑)起码包括音乐的统一性。统一性有两方面:


一个是音乐本身的统一性,一个是音乐被听众知觉后,那种主观体验的统一性。这两者有联系,但又有区别,在创作上也不同。


音乐本身的统一性,可以是对音乐素材系统地、有规律地使用。比如巴赫,他在写赋格的时候会把有限的材料移位、伸缩、倒置等等,虽然有这些变化,但是变化后的材料和原始的材料非常统一或相似,从谱面上看,你可以发现音乐虽然变化了,但是非常统一,不会总是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新材料。其他作曲家在写不如赋格这么严格的音乐形式时,也会追求某种统一性。


而主观体验的统一性则是指,音乐给你的感受是否一致。比如有的作品,你可能喜欢前奏,觉得很有“感觉”,而发展到后来,你觉得没那么喜欢了,“味道”变了,这就涉及了主观体验的统一性。比如有的作品本应该是黑暗的,但是 solo 居然用起了直白的五声音阶,破坏了黑暗的感觉,那就可以说这个作品缺乏统一性。


在我的审美体系里,优秀的作品一定是有统一性的。当然这种统一性不一定是在描述非常单纯肤浅的情感或意象,或者音乐素材非常直白的类似,它可以是更深层更抽象的统一性。


但是另一方面,很多情况下,优秀的作品得有变化或对比。就像人们看电影会喜欢“反转”,这就是有对比,打破你固有的预期。好的作品能在统一的基础上,引入丰富的变化,就像我喜欢的《冰与火之歌》中的迷人的角色,一开始坏得不行,后来发现 TA 有自己的过去和善恶观。


而创作的难度也恰恰在于,保持统一性的同时,引入对比和变化。你要把音乐素材变化一下,加几个装饰音,或改变一下时值,并不难,难的是你在多个同时进行的声部里,加入多个这样的变化,同时保证音乐满足比如赋格那样的规则,以及一定程度的可听性。同样的,你要描述开心这种直白的主观体验并不难,但你要描述非常复杂的情感或意象,且同时让音乐有丰富的变化,就会非常难。弄不好就会因为太多变化而散,或太过统一而僵。


总结一下:在我的审美体系里,音乐应该统一且(往往)有一定的对比或变化。而创作的难度也恰恰在此。


“河猪”统一且变化丰富,更难


说了这么多,回到本文的中心:“河猪”非常漂亮地做到了统一和变化,而且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比“红手”更难。


从结构上说,河猪可以分成三段:


第一段从开头到华东的口哨(这段之中又有对比的段落)


第二段从刘敏的唱到华东的吉他;


第三段从“I got never”以及刘敏的啊啊啊到最后。


这三段性格差异十分明显,且连接的方式也很特别,更难的是,有很多细微的让音乐层层递进的细节。而对比和变化所服务的是这首作品的内核,一个统一的内核。在我的体验里,这首作品整体上有一种黑色的、皮制的 SM 气质。当然,对你来说,表述出来可能是另一个意象,这个无所谓。


有人可能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那些 progressive rock/metal 有很多这样的变化。而在我看来,很多所谓前卫、变化多端的作品,虽然看上去很有技术性,但其实其部件的可替代性非常强,不用这个 solo 就用那个 solo,因此也够不上严密。从体验上来讲,这些作品可能在作曲或演奏上炫了一圈技,但内核很空洞,就像一些徒有外表但毫无个性的流量明星。


当然,有的这类变化多端的作品不乏金句或创意,但这些创意之间的联系往往很弱,意味着创作难度低,你只要不断去积累金句就行。而严密的作品要考虑前后呼应,有时候牵一发动全局。这就好比段子集锦的难度和《冰与火之歌》的难度的差异。同样注意,我这里并不是贬低金句类作品的艺术价值。


当然也有前卫或变化多,但依然严密的例子,我这里举两个:一个是黑金乐队 Emperor 的“Alsvartr”,一个是纯器乐前卫极端金属“The Deep Longing for Annihilation”整张专辑。


回到主题:“河猪”恰恰是非常严密的,有很多简单但是微妙且不可替换的细节。比如华东的吉他 solo,出来的时候一阵麻酥感。这里并不是单纯指他吉他的音色背后的设备或技术,而是这个音色对作品的贡献,以及他为了达到这个艺术效果所付出的(也许是下意识的)创造性的努力。


对比之下,红手的结构就非常简单,不光对比少,而且变化引入的方式和连接的方式也非常传统。注意,我这里不是批评,我很喜欢红手这个作品,它的这种写法贡献了这部作品的气质。如果非要说不好的,就是红手的 solo 非常普通,甚至有点差,破坏了我体验里这部作品的气质。


我这里一再强调“难度”,并不是认同华东本人所说的音乐有 level,而是想说下面这个话题:


应该叫“曲式”和“配器”,而非“编曲”


我们总是听到人们有意无意地区分“作曲”和“编曲”,甚至有人觉得作曲是创作性的,编曲是技术性的。在流行音乐里也许是这样,你写出了“主旋律”,基本这个作品的百分之八九十就有了。但是在古典音乐里,并没有编曲这种说法,人们说的是曲式和配器,前者负责作品的结构,后者负责作品的音色等。


华东自己也用编曲这种说法,而我在这里抠这种术语细节,是想说,对于复杂一点的作品,所谓的编曲的艺术价值、其背后所需要投入的创造力,并不低于所谓的作曲或写个主旋律,更别说那些没有所谓的主旋律的作品了。


这又回到本文的主题,“河猪”和“红手”的相似性。两者相似吗?


我认为两者在体验上有些相似,两部作品都黑暗、压抑。当然这构不成抄袭,谁都可以喜欢同一个意象或体验,并写一个作品。而且也仅仅是相似而已,两者依然有明显的区别,一个是 SM 皮鞭般的黑暗,一个是杀手式的黑暗。


更多人批判的是,河猪和红手在素材上的相似,甚至杀人诛心,以此贬低“河猪”背后的艺术原创性。我的观点是:


一方面,“河猪”可以“洗稿”到更不像“红手”,依然保留现有的价值;另一方面,“河猪”也完全可以大用特用“红手”的素材,而依然比“红手”更难,更统一而又变化。就像如果你用“红手”的主旋律写一个三声部赋格,法律也许会认为你抄袭,但是其他创作者会佩服你,而你作品的价值也并不来自“红手”的主旋律。


也就是说,这些人所说的相似,在我看来是非常表面、肤浅的相似,“河猪”的价值内核并不来自于此。而这些人所批判的相似性,并不难遇到,就像大家都可以写赋格,用 blues 的音阶,用 tango 的节奏,写黑暗的意象,就像“老张开车去东北”像 Metallica 的“Fade to Black”的“life it seems to fade away”,肖邦的夜曲像肖邦的夜曲,但是作品价值并不单纯由这些因素决定。“红手”的价值也并不单纯来自于某个很简单的节奏型,或者某个音色。


知觉的差异


为什么网上几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华东抄袭,一派认为没有甚至更牛?我有个朋友听了“河猪”和“红手”后也觉得像,TA 自己的说法是,这类音乐本身听得少,且对“河猪”无感,所以就像人看马,欧洲人看中国人,没什么区别。


我这里并不是要批判不喜欢华东的人的审美能力,而是说,如果你不喜欢一部作品,那你对它就是无感或者厌恶的,那么他人喜欢或看重的细节和差异,在你眼里恰恰是不存在或者无足轻重的。比如有的人觉得“河猪”的唱腔在模仿“红手”,但华东明显是在念白,而 Nick Cave 是在唱,音色也非常不一样,更别说“河猪”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女声。可见人们在评价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时,可以“粗粒化”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知觉或者审美的差异,也是太过平常的差异。


本文来自豆瓣:flujoo,作者:fluj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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