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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WEEKLY国际,作者:胡毓堃,编辑:漆菲,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法国政府前脚倒台,德国政坛也迎来震荡。
当地时间12月16日,德国联邦议院(议会下院)如期举行信任投票,德国总理奥拉夫·朔尔茨未能获得多数支持,其领导的德国政府确定将提前解散,新一届联邦议院选举预计将于明年2月23日举行。
与法国不同的是,输掉信任投票是朔尔茨想要的结果。因为如若他拖延到明年9月的常规选举周期,只会被视为不负责任,从而进一步失去选民的支持。届时,社民党乃至整个主流中间派政党的形势恐将更不乐观。在朔尔茨看来,与其无法执政,不如为大选下一赌注。
朔尔茨输掉信任投票,距离上届法国政府被不信任投票弹劾下台只有12天。欧盟两个核心大国同时陷入新旧政府艰难的交替时期,意味着欧盟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内外挑战。特朗普2.0即将到来之际,欧洲往何处去的问题,将持续考验布鲁塞尔和欧盟各国。
毫无悬念的信任投票
根据德国《基本法》第68条,德国总理有权向德国联邦议院提出进行信任投票,只有在733名议员中获得半数以上支持(不少于367票),方可通过信任投票、继续执政。否则总统将在总理的建议下于21天内解散联邦议院,然后在60天内举行选举。
基于联邦议会的政党格局和各主要政党的表态,朔尔茨及其政府无法“过关”的结果在投票前便已注定:自11月6日中右翼的自民党退出“交通灯”执政联盟后,该党的90名议员摇身一变成为反对派,朔尔茨政府则沦为少数执政;仅剩的执政伙伴、中左翼的绿党呼吁其117名党籍议员在投票中弃权,朔尔茨和他所在的社民党成为“孤家寡人”。
◆当前德国议会政党格局。图源:German Bundestag
出于不希望下届总理头号热门人选、最大反对党基民盟主席弗里德里希·梅尔茨上台,极右翼德国选择党内有个别议员一度表态愿投票支持朔尔茨。但这距离367票的门槛远远不够。
最终的投票结果——207票支持、394票反对、116票弃权,基本符合外界预期。投票现场,前财政部长克里斯蒂安·林德纳代表自民党再次抨击朔尔茨的财政措施,最大对手梅尔茨更是不留任何情面狠批政府,选择党主席爱丽丝·魏德尔轮番攻击几大传统政党,左翼党和新成立的“萨拉·瓦根克内希特联盟——理性与正义”党(简称“瓦盟”)则讽刺朔尔茨政府制造了“不光彩的结局”。
二战结束至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见证了六次政府信任投票(1972年9月、1982年2月、1982年12月、2001年11月、2005年7月、2024年12月),决定了五位总理(维利·勃兰特、赫尔穆特·施密特、赫尔穆特·科尔、格哈德·施罗德、朔尔茨)的命运。朔尔茨是第四位输掉信任投票的总理,也是第三位败阵的社民党籍总理。
相比于四位前任,朔尔茨的信任投票支持率仅略强于2005年的同党前辈施罗德。此前总理发起信任投票,原因要么是政策分歧(尤其是关于经济、财政政策)导致执政联盟分裂,要么是地方选举失利挑战执政党的民意基础,要么是总理利用(甚至故意输掉)信任投票、触发提前大选、重新巩固其执政合法性。朔尔茨亦不例外,且处境更不乐观。
导致朔尔茨政府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直接导火索,是执政联盟内部不可弥合的财政政策分歧。以林德纳为代表的自民党人坚持严格的财政纪律,主张控制支出和减税政策,与朔尔茨和社民党人保持社会支出、用刺激政策振兴德国产业的理念背道而驰。
说到底,分裂的焦点还是“花钱”的问题,即2025年德国公共财政预算。按照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的“财政纪律”规定,欧盟成员国年度财政赤字不得超过其国内生产总值的3%。德国向欧盟提交的2025年预算草案显示,其2024年的赤字为2.5%,与2023年(2.6%)基本相当。尽管如此,欧盟对德国明年预算赤字的评估也并不乐观。
一方面,为了应对能源危机而推出的“能源(天然气、电力)价格刹车”机制到期,政府未来不必提供价格补贴,可缓解财政负担;另一方面,联邦国防军开支和“气候和转型基金”额外拨款显著增长,加之2024年德国经济明显下行,年度GDP预计缩水0.2%,因此欧盟预计,德国财政支出极可能超过欧盟上限规定。
这恰恰是自民党无法与社民党及绿党达成共识之处。此前林德纳以财政部长的名义发表政策白皮书,核心就是自由经济改革方案,该方案提倡减税、削减气候政策支出规模,从而刺激经济增长。显然,如此典型的右翼政策不为左翼政党所接受,朔尔茨更不能容忍林德纳“太过频繁地用不合时宜的方式阻挡法律”,并为此不惜搞小圈子、“参与党派政治权谋”。
这也揭开了一个严峻现实:跨越政治光谱的“交通灯”联盟本质上是建构“防火墙”(Brandmauer)、阻止极右翼掌权的权宜之计,在全国乃至全球性的危机和挑战面前,终究无法弥合各党派在国家发展道路问题上南辕北辙的观念。
朔尔茨执政三年来,先是疲于应对新冠疫情对社会经济的全面冲击,又要承受俄乌战事的连锁反应——供应链波动、能源风险、高通胀和生活成本高企,移民问题也引发争议,还无法回避气候变化这一长期潜在的危机。为了应对困境、缓解民生压力,德国政府一度暂停“债务刹车”、扩大征税,但由此引发的赤字与债务负担问题,进而引发了各党派的经济发展路线之争。
事实上,“交通灯”联盟早就有过解体的迹象。去年11月15日,德国政府提出的2024年度预算方案因涉嫌规避“债务刹车”,经反对党发起诉讼后被联邦宪法法院裁定“违宪”。一度手忙脚乱的执政三党经过28天艰苦谈判,总算拿出了新版预算方案,削减了至少近300亿欧元的预算。
但在如何发展经济的问题上——是扩大开支和投资,广开税源,实现数字化和绿色经济转型,还是控制债务规模、恢复企业信心、避免财政危机,执政各党之间分歧明显。彼时的德国媒体已经确信,执政联盟就像“正在解体的项目”,只是为了害怕被选举下架而抱团取暖。如今来看,这一天终归不可避免。
德国或重返“大联合政府”?
信任投票结束后,朔尔茨在当天下午向总统弗兰克-瓦尔特·施泰因迈尔提议解散联邦议院,预计在明年2月23日提前举行大选。
1972年的勃兰特和1982年的科尔都是通过“故意”输掉信任投票、触发提前大选,从而扩大议席版图、稳固权力。2005年时任总理施罗德想如法炮制,不料成就了长达16年的默克尔时代。
朔尔茨走向“信任投票-提前大选”的路径,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毕竟预算难以过关、政府沦为少数,已不可能按常态运作。在德国的制度框架下,大选之前不存在所谓“临时政府”或“看守政府”状态,朔尔茨政府仍拥有完全的职权,能够充分履行内政外交职能。但可以预见的是,他的总理生涯恐怕要进入倒计时了。
综合多家民调数据可以发现,“交通灯”联盟三党中,老牌的社民党支持率仅有17%排名第三,甚至不如快速崛起的选择党(19%);绿党的支持率和上届大选相当;自民党的支持率仅剩5%,在进入议会的门槛边缘徘徊。总体来说,三党支持率加起来只能与基民盟和基社盟组成的联盟党(32%)相当。
◆德国各主要政党的民调支持率走势。图源:Politico网站,截至2024年12月13日
随着德国民众对政府信心下降,几个月前的欧洲议会及图林根州、萨克森州、勃兰登堡州等地方议会的选举结果,已经预示了各政党支持基础的全新变局。目前来看,梅尔茨领导的联盟党夺回第一大党、重返执政舞台并非难题,唯一问题是在德国碎片化的议会政党格局下,能否找到盟友、建立稳定的联合执政。
◆2024年9月,德国三州地方选举结果。图源:Politico网站
如果想要阻止极右翼的选择党上台,联盟党不仅要争取到更多选票和议席,还要寄希望于另一个老牌政党表现得足够给力。目前来看,社民党或绿党是最有希望实现两党联合执政的潜在盟友,而且二战以来,德国曾四次出现联邦层面的“大联合政府”(Große Koalition,即联盟党与社民党的“强强联合”)。
值得一提的是,近三届大联合政府均出自默克尔时代(2005年至2009年,2013年至2021年),旨在排斥传统建制派最恐惧的两股势力——具有前东德统一社会党血统的激进左翼政党,以及版图迅速扩大、从东部走向全国的选择党。
然而今非昔比,想在2025年实现大联合政府比以往更加困难。首先,激进势力——无论选择党还是今年一鸣惊人的左翼民粹政党瓦盟——都极可能获得更多议席,从而挤压传统政党的版图,致使两党联盟无法形成绝对多数。这意味着,更加脆弱、更易解体的三党联盟或将成为德国政坛的新常态。
与此同时,面对自民党难以进入议会的现实,即便联盟党愿意拥抱仅有的选择,组建大联合政府乃至“联盟党-社民党-绿党”三党联盟,促成合作的实践也远比想象中艰难。
就原则性政纲来看,联盟党和社民党确实存在相通之处,两党都将能源和气候改革作为复苏经济、完善基础设施建设的引擎,与多数德国民众的观点相契合。具体来说,两党都认可扩大氢能核心网络、降低电费、增加基建投资、2045年实现碳中和等战略目标。但涉及到实现战略目标的政策手段,两党的分歧又非常突出。
例如,联盟党将碳定价视为碳中和的关键手段,社民党却认为仅凭这一办法远远不够;与之相关的是德国至关重要的汽车工业,社民党人认为电动汽车是德国的未来所系,但联盟党反对欧盟提出的淘汰传统能源汽车目标;在电力供应与核电问题上,联盟党支持重启核电厂,社民党担心此举成本高昂,也不认为核电是性价比最高的技术……
至于绿党,尽管该党正在靠近联盟党的外交政策,例如坚定地支持乌克兰,但联盟党中的基社盟并不欢迎绿党。基社盟主席马库斯·索德尔(Markus Söder)向来以批评绿党著称,他在12月10日参加播客节目时表示自己会否决联盟党与绿党结盟的方案。
再看12月16日的信任投票现场,联盟党、社民党、绿党议员相互攻讦的场景历历在目:梅尔茨指责社民党“令德国蒙羞”、大骂朔尔茨的讲话“无耻”,并讽刺来自绿党的副总理罗伯特·哈贝克是“德国经济危机的脸面”,这迫使后者进行反击、指责前总理默克尔购买俄罗斯天然气的决策才是“巨大历史错误”。
假如同一批人在几个月后不计前嫌、携手组阁,民众何以相信他们的诚意及新联盟的稳定性?
下任总理将迎来艰巨挑战
2024年进入最后一个月,欧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寒:继12月4日法国政府在国民议会的不信任动议下解散后,12天后德国政府也未能挺过信任投票。欧盟最重要的两个大国政府先后倒台,不仅令两国国内感到担忧,更让整个欧盟不寒而栗。
疲软的经济无疑是德国当前最头疼的难题。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德国经济增长长期停滞,2018年至今的GDP年增长率几乎都低于2%,今年甚至可能是负增长。受经济环境影响,2024年11月德国失业率上升至6.1%,为2021年2月以来的最高纪录。即便梅尔茨2025年如愿接任总理,各议会党派关于经济发展的战略与路线纷争、财政投资的方向分歧仍会继续。
◆2019年至2029年德国经济增速预测。图源:Statista
面对高企的生活成本和持续老化的基础设施软硬件服务,德国民众的耐心是否经得起党派博弈的消磨,是新政府不可回避的现实。更重要的是,德国的经济问题从来不只是“办好自己的事情”这么简单,它对内受制于德国政治生态、社会议题分歧(特别是气候变化和移民问题)等诸多因素;对外关系到欧盟整体的发展与安全,如今更受到美国经济与贸易政策潜在变化的影响。
德国经济研究所(IW)在最近的分析文章中指出,一旦特朗普上任后向欧盟加征20%的关税,新的美欧“贸易战”将令德国在未来四年损失1800亿欧元,这将极大限制德国赖以生存的制造业的发展,进一步阻碍其经济复苏的脚步。作为欧盟两大经济引擎,德法两国如不能振兴出口导向产业、控制财政赤字和通胀,不仅将冲击其国内经济与民生,还会直接影响到高度依赖两国的周边国家的产业与就业。
与此同时,是否有能力领导国家乃至欧盟应对全球和地区危机,同样考验着下一届德国政府。69岁的梅尔茨自称“经济自由主义+社会保守主义者”,他曾在移民问题上批评默克尔2015年开放边界的政策是“要命的”,今年更是扬言要把寻求避难的移民“全面拒于边界之外”。
但与特朗普不同,梅尔茨是坚定的大西洋主义者。在乌克兰危机上,他比朔尔茨持有更加强烈的“亲乌反俄”立场,支持有条件地允许乌克兰获取武器援助、打击俄罗斯境内目标,与渴望在“24小时内解决战争”的特朗普显然不同调。梅尔茨曾承诺要“更加独立于美国”,让德国“从一个熟睡的中等强国再次变成领先的中等强国”。
不久前的一次采访中,梅尔茨表示,他将寻求与特朗普签署协议,以提高德国的国际地位。“在德国,我们从来没有很好地表达和维护我们的利益,我们必须改变这一点。美国人更倾向于进攻。德美关系不应该以一方获利结束,而应该是我们为双方做出好的安排。特朗普会称之为交易。”
至于全球性的气候变化问题,梅尔茨和联盟党一方面强调要严肃对待,另一方面却认为这个问题被过分夸大,而主张设立十年的时间表。对于欧盟提出的“2035年全面取消传统能源和混合动力汽车”的主张,他更是持反对立场,理由是“要通过技术和思维开放”来解决问题,而不是靠禁令。
无论德国新总理花落谁家、联合政府如何构成,可以确定的是,2025年的德国将与法国类似,激进势力会进一步占据政坛,决策者不得不在无尽的内部博弈中艰难探索出路,以与大西洋彼岸不甚同调但又力所不逮的方式应对外部危机。德法两国能否摆脱自身危机,又是否有能力领导欧盟走出现有的共同危机,是比提前大选更重要的课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WEEKLY国际,作者:胡毓堃(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编辑:漆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