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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5 18:00

假如工厂给我三天光明

本文来自:Crhy_ck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得到了一次卧底工厂的机会。


毕业之后的我,随着校招到了现在的工作单位,虽然每天来回奔波,但是还算体面。我对“工厂”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夏衍先生的《包身工》,那是未建国之前、最繁华都市里的工厂。未曾想过,如今城市化进程加快、社会需求量之多,竟然催生出了一种新的社会群体——新市民。严格来讲,新市民一直存在,我自己也算半个新市民,每天坐着苏州的火车隆隆驶到昆山,思绪也被拉得越来越远。


匆匆忙忙前往报道中心,最后还是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分钟。一路上看到了很多提着小桶的老大爷,他们同样行色匆匆,甚至都来不及看到他们的面庞就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或许他们也是迫于生计的千万新市民的一员。


报道大厅与我想象的不同,整体干净宽敞,每个区域划分明确,都有黄色的字标指引新来的打工者。签到、复印、拍照……整个过程如同生产线一般秩序井然,然后就可以到休息区进行等待。坐在休息室略显干净的椅子上,我默默地环顾四周,心里有些诧异。这里大多是年轻的小伙子,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各自冷漠地划着手机,完全看不出什么样的家世背景和学历,似乎一切都隐匿在鼓起的行囊。


“去哪儿啊?”一个瘦高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瘦削的脸爬上了细细的皱纹,他边问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烟。


“我……我去仁宝。”我回答道,他拆烟的速度变慢了。


“哦,那富士康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不清楚,你呢?要去富士康吗?”


“我无所谓啦,随便报一个。”说罢,他冲我笑了笑,然后拆了一半的烟又塞回了包里,转身掏出身份证去了签到处。他的背影好像变得更加瘦削了。


又过了半晌,密集的人群逐渐变得稀稀拉拉,这才终于叫到我的名字。拿好相关手续,提上我唯一的背包,大踏步流星跟上人群。电梯里挤满了箱子,我行李少,我让开了路走起了楼梯。


到楼下点完名等了一会,有一辆面包车过来接送。八个人挤在了一辆车上,闷热封闭的空间里混合着汗液、劣质香水的气味,冲得我一阵眩晕。后排坐了四个年轻男人,他们互相挤着,表情淡然,就宛如一个个无情的挤压机器,却又不泛起一丝波澜。前排有两个姑娘,看起来年龄不大,没人跟她们挤在一起。


车在一路行进着,阳光照射进来更加让人烦躁——没有空调,打开车窗也无济于事。空气似乎凝结了,车上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次交谈,每个人都是怔怔发呆,只有车载音乐里梦涵在轻轻浅浅地唱着“唱情歌齐齐来一遍,无时无刻都记住掌声响遍天……”


我想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与经历,但是尝试了几次与周围的人打开话匣子,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们这个群体对我来说越来越像一个谜,不亲自深入体验,永远不会知道最终的答案。



车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染了发的男人,黄色占据了他头顶一撮,黑黄分层的颜色格外明显,穿着简单的短袖,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又无精打采的,再加上个子不高,背一弯就完全没有年轻人的蓬勃朝气。他行李带了很多,肩上背了两个大包裹,手又提了两个箱子,看起来有些吃力。我主动上前,说道:“我帮你拿。”黄毛瞥了我一眼,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句:“好。”我把两个沉重的行李箱费劲地提在手上,自然而然地与他攀谈起来。


黄毛说他已经换了好几个厂子了,上一家是富士康,没干几天就动了跳槽的念头来了仁宝。因为爱唱歌,以前还在KTV打工,可惜薪水不高,于是转头回了厂子里。


“没钱啊,有钱去哪里都行,吃香的喝辣的。”


“那你是稳定下来了吗?还要换厂子吗?”我转头问道,炎热的天气让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


“哎,不换了,打算认真干,钱够了就去开个网店,要不是……”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要不是贷款没下来,谁在这儿遭罪。”说罢,他从兜里摸出了一包烟,娴熟地拆开包装递给我一支。


“啊,我不抽烟。”我讪讪地笑了,心里却在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到。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不抽烟?现在还有几个不抽烟的。嘿嘿,我是一天一包烟,心情不好就一小时一包……哎,赚点钱全在烟上了,就剩五十还给了体检押金,要等明天才能退……”


他絮絮叨叨了一路,我这才知道他是安徽人,93年的。


领头的是个穿黄衣服的大汉,身材魁梧,嗓门洪亮,粗糙的大手攥着身份证,挥舞着上下刮汗。人群熙熙攘攘,汗臭味直冲天灵盖。大汉喊着我的名字,“陈啥……陈那个啥……”


“哎,我,陈锟”我挤上前去。


把每个人喊了一遍之后,大汉又开始不停强调重复不要擅自脱离岗位,不然会被拉黑名单的云云。我和黄毛站在那儿,听得也不是很清楚。要填两个表单,我在包里翻来翻去也没找着笔,巧了,旁边一个小哥一直在推销他的APP,只要注册就送扇子送笔,好嘛,这不是抓住我的痛点了嘛。黄毛抢先我一步注册了软件,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笔和扇子。他轻轻地用笔在手腕上划了划,墨水时隐时现。


“我就知道这送的玩意儿质量不怎么样。”他低声抱怨了一句,但是哈了哈气甩了甩继续用起来。


填完之后,每个人分到一个袖章,“奔图小时工”,估计这又是哪个劳务,套在手臂上就代表是由他带过来的,去工厂之前都归他管。


站在露天下,太阳很晒,每个人都躲在墙壁的阴影里,只听见大汗在叽里咕噜的说着。“准备好苏康码和身份证复印件,进里面去排队,有人会带你们走,明天早上不要吃早饭,要体检,体检完了退押金……”



不知又过了多久,魁梧大汉的声音才终于消失,转头黄毛跟我快速来到室内,抢占了休息区的位置。说是抢占,其实就是站的离空调更近一点,这也没凳子,人少的时候所有人就蹲着,人一多起来,那就得全员站起来了,像极了军训时候的列队,虽然挤,但还好有空调。他习惯性地摸出了一根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旁边“禁止吸烟”的标语。他尴尬地笑了笑,又把摸出来的烟放了回去,说:“嘿嘿,习惯了。”说完,他打了个哈欠,耷拉着头,仿佛在准备给我展示如何站着睡觉,我记得他说自己昨天在网吧熬了一夜。


后座的白衣服小哥不停地谈论着自己在浙江的经历,说着青团很好吃,说着浙江本地人看不起外来打工的人,又说起了武汉,然后吐槽沿海台风非常频繁,前几年因为台风还有人被高空抛物砸死。看来经常奔波,始终没能在一个城市稳定下来。


虽然来这儿的人大多是初中学历,但是我却很少听到他们说脏话。反倒是我转过头去跟他们闲聊时会时不时蹦出几个脏字,努力让自己身份更真实,以便让自己更好地融入他们。


“……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打工的,有几个租得起好一点的公寓,房价多贵,幸好工厂里都有免费的宿舍,环境嘛,将就将就得了……”


“我咋不知道,世硕你去过没,还有达丰,宿舍环境算不错的了,还有独立厕所,这仁宝估计不咋样,要是脏的话,我就直接走了,换下一家去……”


“你这住哪儿根本不是问题,凑合凑合就能睡,还嫌这嫌那的,管饭就行。”


“管他宿舍咋样,最重要的是妹子多啊,仁宝妹子多!”


“卧槽,是嘛…”


“……”


黄毛被我们的聊天声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悄悄对我说,“反正我不换了,我都换了好几家了,这里我要好好干了。”


我对近些年来有关新市民的政策有所耳闻,总体来说国家政府还是比较关注这类群体的,但是没想到他们的生活还是会充斥着不满,充斥着索求。如何能更好的帮助他们,可能只有从最基础的开始。



大厅那边终于喊到我们一行人的名字,大部队乌乌泱泱地来到实训室。大约有两三百人的样子,听旁边重庆人说,这算少的,多的时候一天就两三千人。来到培训室,每个人需要先填写答卷再填写好个人信息表格才能参加培训。卷面分为三道大题,内容都极其简单,甚至连“写出26个英文字母”这种题都可以拿来考查。我轻松地答完了题目,黄毛时不时来抄我的答案,尤其是英文字母那道题,几乎是一个字母看上个两三遍。他奋笔疾书,一边皱眉一边嘟嘟哝哝着:“搞什么呢,又不看,还不是随便填就行。”


我悄悄看了看周围的人,普遍都很年轻,有的可能还是00后,也没出现我记忆中老大爷的模样,但是要么大部分卷子还是空白的,要么只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磨磨蹭蹭好久才写下一笔。新市民平均文化停留在九年义务教育,高一点的差不多是高中水平或技校出身,很多人念完初中就直接出来打工或者拜师学手艺了。当然,肯定也不乏那些刚毕业缺钱想找点快钱赚赚的,但基本都是外地来的。


填完问卷还要进行个人信息登记,学历栏我只写到高中。


“果然高中学历就和我们这样初中都没念完的不一样,那什么鬼字母,看得人头疼!”说完他在学历栏那里跟我填了一样的高中。


“我们还要培训多久,一天都在这?”我装作没看到他写字,转头问起来他。


“是啊,兄弟,刚进来前两天都要培训,第三天就可以上班了。还好明天培训也有钱拿,嘿嘿,没事,哥带你看剧,你看我还是会员呢。”说完,打开了他的爱奇艺,看起了上映许久的《麻雀》。他是真的快速消费,竟然还有会员,比我冲动多了。


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和黄毛就成了兄弟。


面试就简单问了26个字母,是否接受夜班,然后就是枯燥且无聊的员工培训,讲师在前面将规章制度时唾沫星子横飞,更多的时间就是直接放录像,下面的员工昏昏沉沉,或者手指飞快地刷着娱乐软件,有几个甚至直接趴下睡着了。坐在我旁边的黄毛一会儿看看讲师,一会儿又看看手里的电视剧,挠了挠头,难得地说了一句脏话:“草,真烦。”接着就默默睡着了。


我心不在焉地回想着上午的事情,他们似乎只是为了能快速地赚到钱,来让自己快速满足而已,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钱容易存钱难。


到了中午休息时和黄毛一起在沙县小吃里吃饭。一到店里我就跟他说我请客,他一下子囧住了,不知道该答应还是该拒绝,憋得满脸通红。


“你不是就剩下五十还在体检中心吗?不然,喝西北风吗大哥?”我一想到这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硬是要打造不饿的形象,心里就一阵好笑。


“也对,我现在真的兜比脸还干净,还要坚持到明天呢。”说完黄毛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卸下了,一脸轻松地吃起鸡腿饭。结账的时候他悄悄拉了拉我,跟我说这家鸡腿饭比别家贵了一块钱。


出门的时候还隐约听到店里放着周杰伦的《告白气球》,黄毛的脚步显得格外轻快,一脸炫耀地跟我说周杰伦的歌他基本都会唱,还特意为他开了绿钻。


“要不是因为我脾气暴,总想着跟组长对着干,也不好好工作,我早就攒够钱去看一场周杰伦的演唱会了。”也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语,还是想让我附和,说完这一句话就开始哼起了小调子。


他唱着,“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谁能决定谁对……”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从周杰伦到陈奕迅再到李宗盛,这些网络歌曲更像是黄毛的精神寄托,又像是受伤时独自舔舐伤口的极度温柔。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如同无根的浮萍,对世间的名利浮沉司空见惯,麻木的心只能在音乐里找找共鸣与真实。


培训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黄毛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跟我说想跟我分到一个宿舍,因为他喜欢我这样的性格,爽快老实,还挺有文化。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走的事实。



天色已晚,培训楼下的树丛隐藏着浓重漆黑的夜幕下,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大概的轮廓。没有人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样子,未来又是什么样子,只是尽自己所能向前走、再向前走。


我拿好被子,准备去宿舍。对了这个被子是我去领的,凭工牌或押金就能领。基本上入职成功了就算是送的。跟商家合作,成本又低,员工用过一次可能就扔掉,然后再买。这卖被子倒是稳赚不赔,面对这么庞大的蓝领群体,可能一点细节就可以发掘无限的市场。


我和黄毛的宿舍都分到了二楼,但并不是一个房间,哪个房间人走了,有空位了,后续的人就会陆续地补上,像极了漫漫人生路的高铁卧票,又有谁能在一节车厢里孤独终老。


房间不大,环境中规中矩,一进门稍微有点味道。八张铁床,简单的上下铺,一张长桌,几张椅子,头上悬着一只风扇,黄的发锈的大灯,正对着门是独自运转的空调,除此之外再没有特别的陈设了。幸好寝室离淋浴室比较近,总算让我有些小小的安慰了。


我在上铺,费力地把被子、背包一股脑地先甩上去。然后借着椅子,拽着上铺的栏杆,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从上面看,却是感觉回到了九十年代的农村,墙面上的白漆像是受尽了沧桑,裂纹触手可及,墙面还有些黄斑,估计是某任主人留下的鼻屎啥的,想到这,我的胃突然一阵恶心。 果然,我要是打工的,要不是外面租房贵,看到这环境估计我也会跑。


躺在床上,明晃晃的灯光竟然有些许刺眼。我看了一眼时间,才七点多,寝室就我一个人,估计这些人还没有回来。整理好床铺后我决定去黄毛的寝室看看。


还没进门,就听到黄毛寝室里一阵欢声笑语。那个说话嗓门洪亮,为人又十分热情的黄毛室友也是安徽来的,两个人异地见到老乡,自然是亲上加亲。他知道我是黄毛兄弟,又主动给我递了根烟,我婉拒了。


“哎,他这个锅锅不抽烟的。”黄毛替我解释道。


因为老哥要上夜班,所以单单说了几句之后他就拿出一碗泡面,就着五毛钱一袋的榨菜吃了起来。临走之前还打了把游戏,马上要把对面塔推掉时,才忽然发现上班要迟到了,于是急匆匆地出门,边走边嘟哝着要迟到了要迟到了。


“哎哎,我记得我多买了一个插电板,你看你能不能用上,我给你拿去。”


黄毛岔开了话转身从床底下搬出行李翻找插电板。他带了好多东西,小到牙刷刮胡刀洗发水沐浴露,大到暖瓶饭盒洗脸盆,一应俱全。最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包里还装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看起来非常新,也不知道是刚刷过鞋油还就是新买的。看来他内心还是很精致的。


“拿去用,缺什么跟我说。”


“谢了。”


“跟我还说谢?”说完瞟了我一眼。


晚饭很简单,就是去楼下的小餐馆吃了点炒菜。同行的还有个河南人和重庆人,他们今晚兴致很高,点了碗水煮牛肉之后又点了几瓶冰镇啤酒。


河南人说:“今天有感觉。想喝点,平时都不喝的。”说这话时,脸红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


吃完饭我们决定出去走走,散散步。晚风很轻。宿舍楼整体硬件设施还是可以的,有小卖部餐馆,但都比宿舍楼外面的稍微贵些,有的人为了省点钱也会特意跑出去买东西回来。也有洗衣房,所有衣服都挂在一块,不知道卫生和安全问题怎么保障。楼前面是篮球场,旁边还有秋千啥的。


黄毛突然又跟我说起了戒烟的事,说要向我学习把烟戒了。


在外面转了几圈,跟他们约了明早六点半集合就回了宿舍。宿舍里室友已经到齐了,但是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要么躺在床上玩手机,要么在收拾行李,每个人都很冷漠。似乎已经习惯了人来人往,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视而不见。我试图活跃气氛,说了几句有的没的,看他们兴致不高,也就不再说话了。其中有个老哥还算友好,提醒我带点厚被子,说我这个被子太薄,晚上空调不关的。


躺下,彻夜难眠——我感觉到阵阵凉意,蜷缩在被子里,既不想从床上掉下来,又不想触碰到墙壁,就这么在床中间尽量缩小自己的面积,一动不动。


窗外是一列又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六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昨天的黑车司机打电话叫醒,他操着当地的口音大声地问我需不需要接送,我拒绝了,他又跟我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以每人五块的车费商定下来。


七点多到了体检的地方,黄毛含糊不清地唱着Mojito,我有几次想纠正他的发音,但还是忍下来了。体检的过程又长又无聊,还好有黄毛在我身边絮絮叨叨,还不至于烦躁。倒是我吹了一晚上空调,鼻子有点堵。


抽完血,拍了胸透,体检就算结束。等到要退五十体检费的时候,大家都坐不住了,目光齐齐聚焦在远方,焦急的问来问去,生怕被人所骗。五十块,或许是一顿饭钱,也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还好最后负责人到了,把体检的五十退了回来。


拿到五十的黄毛有些得意洋洋,快活地跟我说:“兄弟,请你吃饭去。”


“你留着吃吧,多的还可以继续买烟抽。”我调侃道,黄毛这一上午可是没少抽烟。


“嘿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抽完这根我就戒烟,你监督。”


直到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带我们走,继续去培训,我们的团队里居然还有一位阿姨,大概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吧。来到这里的,有的是为了赚钱还债,有的是为了找对象,找到了就回家了,还有的是体验生活,家境不错,就是缺点钱花。


我、黄毛还有另外三个人走在一起,短短一天的交流就让我们形成了一个团体:红衣瘦高个、戴帽白衬衫、大花衫眼镜男、小矮个黄毛和背书包的我。基本去哪里都是一起行动。


路上遇到白T小哥,逆流而行,我上前问道:老哥不培训吗?


“宿舍太脏了,我不想待了,换下一个。”呵,果然,住宿问题迫在眉睫。


这一下午又要在黄毛的电视剧里度过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培训还是什么意义。如果仅仅是为了走个过场,那还不如发张纸看看。帮助这类群体,往往不仅要从衣食住行上去发掘问题,精神意识层面也要跟上啊。 现在给我的感觉无非就是缺钱的、无情的打工机器罢了,如何形成有自己价值观的新市民群体任重道远。


下午还进行了笔试,作弊情况严重。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要做。


三点钟到了,终于有人带我们走了,带我们熟悉工厂环境。


路上经过了一座不长不短的天桥,两边的景色很美,有种陶渊明般闲适自由,如果是在傍晚,景色一定是极好的。


我领到了工号,又仔细地看了看工厂的时间安排,可惜分的都是晚班,第三天晚上不能跟他们一起工作了还是有些遗憾,虽然我本来也干不长。


去工厂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一阵一阵的,雨下大了,就躲起来,等雨小就继续前行。大约半小时后,来到了工厂内部。我们是二厂,离宿舍近。仁宝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一厂的美女,二厂的饭,三厂的工资四场的烂。确实,一进二厂,就被贴在墙上的餐饮展示吸引住了。什么西域美食,什么周先生的饭等等,临近晚饭时间,诺大一个食堂充斥着难得的笑脸,慢慢地成为一片欢乐的海洋。让我没想到的是,似乎他们对吃并不是特别介意,能饱就行。


或许对于那些忙碌了一天的工人来说,只有在食堂的这段时间里,时间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没有催促,也没有劳累,有的只是和工友们舒舒服服地吃顿饭,然后回宿舍好好歇一歇。晚饭过后,雨渐渐小了,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被重新洗涤,呈现出纯净的天空,空气中夹杂着潮湿又清新的气味。很多年轻的小伙子三五成群地往宿舍去,心情好的人还会大声地用方言唱歌。我和黄毛跟在后面,黄毛也高兴地哼着调子,而我在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回宿舍之后反倒是让我感觉回到了大学,一样的天空,一样的保安亭,一样的傍晚。



第三天的早晨,阳光懒洋洋的。


由于我们被安排到了晚班,白天基本没有什么事情做。趁着无聊,我跟他们拉起了家常。黄毛小学文化,安徽安庆人,04、05年就不上学了,一开始在家学做裁缝,脾气暴,做了两年心态不行,感觉师傅钱给少了就不干了。接着去家里亲戚的一个加工厂里干了两年,喜欢上一个姑娘,表白被拒绝了就又离开了。


然后又回来继续做裁缝,性格呢却是越来越差,干了没多久又跑出去做油漆工。后来也不知怎么地,就来到昆山,也是在各个电子厂之间换来换去,居无定所。别看比我大不了几岁,这社会经历倒是丰富得很。


黄毛一个是很复杂的人,你说他不穷吧,有时候饭都吃不起,就饿着肚子死撑;你说他不穷吧,前两个月给自己花了五六百烫了头,要不然怎么叫黄毛呢。形象倒是安排到位了,可也从未想过要稳定下来。哦,不对,可能现在也不想过漂泊的生活了,跟我商量着在这里找个老婆组成个家庭,也不要大富大贵,安安稳稳的就成。


工厂里僧多肉少,哪里有妹子,哪里就有广告,妹子多也变成了招工的一大特点,比饭菜好更吸引着人。全中国弥漫着五千多万光棍,每个工厂不仅要面对场内竞争,还要抵抗场外竞争,爷们能不急吗。


我戳了戳黄毛,示意道:“之前工厂都没有合适的幺妹?”


“有是有……”黄毛还没说完就站起来摸索着打火机,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从室友床上找到了一个,转眼的功夫就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继续说道:“处了三个多月,跟同厂一个辞职的小富二代跑了。”


我之前就了解过,在这里打工的百分之四十,家境其实还是不错的,至少吃喝不是问题,不是那种揭不开锅的,父母不给钱用,就自己出来找点活干。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干不久就回家“继承家业”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表示安慰,黄毛却突然摆摆手,说道:“晚上要上班咯,干!”说完,黄毛狠狠地猛嘬了一口,眯起眼睛,颤抖着肩膀,轻轻吐出,任由烟雾袅袅上升,就如盛开的玫瑰。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哥们,在这不好吗?不是我说,你出去能做啥,买得起房子吗?买得起车吗?养得起孩子吗?”


“你瓜怂,这里是天堂?哈哈哈…...”


……


临走之前,黄毛执意要送我。他始终不明白我“体检怎么没过”,来了三天被窝还没捂热就要换厂。

黄毛说也没什么能送给我,就为我唱首歌吧。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说实话,有些煽情,在我短暂的年岁中,被感动的次数并不多。从决定入厂的那天,发生的故事远远不能被全部记录,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客观冷漠的卧底,却未曾想过在这里遇到了如此真挚的兄弟。如果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那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足够幸运。我不知道黄毛未来的方向在哪儿,是喜乐平安还是坎坷磨难,我只希望上天不要亏待他。


见我没有反应,黄毛笑着又问了我一遍。我眼底有些潮湿,点头说好,他就自顾自地唱起来:


……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


风吹过的 路依然远


你的故事 讲到了哪


尾声


“干啥?”


“出去。”


“不干了?”


“嗯。”


“去哪儿?”


“神达。”我胡乱编了一个。


保安看了看我,又想了想,最后还是让我离开了。


回到单位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巧收到了黄毛给我发来的短信:到哪里了?找到新工作了记得发个信息给我。


我回复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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