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脂抹粉的农村中年妇女

孝昌农村有一些中年妇女跟很多地方的中年妇女不同，她们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无论是干农活还是去逛街，她们都打扮得干净利落，头发梳得整洁，着装细节讲究，脸上和手上皆要涂抹一下，还要注意裙子和高跟鞋的搭配是否得当。

01

 小薇的母亲刚过60岁，也是一个挺讲究的人。不管是去乡镇赶集，还是去县城购物，或是去工地监工，抑或是外出打牌，都要穿裙子和高跟鞋。她头发梳理得很整洁，头上饰品要与衣服、裙子和鞋子协调，脖子上戴一个金项链，或是银饰品。要做到身上的任何地方都不给人以违和感，不会急匆匆出门。

在头一两次去我湘南老家做客时，小薇依照孝昌农村中年妇女的形象和着装要求给我母亲买了裙子和高跟鞋。但是，我母亲即便是上县城买年货时都不会穿裙子和高跟鞋，更不用说下地干活或待在家里的时候了。她劝我母亲外出要讲究一点，可以穿高跟鞋和裙子，头发梳理一下，脸上抹一点显得更精神，但是我母亲没一次按她说的去做。小薇就说我母亲冥顽不化。我母亲跟她母亲差不多年龄，在穿着打扮上却有天壤之别。

我母亲总是一身干活的行头，而她母亲只要外出就得梳妆打扮一番。这不是因为我母亲思想不开通，而是因为我老家当 地的农村妇女就没有穿裙子和高跟鞋的，年轻妇女可能会涂抹 一下，但也不明显，没有人会在意涂没涂，穿金戴银的现象就更少见。在我们老家，如果一个农村妇女整天像小薇母亲那样 打扮自己，人们会觉得很奇怪，会感慨这样穿着怎么干活、怎么带小孩。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会被称作“老妖怪婆”。

孝昌有一个56岁的中年妇女，在家带小孩，顺带推销保健品。家庭条件一般，老公在附近打零工，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初中毕业后到东莞打工，现在工资一天300元左右， 30岁了还没有结婚。他们家在县城旁边的一个商品房小区买了房子。该妇女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受了苦，现在上了年纪要好 好享受一下生活。这名妇女喜欢五六人成群结队地去县城逛商场、买衣服，还时不时地聚餐和K歌。仅K歌一项，一个月就有四五次的样子，平均每个星期一次。这些妇女在村子里关系比较好。该妇女是孝昌农村典型的中年妇女形象，没有负担和压力，在乎自己的个人感受，活得自在潇洒。

02

这些农村中年妇女之所以能够过自己的潇洒生活，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她们属于农村负担不重的人。年轻妇女虽然也可能像她们那样在意自己的形象，但是她们必须外出务工赚钱养家，否则就没有办法过上当地体面的生活，没有办法送她们的小孩到县城上学读书，更没有办法在县城买房子。但是等到她们的儿子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她们就开始轻松了起来，尤其是当子女都结婚成家，她们就基本上没有了负担。这时，家庭不再有较大的开支，老公却仍是壮劳动力，能够种地和打零工，一个月能赚两三千块钱。因此，她们不需要外出务工。农村生活的货币化支出不大，日常生活都能自给自足，菜园子一年也不需要几茬种，一般只种蔬菜和花生。

另外，每到过年的时候，女儿女婿都会给母亲孝敬几千块钱不等的“打牌钱”。孝昌中年妇女的丈夫打零工及其他货币化的收入用于抽烟喝酒、人情往来及孙辈上学等，再就是用于她们的穿着打扮、逛街打麻将。归结起来，这些中年妇女的家庭尚有收入来源，而货币化支出压力又不大，因此她们可以将家里的 “闲钱”用于个人的消费。同时她们也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可以用于消费。

按理来说，即便是家庭货币化开支不大，她们也应该在尚有劳动能力时尽量自食其力和赚钱存钱，这样一来，以后丧失劳动能力时既不需要向子女要钱，还可以输送一定的资源给子女，以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但是孝昌农村的部分中年妇女并没有这么做，也没有这么想。这也许是因为当地父母对成年子女的责任意识不是很强。父母将子女养大成人，给他们操办了婚姻后，就算完成了任务，不会有太多继续劳动赚钱的压力。

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没有多少技能和赚钱机会的父母，他们在子女成婚之后，早早地进入退养的阶段，不向子女索要生活费用，就算是他们对子女最大的恩惠了。小薇三姐的公婆一向被小薇视作比较“ 怂” 的人，才50多岁，除种点菜地之外就不干活务工赚钱了，两公婆还争相在麻将桌上过日子，每年要欠下几千上万的打牌赌资。小薇三姐夫妇每年要向父母支付两3万元的生活费用。父母不争气，会给子女带来很大压力。

这在当地是正常现象，父母不劳作不再为子女做贡献，子女出钱养父母却天经地义。当然，有本事的父母则希望给子女多留一些财富，但这不是硬性的任务。一般的父母认为，既然自己没有好的技术，又不是老板，再怎么干也赚不了多少钱，还不如不干，以免为了赚几个小钱把身体给拼坏了。他们和子女都认为，把身体养好，不生大病花大钱，修身养性就是对子女最大的支持。

于是他们不再多干活干重活，生活就比较悠闲。尤其是中年妇女，因为不外出务工，带带孙子，弄完花生之后没事了，得玩着花样将这些闲暇时间给消耗掉，外出逛街购物K歌是比较好的选择。

03

孝昌农村家庭之间竞争的表面化，在当地妇女身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中年妇女是农村中在村时间最长，也最活跃的群体，是村庄社会交往的主体。年轻人和中年男子大多在外务工或做生意，相互之间的交集较少，而中年妇女在村庄中的交集很频繁，她们相互比较后代买房买车之外，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穿着打扮、逛街购物和打麻将。

自己的形象是家庭的门面， 形象不好意味着家庭没有搞好，形象越好，在妇女群体中就越 有面子和底气。即便老公和子女没有赚多少钱回家，自己的形 象也要让人看起来觉得一家人过得蛮好。妇女在一起打牌聊天 的内容都与子女条件、家里状况有关，比如今年买了什么衣服、明天要买什么化妆品、这次女儿买了项链、那次媳妇买了鞋子等等，她们面对面吹嘘，相互比较。

总不能把自己比下去，甚或要比人家强。她们见到从外边回来的村里人都会指指点点，看人家的穿着和行走工具，如果人家从外表上看起来 “混”得不好，她们就会嘲弄。这种状态会给当地每个人带来压力。外出务工回来的人如果没有豪车，就可能借人家的豪车开回来。在小薇娘家，每到过年的时候，小薇的母亲看到其他妇女穿貂皮大衣时，会跟4个女儿说这个事情。小薇有几次和二姐合买了貂皮大衣给母亲，母亲穿着衣服到外边去打麻将，炫耀说这是二女婿、四女婿买的。

老公或后代赚的钱越多，家庭条件就越好，中年妇女在村庄里就越能嘚瑟得起来，在外表上下的功夫就越足。家里没钱的中年妇女跟其他有钱的妇女在一起虽然有压力，但为了不让人家看扁，也要尽量在外观上保持光鲜亮丽。

中年妇女在村庄里还相互比较打麻将。一个村庄有多个麻将室，麻将室为了捞生意，会给在村里的人打电话邀客。如果打几次电话都不去打，麻将室老板就会到家里来喊。既然人家打电话叫你去打了，说明人家是看得起你，你也会有面子。不经常被叫去打麻将的人会有失落感，会感到没面子和有压力。为了面子，这些中年妇女就得去打麻将，没有钱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在麻将室打麻将有打大的局，也有打小的局，但一般不会打最小的（只有七八十岁的人才打小的好玩）。

越是打大的，输赢就越大，打牌的人就越有成就感。当地的子代也乐意自己的母亲经常上麻将馆玩，输赢不是问题，关键是她们能在麻将馆打麻将，也说明了子代孝顺，经济条件好，能够支撑母 亲打麻将的输赢。另外子代还认为，打麻将可以活动筋骨，不 易得老年痴呆。

许多中年妇女为了打麻将，将小孩都带到麻将室去，然而一旦进入状态，就顾不上照看小孩了。香花村有一个中年妇女 打麻将忘了照顾孙子，孙子跟其他小孩在水塘边玩时掉进去淹 死了。小薇三姐家第二个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放在外婆家带，小 薇的母亲喜欢打麻将，小孩就丢在麻将桌旁。小孩觉得无聊， 后来只要进麻将室就扒着门死活不愿意进去。

以孝昌为例，农村的面子竞争之所以十分表面，讲面子不讲里子，一方面是当地农村社会竞争与攀比之风很激烈，另一 方面父代对子代的责任感不重，所以竞争的标的物没有与父代 的人生任务挂钩，当地农民也就不会在子代婚姻、建房、就学 等方面展开竞争，而只在一些有显示度的外在方面进行比较和竞争。竞争越激烈，竞争的标的物就越是外显化和表面化。

孝昌一些中年妇女好面子，家庭负担不重，手里又有余钱和有闲暇时间，在即便家庭条件不太好的情况下，也能过上“有钱有闲”的城市小资妇女的生活。

《陌生的熟人：理解21世纪乡土中国》

著者：杨华

主编：贺雪峰 沈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民说，作者：杨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