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保险陷多起“保证险”纠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田国宝

到2024年12月29日，潘晓海、戚梦晓、罗懿、许正萱、姜宏、封红岭等六人解除强制措施将满一年，按照《国家赔偿法》及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的司法解释，如果届时检察机关做出不起诉决定或撤销案件，他们可以依法申请国家赔偿。

潘晓海和戚梦晓是中国大地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大地保险”）的员工，罗懿和许正萱是宁波东海银行的员工；姜宏和封红岭是多家平行进口车经销商的实际控制人。2020年10月至12月，六人因涉嫌“合同诈骗罪”先后被刑事拘留。

这一案件背后是大地保险、宁波东海银行和平行进口车经销商之间的借款履约保证保险（下称“保证险”）纠纷。

经销商向宁波东海银行借款，大地保险为相关借款提供保证险。从2019年9月开始，大地保险保证险项下的多笔贷款出现逾期，宁波东海银行索赔无果后，将大地保险诉至法院。2020年8月，案件二审期间，大地保险以被合同诈骗为由报警，上述六人被刑拘。2023年12月29日，六人被解除强制措施。

宁波东海银行的一位人士告诉经济观察网，四年来，这些涉案人员既没有被判刑，也没有摆脱嫌疑人身份，银行为相关涉案人员保留了职位，但没有委派具体工作；银行由逾期贷款形成的坏账也无法处置。

保证险曾被大地保险视为重点发展的业务之一，合作银行包括光大银行、河北银行、上海农商银行、廊坊银行、宁波东海银行等多家金融机构。发生保证险纠纷的不仅有宁波东海银行，大地保险与光大银行、象山国民村镇银行等金融机构也因索赔保证险出现纠纷。

就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的保证险纠纷及大地保险所诉的合同诈骗案等相关情况，经济观察网多次拨打大地保险的办公电话，均无人接听；通过官方邮箱发送采访提纲暂未获回应。

集中逾期

保证险是一种财产险，指保险公司向履约保证险受益人承诺，如果投保人不按照合同约定或法律的规定履行义务，则由保险公司承担赔偿责任的一种保险形式。

大地保险、宁波东海银行与平行进口车经销商之间的保证险项下贷款流程主要有以下几步：

一是，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和宁波东海银行对经销商贷款、投保资质独立审查；

二是，审查合格的经销商向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投保，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向宁波东海银行出具保证险保单；

三是，作为反担保措施，经销商将相应的购入车辆质押给大地保险，由大地保险各地分公司就地监管；

四是，宁波东海银行收到大地保险保单后，“见单放款”，向经销商发放授信贷款，凭指示支付给上一级经销商；

五是，上一级经销商在特定情况下承担调剂销售和回购义务。

上述宁波东海银行人士说，从银行的角度看，保证险项下的经销商借款为供应链融资，主要通过两个协议实现。

一个协议是，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与宁波东海银行签订的《平行进口车经销商借款履约保证保险融资项目操作实施协议》，双方约定共同在市场上推进平行进口车经销商借款保证险项下授信业务，包括但不限于贷款、银行承兑汇票、商业承兑汇票等。

第二个协议是，大地保险与平行进口车两级经销商签订的《平行进口车销售网络金融服务合作协议》（下称“三方协议”），三方约定，为了确保下级经销商与合作银行签订的授信合同（如有）及有关借款合同、承兑合同的履行，由大地保险承保下级经销商投保的借款履约保证险。

上述宁波东海银行人士告诉经济观察网，保证险项下的贷款期限一般为半年，每家经销商在授信额度范围内滚动贷款，每一笔具体贷款均有大地保险出具的保证险保单及情况说明。其中情况说明主要是为了证明质押物手续已经办妥。

该人士说，宁波东海银行为城商行，业务范围局限在宁波市范围内。大地保险业务遍及全国，弥补了其业务拓展的地域限制。证险保单下的质押办理和质押物监管主要由大地保险总部及各地分公司负责。

一份大地保险内部会议工作汇报资料显示，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的合作从2015年6月开始，初始额度为3亿元；2018年6月续签合作协议时，额度增加到5亿元。到2019年底，保证险项下的贷款总额为1.5亿元，涉及9家平行进口车经销商。

从2019年9月开始，保证险项下的贷款逾期开始多起来，到2019年年底，累计有10笔贷款逾期。涉及天津宝路驰汽车贸易有限公司（下称“天津宝路驰”）、天津顺畅汽车贸易有限公司（下称“天津顺畅”）、北京京宝世纪商贸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京宝世纪”）、北京宝路驰宏远汽车销售有限公司（下称“北京宝路驰”）等多家经销商。

截至目前，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合作的保证险项下，仍有6家经销商累计18笔贷款处于逾期状态，涉及本金近1.3亿元。

保证险纠纷

大地保险的保证险对经销商借款按照1.15:1覆盖，涵盖了贷款的本金和利息。从2016年1月至2019年11月底，大地保险为宁波东海银行共计承保241笔贷款，涉及贷款金额17.36亿元，保额19.95亿元。

自2019年12月起，宁波东海银行陆续向大地保险报案索赔经销商逾期的贷款，但未获赔偿。2020年3月4日，宁波东海银行将大地保险及其宁波分公司诉至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下称“宁波中院”），宁波中院裁定案件由宁波市鄞州区人民法院审理。

2020年8月11日，大地保险向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分局报案。控告天津宝路驰、天津顺畅、北京宝路驰、京宝世纪和北京静利达等公司涉嫌合同诈骗。报案材料称，大地保险面临的经济损失高达1.5亿元。

2020年8月13日，宁波市鄞州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宁波东海银行胜诉，要求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赔付宁波东海银行借款本金8586.6万元、资金占用损失135.6万元及相应利息。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不服判决，诉至宁波中院。

2020年8月17日，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分局决定刑事立案。2020年10月，大地保险员工潘晓海和戚梦晓被刑事拘留；2020年11月，北京宝路驰等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姜宏和天津宝路驰实际控制人封红岭被刑拘；2021年1月，宁波东海银行员工罗懿和许正萱被刑拘。

大地保险一份会议及工作汇报纪要显示，早在2020年初，大地保险就将刑事立案提上日程：2020年1月1日，时任大地保险总裁陈勇指示，内部员工约谈一事暂停；重点是刑事立案；跟律所重新谈，以风险代理模式，比例可以高一点，借助律所力量确保刑事立案。

刑事立案打断了宁波东海银行的民事索赔诉讼。2021年5月8日，宁波中院以案件涉嫌犯罪为由裁定撤销一审判决，并驳回宁波东海银行的起诉。

刑事立案至今四年，检察机关一直没有正式起诉六人。2021年11月22日，六人被取保候审，并于2023年12月29日被解除了强制措施。由于刑事案件没有进展，宁波东海银行的近1.3亿元本金逾期贷款处于坏账状态。

不同于宁波东海银行，大地保险与光大银行合作的保证险主要针对个人借款。判决书显示，2019年1月30日，自然人张红叶与光大银行签订贷款合同，并于2019年2月1日向大地保险投保；借款逾期后，光大银行向大地保险索赔未果，后向当地法院起诉。

2020年5月15日，大地保险向当地公安机关以保险诈骗和贷款诈骗名义报案，并获得立案。随后大地保险向法院申请中止与光大银行之间的民事诉讼，但没有获得法院支持。最终案件仍回归至民事纠纷。

质押物问题

在保证险项下贷款本来是一种多方共赢模式。银行拓展了业务空间，且保障了贷款的安全性；保险公司既可以赚取保证险保费，根据三方协议还可以获得部分商业险业务；经销商则解决了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

最初，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的合作主要由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执行。2018年5月，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的负责人调到江苏分公司任职，该业务由大地保险江苏分公司和宁波分公司共同执行。大地保险总部负责审核保单，大地保险宁波分公司出具保单，质押物监管由总部和分公司共同负责。

针对该业务，大地保险还制定了《宁波分公司平行进口车经销商借款履约保证保险项目业务操作流程》，对录单前准备工作、录单和保后管理工作做了详细要求。

大地保险出具保单前，通过第三方机构或上级经销商对质押物进行评估，并按照评估价的70%提供保险额度。即便是经销商贷款逾期，大地保险也可以通过处置质押物挽回保险损失，所以风险相对较小。

杭州卓茂汽车销售有限公司（下称“杭州卓茂”）曾是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保证险项下的贷款企业。2018年8月，杭州卓茂P2P业务爆雷，展厅车辆被警方查封。当时，其在东海银行有1000万元借款。

风险敞口出现后，大地保险处置了杭州卓茂质押在天津港口的车辆，偿还了310万元贷款，又赔付了宁波东海银行690万元。收回损失后，宁波东海银行将杭州卓茂的债权转让给了大地保险。

拿到债权后，大地保险起诉了杭州卓茂，最终双方以调解结案，大地保险凭借法院调解文书与警方沟通，解封了相关车辆，通过处置车辆收回了全部理赔款。

北京保路驰和天津保路驰等6家经销商贷款逾期后，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发生纠纷，主要因为部分保证险保单出现质押物悬空、重复质押、虚假质押等问题，大地保险通过处置抵押物无法挽回损失。

6家贷款逾期的经销商中，天津顺畅和天津保路驰由封红岭实际控制，北京保路驰等4家由姜宏实际控制。

2019年12月17日，大地保险信保委开会研究平行进口车经销商贷款逾期问题时，要求“对没有逾期的经销商发律师函，要求补足抵押物”。

2020年1月2日，大地保险会议及工作汇报纪要提到，“北京、天津的7个经销商质押物悬空”，包括“借款人用他人车辆向我公司质押，不同笔贷款使用相同质押物（相同车架号），天津已经有实际车主出现，并对产生的纠纷向警方报案”。

警方对大地保险员工做的一份笔录显示，2020年1月3日，大地保险对姜宏控制下的经销商库房进行盘库，一共有81辆车。之后，姜宏偿还东海银行221万元、偿还大地保险46万元资金后，从库中提走39辆车。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车库应该还有42辆车。但2020年10月22日再次盘库时发现剩余车辆只有25台；2021年4月14日盘库时发现只剩下19台。对于这些车辆的流向，大地保险员工在笔录中称：“我们不得而知。”

封红岭实际控制的公司贷款逾期时，质押在大地保险的车辆有6辆。2020年12月，在大地保险同意的情况下，经销商处置了3辆。上述大地保险员工在笔录中称，并不清楚处置车辆钱款的流向，但“肯定没给我们”。

从蜜月到反目

针对平行进口车保证险合作，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最早于2014年开始接触。从2016年初到2019年11月，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的保证险业务拓展到包括新疆在内的多个省市，合作经销商有30多家。

车辆商业收入是大地保险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保证险项下的贷款，除了收取经销商2%左右的保费，还要求涉及贷款的相关车辆销售后，在大地保险投放商业险的比例不低于60%。保证险收入对商业险撬动比例大约为1:3。

2018年下半年，大地保险与宁波东海银行之间的合作出现一些变化，其中几个因素成为重要变量。

首先，由于贸易争端等因素影响，平行进口车经销商现金流较为紧张，部分经销商还贷困难。

其次，2018年8月，杭州卓茂P2P业务爆雷后，大地保险对保证险保单的质押条件、保险额度、出保单周期等多个方面收紧，经销商贷款额度压缩，贷款续接出现问题。

多个接受采访的当事企业人士认为，这种业务模式的结构特殊，导致负责业务的江苏分公司和宁波分公司对质押物审核和监管无法做到全面覆盖；而业务所在地分公司又缺乏有效审核和监管的动力。他们判断，这可能是后来质押出现问题的原因之一。

同样重要的原因还包括，经销商利用质押物监管漏洞，将相关质押车辆挪走出售，卖车所得资金也没有用来偿还贷款。

平行进口车经销商贷款逾期后，大地保险与东海银行在宁波和上海两地多次会面商讨经销商贷款逾期相关事宜。大地保险提出了经销商追加房产抵押、大地保险续保、宁波东海银行续贷的非常规思路化解风险；宁波东海银行表示支持。

由于经销商追加抵押的房产存在瑕疵，无法抵押或不符合抵押要求，这一化解风险方案最终不了了之。2020年3月4日，宁波东海银行正式将大地保险推上被告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