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怎样被野路子骗走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米宅（ID：MizhaiPlus），作者：葫芦娃，题图来自：《西虹市首富》剧照截图

《倚天屠龙记》第十章，金庸先生借着殷素素之口说：

孩儿，你长大以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一

2012年5月，石家庄的年度重点工程“祥云国际”，召开新闻发布会。

台上有六个人，而项目的掌舵人、联邦地产的李生，只能“敬陪末席”。

这个黑龙江人，迎来了一生中的“最高光时刻”。

当年坐在镁光灯下的李生，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是——三年后，联邦地产资不抵债，祥云国际彻底烂尾；四年后，李生因涉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等罪名被拘捕。八年后，烂尾的祥云国际成为末日朋克风的网红打卡地。

图片来源：凤凰WEEKLY

万年不上热搜的石家庄，被一片烂尾楼，推上了微博热搜。这个黑龙江人，完成了对石家庄的最大、也是最后一次的贡献。

清朝红顶商人胡雪岩，说过一段话：

做生意，就是以小博大，十万两银子做百万两的生意。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

李生的地产生意，就是坐在一堆坛子中间，来回盖盖子。

90年代的李生，还是某行双鸭山分行的副行长。当年，有个企业资不抵债，双鸭山分行打算收回企业大楼来抵债。眼瞅着是个机会，副行长李生，下海了。

他先做通工作，由自己出面处置资产；然后，利用人脉关系，东拼西凑借来100万，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拿下大楼；接着，又把解套之后的大楼，抵押给银行，套来300万；最后，撤走大楼的所有租户，把大楼改造成酒店……

就这样，李生凭本事借钱，挖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那个年代的东北人民，还都把脸埋在国企的铁饭碗里，而李生就学会了“巧用杠杆盖盖子”。

挖到第一桶金的李生，怀揣800万来到了石家庄，与这个城市开启了爱恨纠葛的18年。

2012年，石家庄火车站准备南迁至南二环。火车站西南部的1800亩优质土地，进入了众多地产商的视野。

像一块肥肉，掉进了狼群。

对于这块肥肉，别的开发商想的是“如何盖房子”。而李生，想的是“我要搞个梦想”。可能是因为只有李生有梦想，所以李生拿到了土地，命名“祥云国际”。

这个事情告诉我们：搞房地产的，哪怕事儿很Low，但格局一定要高。

高格局的东北汉子，是这样构建梦想的——

我们要做中国的迪士尼，石家庄的欢乐谷。

商业要地下深达5层，不仅地下要建商业，还要形成湖面，具备开快艇的条件。

试想一下，外边是二环路上跑着车，里边是湖面上开着快艇，这是一种什么体验？

由此看来，李生也是一位老知乎了。为了圈地，连“是一种什么体验”这种知乎烂梗，都说出来了。

大家买房子，一定要记住一个真理：一旦某个楼盘不好好盖房子，开始给你谈梦想了。这个楼盘，基本上离烂尾不远了。 

靠梦想拿下土地的李生，开始拿着祥云国际的梦想融资了。

华夏银行向其贷款18.45亿元，是联邦地产最大债权人。位居当年全国前五的地产私募基金深圳德信资本为其融资8亿元。中粮信托、河北路桥和河北融投，也往李生的梦想里，陆陆续续地提供了巨额融资。

有多巨额？

若干年后，某重组方为收购李生的祥云国际，所花掉的尽调评估费用就有500万以上。

2012年8月5日，李生租下河北艺术中心，祥云国际首次开盘。李生把这次开盘，玩儿出了新套路：“8返住宅、6返公寓、13返商铺”。买住宅，8年返还全部购房款；买公寓，6年返还全部购房款；买商铺，13年返还全部购房款。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按照这种返还率，公寓的年化收益约为16%。嗯，比野生投资担保公司的高利贷还要赚。

大家买房子，一定要记住第二个真理：一旦某个楼盘不好好盖房子，开始教你玩金融了。这个楼盘，基本上离烂尾也不远了。 

冲着年化16%的回报率，石家庄人民沸腾了。开盘当天，石家庄人民把可容纳2000多人的河北艺术中心，是一顿乱坐，坐的是满满当当。大家手捧现金而来，一起为李生的梦想窒息。一起实现“二环上跑车，二环外开船”，再一起赚点小钱。

祥云国际开盘两年后，某位坐在祥云国际发布会台上的关键人物因受贿倒台了。

2014年10月，李生在祥云国际的售楼部被官方带走调查。李生被带走后，河北某国有大行否决了8亿的贷款合同。李生“八坛七盖”的商业帝国，摔碎了一个盖子。越来越多的融资项目，接二连三到期，又接二连三违约。

2015年，涉及李生和联邦地产的法律诉讼高达108起，祥云国际的建筑工人走上街头，向联邦地产讨薪，祥云国际彻底停工烂尾。2016年，联邦地产破产清算，总负债180亿，总资产仅有105亿，严重资不抵债。2018年，李生因因涉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等罪名被拘捕。他的第三任妻子，带着孩子，卷着巨款，远走高飞。

万名购房者和数十家金融机构，走上了漫漫追债路……

至此，1800亩土地，保持着灰色的水泥原色，冷漠的矗立在在这个城市中，成为石家庄最大的烂尾工程。

李生常说一句话：剑，至死都不能离手。

于是，他在石家庄埋下了一个硕大剑冢。

二

2001年，东北人李生揣着800万进入石家庄的时候，一位揣着香港身份证的山东人孟德楷，来到了上海。神秘商人“孟德楷”，在上海长宁区汇川路99号2312室，注册了一家名为上海灵动网络信息有限公司的企业。

在一栋混杂着经济型酒店、发廊和小型工作室的大楼里，“迪士尼中国官网”开始运营了。

这是一家神奇的公司。

迪士尼的母公司“华特迪士尼”，不承认与这家公司有任何关系。但魔幻的是，这家公司却打着迪士尼的旗号，在中国横行16年，圈地上万亩。上万亩的土地，分布在宁波、合肥和郑州，无一不是当地的重点工程。

孟德楷的第一票，干在了宁波。

2009年，孟德楷以华特迪士尼高管的身份进入宁波，注册了华特迪士尼（上海）有限公司宁波分公司。2010年，孟德楷个人与宁波培罗成集团成立了迪趣动漫网络信息有限公司，开始搞起了宁波迪趣产业园。

宁波鄞州官方的网站上，关于迪趣产业园是这么描述的：

总用地面积32.28公顷，总建筑面积37.5万㎡。主要功能为迪士尼动漫衍生产业的研发和生产。

这片484.2亩的土地，被当地媒体称为“迪士尼在中国大陆的第四个直接投资项目”。产业园里的迪趣大厦，堂而皇之的挂上了迪士尼的logo，变成宁波迪士尼大厦。

此时的宁波人民还在畅想着，迪士尼落地宁波之后会给宁波的文具、服饰和玩具企业带来天大的新机会。至少会有上千名高端动漫制作人员，将来到宁波。

谁料想，短短一年后，华特迪士尼声明：迪士尼与宁波迪趣，并无关系。

宁波迪趣，是个如假包换的“冒牌货”。而这个时候，孟德楷已经把自己的股份卖给了宁波培罗成集团的陆信国，成功套现离场。顺便卖掉的，还有打着迪士尼旗号拿下来的484.2亩土地。

“搞到一大笔钱”的孟德楷，在2011年回到了山东老家。生意人孟先生，先到山东大学搞了个博士学位，然后当上了兼职教授。

接下来，孟教授的名场面来了。

2011年，孟德楷与山东亿一集团的许东铭共同出资成立了山东楷雷重工。亿一集团，拿到了所谓的迪士尼IP授权。亿一集团，开始在打着迪士尼的旗号，在山东四处圈地，搞主题地产项目。这些主题地产，基本都以“迪趣”作为开头。

对，就是那个在两年前刚刚骗了宁波的“迪趣”。

2014年，亿一集团在青岛莱西，圈了2500亩的土地，计划投资150亿，号称要搞一个辐射整个山东半岛的“青岛世纪迪趣文化城”。2017年，这个所谓的迪士尼，进入山东德州庆云县。作为当年的重点招商引资项目，圈地1000亩，开发庆云迪趣欢乐水镇。

迪趣欢乐水镇作为省、市两级重点旅游项目，被列入庆云县2018年的重点工程。奠基当天，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高台上的话筒，格外响亮，铁锹上的红绸，格外鲜艳。

在庆云县的2018年工作报告中，曾明确提出：确保迪趣欢乐水镇于当年10月份一期开园。然而，时至2018年底，迟迟拿不到工程款的合作方和工人，直接把老底掀了——

一期工程里面没有能使用的。主体仅完成了60%，好多二次结构干了一半就停工了；甲方迟迟不拨款，工程也进行不下去。材料款、工人工资、都没有结算。正当庆云县的迪趣欢乐水镇陷入停工泥潭时，山东台儿庄的迪趣欢乐小镇又开工了。

又是圈地350亩，又是投资20亿。此时的孟德楷先生，已经从山东抽身出来，转战合肥。

2013年，已落马的合肥原市长，会见了“迪士尼亚太区特别总监”孟德楷先生。

合肥滨湖区，与孟德楷手中的另一家亚太迪趣投资有限公司，签订了框架合作协议。这一把，孟先生玩儿了一把大的。先是在合肥滨湖区圈下1200亩土地，要搞个合肥迪士尼消费品产业园；接着，在巢湖圈下6000亩土地，要搞个迪士尼孩之宝主题消费品产业园和物流园。

7200亩土地！

孟德楷，这是要在中国搞个山寨产业基地，给全世界人民生产山寨迪士尼玩具啊。

更厉害的是，孟德楷这把玩儿的还是双线操作。一手在合肥圈下7200亩土地，另一手深入郑州中牟。

孟德楷在郑州中牟一口气注册了11家公司，这11家公司全部以“迪”字打头。这11家公司，先后在郑州绿博版块圈下648亩土地。

而且这件事越传越邪乎，到最后甚至变成了：

计划在郑州建一个项目，其中甚至可能包括“大家熟知的迪士尼乐园”。

要知道，此时距离上海迪士尼乐园开业还尚有3年时间之久。

可能是这次的牛批吹得太过于离谱，以至于真正的迪士尼都看不过眼。

2017年，迪士尼的母公司“华特迪士尼”公开表示：

孟德楷，仅是迪士尼的一名前员工。迪士尼公司，对员工的个人行为不予置评。

华特迪士尼与上述所有公司没有任何关系。既不拥有上述任何一家公司，也从未授权过任何一家公司代表迪士尼和当地签订协议。

至此，孟德楷在中国大陆的所有迪士尼项目，全部被揭开盖子。无一例外，全部为圈地骗局。

而此时，山东德州的“迪士尼项目”，刚刚被列为了重点工程。

2001年~2017年，孟德楷在中国行骗17载，足迹遍布近10个城市，圈地上万亩，数十个“冒牌迪士尼项目”无一开园兑现，半数项目进入停工/半停工状态。

我就好奇一点——一个迪士尼的前员工，凭什么能行骗17载，屡次得逞而不被怀疑？

每一个项目都是几十亿、上百亿的投资额，圈的都是数百亩、上千亩的地。这么大的事，审核是如何通过的？

所有的疑问，都被埋入海底。万亩土地，半数撂荒。行骗17年的孟德楷先生，攒下过亿身家，留下一地鸡毛。

三

2016年四川巴中，盘兴物流园区里锣鼓喧天，彩旗飘飘。

占地1140亩，总投资25亿的“中丹安徒生童话乐园”奠基了。大投资商石以中（又名陈国平），站在台上，望着这片“江山”，意气风发。

安徒生童话乐园，是作为重点文旅工程，被招商引资到巴中的。石以中在奠基仪式上讲了一段话：

我是巴中人的女婿，我是爱巴中的。我将为巴中带来接轨国际的综合文体项目，让安徒生乐园成为中国西部最大的文化教育和旅游观光基地。

未来在这片土地上，将诞生4000亿的税收，1万人的就业岗位。这位石以中先生，顶着的是巴中女婿的门头，打着的是香港公司的大旗，圈着的是上千亩的土地，却未见其成功开发过任何一个文旅园区。

对，我说的是“任何一个”。

早在石以中进入巴中的三年前，土地已经开始提前拆迁征收。这1140亩的土地上，不仅有良田，还有村民的住宅。土地征收后，500户村民搬到城里租房居住，一起等待这个“接轨国际的大项目”，顺便等待属于自己的安置房。

八个月后，问题出现了。

安徒生品牌方，因为石以中不能按合同支付费用而有意取消合作。项目上，因为迟迟没有资金投入而无法立项。不到一年，牛批吹上天的重点工程就变成了无资金、无立项的双非项目。

巴中女婿石以中，变成了皮条客。上午接待资方，向所谓的基金、企业家推销项目，希望获得注资；中午接待地方，稳住土地；下午接待各路施工方，骗取施工保证金。晚上还要加班给员工画饼，配合自己做好PPT，第二天接着骗。

巴中女婿，把自己从一个骗子，逼成了一个努力的骗子。

此后七年，安徒生童话乐园每年都说要动工，一直没有动起来。活生生，像一个“下周回国”的贾跃亭。

7年后，安徒生童话乐园的土地上，蓄满雨水，杂草丛生。当年披着红绸的项目公示牌，埋入一片杂草中——

远远望去，像长满野草的枯冢。500户居民的安置房，现在连个地基也没有开挖。当初说好征收的土地，临时变成了租用。村民们从说好的拆迁户，莫名其妙变成了租房户。

同样的问题，还出现在了安徒生童话乐园一旁的盘兴物流产业园。

对，就是那个当年举办过安徒生乐园奠基仪式的盘兴物流园。这片被石以中站过的土地，也仿佛被传染了诅咒。

在安徒生乐园停工后，这片物流园区也停止了开发。原规划2900亩的物流园，土地已经征收了1500亩，实际开发却不到500亩，剩下的大片土地都处于撂荒状态。这片土地，曾经也都是良田。

2019年，一批的巴中干部因弄虚作假、产业推进不力和作风不实等原因被追责。与石以中关联的四家公司，被吊销。盘兴物流园的老板黄忠义，也注销了与之关联的石材类公司。

2020年，巴中“产业园停工，土地撂荒事件”，被推上热搜。巴中坛子上的盖子，揭开了。

上千亩的良田，变成了荒地。

风雨中，它们与灰色的天地苍凉对望着。

四

土地，是怎样被野路子骗走的？无数破败的产业园区、文旅园区给出了答案。

土地，就是这样被野路子们搞出的野生园区和野生文旅，骗走了。越是好看的园区，越会骗人。

2013年，某省一年搞出来180个产业园，平均一个县一个还多。

你以为，这就是极限了？

七年后，产业园已经从县城上山下乡进村镇了。

2013年，流行航空产业园，机场不够分了；

2015年，风靡文旅产业园，迪士尼不够分了；

2016年，时兴养老健康产业园，老头儿也不够分了；

2017年，流行区块链产业园，币圈骗子竟然还不够分了……

这两年，流行什么？

当然是大数据、人工智能和电动车！

天道好轮回，终于轮到瓜分“攻城狮和科学家”了。

上个月，我老家的十八线县城里，也搞了个人工智能园区。我那个，至今分不清人工智能和智能手机究竟有啥关系的表哥说：

什么圈地不圈地的；

什么园区与不园区的；

房价，是真能涨。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

野路子们，只想靠概念圈个地。你还真当成个事业，想跑过去买套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米宅（ID：MizhaiPlus），作者：葫芦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