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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洪灝的宏观策略 (ID:HongHaoCFA),作者:经济学家洪灝,题图来自:AI生成
从日本游学回来已逾一周,每每欲提笔记行,无奈疾痛缠身,只能作罢。当然,游学归来让时间沉淀下来再写,可能会比刚回来写的要深刻。毕竟,写字的人都会遇到“写作的瓶颈”——灵感来之不易。写字的人都有过盯着空白的屏幕跳动的提示符半天,而后写了一大段却最终又删回到空屏的回忆。
经历了三十年的失落,今天的日本似乎又枯木逢春。机场、餐厅、商店,无处不是人满为患。早些年来日本,在公共交通里往往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那时的人们如果非要说些什么,都要窃窃私语,唯恐打扰了邻座。我以前总是觉得这是日本文化最吸引人的地方——安静。
这里曾是一个内向者的天堂。如今,在碧眼金毛的侵入下,日本这个曾经安静内敛的文化也不得不渐渐地打开。这个沉睡了三十年的地方,开始从冬眠中醒来。过去三十年一路狂飙忘记了本我的外国人,在极其低廉的日元汇率诱惑下,再次回到这个封印了三十年的老古董店,寻找自己记忆中昨日的美好。
在东京,我带领一起游学的朋友们拜访了野村、三井住友等日本著名金融机构。毕竟,在电视上目睹日经高楼日筑,倒不如与这些日本机构的首席经济学家一起探讨一下日本的过去和未来。在当下我们经济面临的挑战中,这样的交流更是切合时宜。毕竟,日本的三十年是如何失去,又是如何失而复得的经验,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之处。
如今,辜朝明的“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早已深入人心。他认为,日本私人部门在泡沫破灭后资不抵债,无法再次加杠杆让日本经济周期复苏,最终导致了日本经济“失去的三十年”。其实,这只是故事的一半。泡沫破灭之后,日本银行账上的坏账高企,日本政府却没有及时允许这些银行破产重组,而是选择让这些坏账继续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上苟延残喘,也就是老生常谈的所谓“用时间换空间”。然而,这些银行由于资本充裕率下降而无法放贷,导致信贷无法扩张。
货币银行学总是说,贷款应该按照存款的比例进行发放,以控制风险。其实,是贷款创造了存款,是信贷的增长产生出新的流动性。新增信贷才是一个信贷周期的开始,而不是新增存款。如果日本银行因为资本金不足而不能放贷,信贷周期的复苏也就无从谈起。日本也因此而陷入了三十年的失落。
我们可以看到,经济周期里面有三种衰退:经营损益表衰退,也就是公司盈利下降甚至亏损。这种衰退属于短周期的衰退,当周期复苏、销售收入再次增长的时候就能够走出困境,因此用常规的货币宽松来应对游刃有余;第二种是现金流量表衰退。这是一种流动性的衰退,即经济本身并无大恙,但由于现金流不能续上,使经济中的一些部门无法支付到期债务,导致流动性危机。由于经济是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流动性不足将导致经济里的一些部门无法正常运行,甚至拖垮一个本应健康的经济。这种现金流量的情况,类似于我们现在面临的挑战。
当现金流量表衰退没有得到及时应对修复,反而任其恶化,最后就将出现三种衰退中最严重的局面——资产负债表衰退。其实,现金流量表衰退反映的是当期的现金流问题,而资产负债表衰退反映的是长期积累下来的存量资产问题,是现金流量表衰退导致的当期流动性问题的沉淀于资产负债表之中。这时,流动性不足将导致资产负债表上的资产无法正常计价、资产体量缩水。
然而,债务却是刚性的,并不与资产缩水衔枚疾进。虽然现金流量表衰退和资产负债表衰退并没有楚河汉界之分,但直觉上,如果我们经济里的流动性问题不能获得及时的处理,那么日本过去三十年的经验教训将更是一则醒世恒言。
明斯基用这三种衰退来定义庞氏骗局的三个阶段:收入足以还款付息;收入仅足以还息但无力偿还债务本金,负债需要不断滚动;最后,当收入无法还本付息,就只能希望资产升值来偿还债务负担。这三个阶段,与我上述讨论的通过三张财务报表的视角来看三种衰退的形式完全吻合。
它们都讲述了危机如何从损益表到现金表最后到资本金的转移。病入机理,直至膏肓。如果资本金受损,那么则需要重新启动增长、重新积累资本,才能回到最初。难怪巴菲特总是说,投资的金科玉律,就是不要亏钱——不要亏钱——不要亏钱。日本失落的三十年,是日本资本价值被大幅减记的三十年。
讨论的时候,我发现日本经济学家们似乎极力避免深入探讨我以上的理论。他们认为,是因为泡沫时期日本公司过度扩张,招人过多且工资过高,进而造成企业经营成本居高不下。后来,降薪又导致了消费能力不足,造成长期通缩的压力。这种解释,很巧妙地把日本政府管理的失策转嫁给了企业、员工和消费者。
“然而,现在日本的经济发生了模式的转变,”日本经济学家解释道。“工人对于工资的增长开始有更高的要求,因为通胀回来了,公司不得不开始大幅增加工人的工资。这是一次模式的转变”。然而,又是什么因素导致了日本工人要求加薪?通胀是怎么回来的?
市场共识普遍认为是安倍的“三支箭”。然而,安倍之前日本并非没有进行过大幅的货币宽松,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日本央行的利率早已归零。虽然安倍直接把利率变负,然而日本的通缩压力意味着日本实际利率其实并不低。因此,我们很难得出日本的复苏完全是因为日本银行量化宽松的缘故。
在我的经典畅销书《预测:经济、周期和市场泡沫》,我讨论过贫富悬殊导致消费不足,以及通缩压力的关系:贫富越悬殊,劳动者收入的GDP占比越低,消费力则越低,这是因为低收入人群虽然占多数,但是他们的收入无法完全消费整个社会的产出,形成过剩的供给。消费需求越低,则通缩压力也就越大。
近日,我看到一些网络热文试图借用我的这个理论来解释日本过去的通缩压力。然而,我们都知道,和西方发达国家比较,日本是一个收入相对平等的国家。同时,日本贫富不均的现象在过去几十年反而是有所改善的。经济不好,则全体返贫。因此,对于我的这个贫富悬殊而导致的通缩理论,日本是一个异常观察值。
那么,日本这三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很可能是因为人口结构的变化。人口是决定所有周期的最根本的要素。如果我们把日本的人口出生率和日本的通胀放在一起比较,我们可以看到两者的高度相关,走势基本一致。在1990年日本泡沫的峰值时期,日本的人口出生率已经下降到日本70年代开始腾飞时候的一半。
到了安倍时期,日本的人口出生率继续下降,进入了无可逆转的趋势。人口出生率锐减,总人口减少同时人口老龄化,那么经济里的需求不足、欲望下降就可想而知了。这个社会的荷尔蒙水平一定也在不断地下降。难怪在日本文化的审美里,阴郁柔弱的美反而才是最被欣赏器重的。而在生育率跌落到一个很低的水平之后,日本的通胀也开始在一个非常低的区间游走,但每一次的宽松都会让日本有一次通胀脉冲性的反弹。
因此,很可能是人口的变化主宰了日本经济的浮沉,而不仅仅是货币政策。在人口出生率不断下降的三十年里,日本的劳动力供应开始不断地缩减,如今可能已经到了不加薪就请不到人的地步。别的国家以增长来解决问题,而日本则似乎以变老来应对。
随着加薪和消费能力的提高,再叠加货币和汇率因素,让日本这次通胀的回归很可能不再是像过去三十年里由货币政策引发的周期性躁动,而是一次结构性的修复。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当下的日本,外国劳工随处可见,我还碰到过好几个女性出租车司机。
日本曾是一个拒绝外力改变的国度。然而,也正是因为日本这三十年的墨守成规、顽固不化,才让人口减少的这个长期问题反而变成了结构性变革的契机。一种无心插柳而柳成荫的感觉。日本在等着外面的世界悄悄地变化,以其不变应对万变。可惜这次归来,日本已是老年。
离开东京前往京都的清晨,一阵秋雨绵绵落而下,天气骤然冷了许多。一层秋雨一层凉,这阵秋雨也正好为我们京都赏叶之旅打开了序幕。一年有四季,但是日本文化里有72个季节。每隔五天,日本就迎来一个新的季节。季节的频繁更替,恰恰体现出日本禅学对于生命中“无常”的领悟:最美的时光,总是旋踵即逝。因此,每一个新的季节的来临,日本人都以满满的仪式感来迎接。赏樱观叶,都需要穿上和服木屐。
到达京都的时候,秋雨早已散尽,枫叶在蓝天白云之下燃烧,还有许多金黄色的叶子在一碧如洗的天幕苍穹之下迎风招展、闪闪发光,给蓝天镶了一道金边。每年的这个时候,叶子似乎都要以生命中最后的灿烂来迎接那接踵而至萧杀的寒冬。
四月的樱花固然很美,但我总是觉得秋天的红叶才更能代表日本文化的精髓——这种一年一度的绮丽,两三个星期就会燃烧殆尽。这时,叶子不再产生叶绿素那对于叶子的生长至关重要之物,反而生成叶黄素来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燃烧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刻。红叶以生命中最美的颜色来祭祀着秋日的蓝空。在赏叶的时候,那种无法把这稍瞬即逝的美把握在手中的无奈,恰似生命中的无常。
太阳下山后,我们夜游了清水寺。这个夜游的项目,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才对游客开放。寺庙里点上了灯,黑夜里的红叶若隐若现,但黄叶借着灯光显得格外耀眼。皮鞋在几百年的老石板街上摩擦,沿路的小店也趁着游客意犹未尽,开到深夜。一路上,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操着各路口音,凭借着谷歌翻译进行交流。
记得早些年来这里,还在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借着手势和计算器买了一个茶杯艺术品。那种手捏陶土、毛笔画釉烧出来的瓷杯。这次再来,小店还在,老板还是那么殷勤好客。只是早已物是人非,相见却不再相识,而杯子价格也翻了好几倍。
次日,我们在仁和寺学习了日本茶道。茶道讲究的是和、敬、清、寂。虽然主人不会英文,但在沐浴在秋天的阳光里的我们,早已心无杂念、清静淳朴,与大自然融合如一、无始无终。寺内的高僧还为我们做了一次祈福仪式。京都从来没有受到地震的冲击和战乱的影响,在这个日本皇室钦点御用的寺庙里,一切都像是几百年前的样子。只有那庙堂上的树皮屋顶,每三十年一换。我们脱了鞋走在木板铺成的门廊上,背阳之处,秋意会透着袜子渗进来。但门廊上向阳的段落,木板又会被秋天的太阳烤得暖暖的,直入心房。
如果此行日本游学,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那一定便是旅程结束得太早了。然而,日本美学还讲究“缺憾之美”,而不求完美。比如茶道后,主人以怀石料理宴请我们。然而,吃过怀石料理的朋友都知道,其实怀石料理并不合每个人的口味。那些冷冷湿湿的八寸、造身、渍物,总是给人一种“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感觉。后来才知道,这其实是日本古时候僧人路上修行时吃的饭。由于这种料理湿冷,僧人饭后往往要烤热一块石头放在怀里捂着暖身。是之谓“怀石料理”。
日本就是如此一个肃静沉寂的国家。外在一切都那么完美,但是内在的情感却是朴素极简得不可能完美。每个来日本的旅人,都在不同的角度领略了这种缺憾的美,尤其是离别之际那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感觉。这生命中的无常,并不能持久恒远。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缺憾,为下一个季节的相遇做了铺垫。
与其说日本失去了三十年,倒不如说日本自我尘封了三十年。日本用墨守成规、老僧入定的方法度过了漫长的三十年。在这抗拒外面的世界的喧嚣之际,也完好地保留了自己固有的传统。而今天,日本三十年的封印已解,也正在用不变的自己,反过来影响外面嘈杂纷乱的世界。
昨天的日本以恒久不变之道应对了房地产泡沫的破灭、经济长期的低迷和通缩。而今天的日本正面临着新的挑战——人口老化、汇率贬值和大国的崛起。那些传统经济学原理,都不足以解释日本的三十年如何失而复得,但人口变迁的影响,是一个没有被充分理解但贯穿了整个周期的线索。
今天的日本,开始劳工的引进、春斗的涨薪、公司的重组、投资的复兴都已经如火如荼。日月星辰、五行八卦,似乎都已排列有序。而日本的泡沫破灭及其应对、人口和汇率的管理,都有很多值得借鉴之处。
去机场前,我们乱入了路边一家看似恂恂自下的烤肉店。虽然我们没有预约,但店主人也不嫌弃,招呼我们坐了下来。直到坐下来才发现,这个只有五个位子的小店桌上墙上挂满了奖杯、奖牌、奖状……大隐隐于市,整个京都没有一家烤肉店上了米其林榜。然而除了米星,这顿饭里的特级牛肉和稻米令人解咒,让这次日本游学曲终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