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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30 11:23
张爱玲:除了天才,一无所有

虎嗅机动资讯组作品

作者 | 竺晶莹

题图 | Google


都穿列宁装啊,这可受不了的,张爱玲参加上海第一届文代会时喃喃道。1950年7月,当与会者一律穿着蓝布或灰布列宁装的时候,只有张爱玲还是一袭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

 

窦文涛曾在节目中称,这就是作家特有的敏感。无怪乎张爱玲一叶知秋,离开上海,辗转香港,定居美国。

 

她曾期待在美国文坛像林语堂那样出名,将最得意的《金锁记》改编成英文版,题名《粉泪》(Pink Tears),后又改作《北地胭脂》(The Rouge of the North)。然而,张爱玲小说里苍凉的中文笔调换做英文恐怕还是失了灵韵,加之西方读者或许能从林语堂《京华烟云》那种宏大的叙事中窥得东方气韵,但像《金锁记》中“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此类句子,对于人家来说可真是超纲了。

 

成名确实要趁早,那样来得尽兴。但张爱玲远渡重洋后,终究寂寂无名,没了声响。直到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表明《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张爱玲作品从通俗读物一下子被学院拔高到了文学层面。这一百年来,华语作家中张爱玲的地位,牢不可破。

 

而这样的盛名,绝对是相符的。

 

攻防

 

我曾跟朋友谈论,张爱玲的文字和王家卫的电影一样氤氲。他说,张爱玲更加sophisticated,精于世故之意,王家卫则梦幻得多。的确刘以鬯才是王家卫的原版,不过海派文学总无法脱离张爱玲的模子,而张爱玲又叠着《红楼梦》的影子

 

她笔下的男女一旦交手便是一场攻防战

 

最著名的回合出自《倾城之恋》,一曲舞毕,失婚女子白流苏意外获得归国华侨范柳原的好感,可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白流苏的目的是再嫁,这样不仅能堵上家里众人的风言风语,还能抬高了声气说话。书中冷飕飕一句“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道破其中关节。白流苏赴了浅水湾之约,而这也是她在年华消逝前最后一搏的机会。

 

可范柳原哪肯就范,他长年流连于社交圈,与白流苏交往也并不抱着娶妻的心态。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雨衣像一只药瓶,白流苏以为他在嘲讽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这类对白贯穿了香港之行,两人间欲拒还迎的把戏频频上演。范先生只管调笑却又带着点认真,只是不给承诺。白小姐回避周旋,却无奈撞破了头也撞不进范柳原的世界。


由周润发饰演范柳原的电影版《倾城之恋》/ 图片来源:豆瓣

 

若当地马照跑舞照跳,白流苏最尾也不过是范柳原安置在香港的一个情人,她将手印啪地一下打在了新屋的白墙上,用这个手势试图证明自己女主人的身份。但是香港沦陷了,他们终在生死与共中投入了一点点真心。“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倾城之恋》向来被认为是张爱玲小说中最光明的结局,可这光明中却隐含着另一层可怖。流苏如愿与柳原结婚,她想这关系至少也得维持个十年八载,只是张爱玲点到为止:“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你看,张爱玲书中的结局从不如愿。

 

更尖刻的还藏在《金锁记》中,曹七巧与姜季泽之间的攻防战。分家以后,季泽败了产业前来找七巧接济,他打起了感情牌。七巧面对季泽的告白时,她的心理变化堪称一波三折。

 

季泽絮絮说着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心意,七巧先是沐浴在一阵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甚而跟自己说起了谎:她嫁到姜家不是因为钱,而是为了与季泽相爱。一转念,难道他是来骗她的钱,骗她卖掉一生换来的钱?这使她暴怒。然而季泽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老了十年,可人还是那个人。七巧又心软,就算骗她,迟一点发现不好吗?

 

从感动到猜疑到心软,最终她试探了季泽,发现他果真是来骗她的钱,便神经质地将团扇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执过去,打翻了他手里的酸梅汤,那汤汁淋淋漓漓撒了他一身。张爱玲的描写极为传神:“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季泽扬长而去,这意味着七巧病态的转折点,守住了金钱,却再也不能获得爱情,纵然是假的爱情。

 

真心

 

张爱玲小说里,攻防战中输的更多是女方,因着她们总是更容易付出那一点真心。各人为这点真心付出的代价却成就了真正的悲剧。

 

曹七巧守住了她卖掉半生换来的钱,却永远将欲望困住了。她泼辣地赶走了季泽,又性急慌忙、跌跌绊绊跑上楼去,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她质疑自己,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她用眼神拥抱着他,说再见。

 

直到一步一步,通向无光的所在,七巧将她的病态投射到了儿女身上。她守住了自己的钱、金镯子,却也放弃了任何感受情爱的余地。张爱玲用了极其有画面感的文字描述七巧的可怕与悲哀:“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年轻时,那也是雪白浑圆的手臂,只塞得进半条洋绸帕子。

 

曹七巧放弃了被骗的机会,葛薇龙却清醒地跳入了骗局。

 

薇龙既生出了那点真心,她对于乔琪的索求便极低。乔琪说他不能答应她结婚,不能答应她爱,只能答应她快乐。于是,“薇龙像坐在高速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 薇龙甚至开始为乔琪辩解,至少这一刹那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谁也不能抢走它。薇龙愿意装傻,并做交际花为乔琪送钱。

 

像极了女生爱上渣男的故事。尽管“渣男”这个词粗砺而武断,就像金宇澄接受采访时说的那样,人性是很复杂的,不能简单地用“渣男”以概之。乔琪也是复杂的,他有时会生出些怜悯。快乐的时候,他们大年夜去逛庙会,薇龙高兴得像个孩子。乔琪突然歉疚,觉得自己可鄙。薇龙却比他看得开,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彭于晏饰演乔琪乔 / 图片来源:豆瓣


他们路过湾仔,看到站街女正在招徕美国大兵,葛薇龙冷冷道,“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乔点起一根烟,心虚地说当然不同。“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薇龙笑道,“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 不是没有过温暖时候,只不过温暖都仅有可怜的一刹那。

 

用那点真心赔上性命的更是王佳芝。如果用惯常思维去看《色,戒》,许多人可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就迸出了“快跑”这两个字,导致暗杀任务功亏一篑。可在张爱玲的小说里,那枚鸽子蛋就足以击溃王佳芝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不全因粉钻的光辉,是易先生投入的神情,让这份因任务维系在一起的羁绊突然真切了起来。昏昏然说出“快跑”。


李安《色,戒》中易先生赠王佳芝鸽子蛋 / 图片来源:豆瓣

 

然后仿佛切入了另一个梦境,易先生逃脱,封城,王佳芝茫然不知所终。直到整个小组被捕,枪声响起,易先生只不过在王佳芝住过的房间静默了一会儿。这里的真心并不对等,可以赠你鸽子蛋,却不会出手相救你的命。


一切也只像一场梦 / 图片来源:豆瓣

 

天才梦

 

这些作品,多少透着张爱玲自己的人生轨迹。当《小团圆》得以出版后,她在自传体小说里所呈现的命运,就更清晰了。


《小团圆》中九莉的原型是张爱玲,她与母亲的关系总是有点僵,执念于要还了母亲的钱。一直以来的心结是,母亲很美,九莉自觉不够美。小时候有人夸她就一样长得好,她期待那人说眼睛,却得到了耳朵的回答。九莉失望,谁要耳朵长得好,头发放下就看不到。这是典型的张爱玲,毕竟第一笔稿费就要买口红不可。

 

这本书中的邵之雍是胡兰成。张爱玲当年发表了《封锁》以后,胡兰成慕名登门拜访。他当然绝非一无是处,据说能一个人化成好几个笔名撑起一本民国刊物,而且朱天文朱天心姐妹亦盛赞这位老师的文采。唯有一点,国难当头却为汪精卫政府效力,实在没有骨气。至于胡兰成喜欢炫耀自己多么受异性欢迎,呵,他不过是所有男子的放大版。

 

九莉和燕山这段感情让人生出些期许,现实中原型是导演桑弧。记得在描述这段感情时,笔调倏地柔软,说燕山补足了初恋的那种感觉,却还是没有结果。轻描淡写一句“燕山和一个小女伶结了婚,很漂亮。” 最后,竟连燕山也旁敲侧击九莉不要闹事,叫人心寒。

 

《小团圆》是张爱玲晚年的手稿,本不打算出版,文字倒是显得十分诚实,偶尔才躲到意识流背后讲故事。往回看她21岁时发表的《天才梦》,这种古典且洋派的风格早就有迹可循——“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辉煌,壮丽),‘melancholy’(忧郁),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她确乎实现了自己的天才梦。撇去字眼,她总能将各种奇形怪状的情意装进冷冷的笔调里,混合着几个时代交替的末日感,送入读者眼里。张爱玲说自己于生活处总有些木讷,她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发挥在文学艺术上的天才。

 

这些年,有张爱玲影子的,王安忆有些,只是研磨得过于细碎,缺少刀锋。学到张爱玲冷不丁一句让人一激灵的,李碧华与亦舒有些,但亦舒过于摩登简单,还是李碧华有些古典趣味。最有张爱玲神韵的倒数白先勇的《台北人》,那过时的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

 

许子东和阿城曾去拜访北岛。北岛问,你们这么喜欢张爱玲,她把人性写得这么恶,有什么意义呢?阿城说,写尽了人性之恶,再回头,一步一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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