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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桃子壳,作者、摄影:替替Gaia,题图来自:桃子壳(十八罗汉堂,拍摄:替替)
第一站的选择,我并没有那么笃定。实际上,整个出行计划我都没有那么笃定。像是要做一个玄奘西行取经的宏伟计划那样,是和皇帝约定了最后一定要写出一部西域记来的。我觉得这样的承诺让人害怕,面对未知的东西,还是小心谨慎点好,万一死在路上了呢。
所以也像是思维的惯性一样,在南宋的首都生活了一年多以后,我选择了来到北宋的首都;在被江南的“暖风”折磨了两个月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去往北方,想着北方的秋天是不是已经到来了。
但实际上,并没有。
在来时的夜间卧铺上读《汴京之围》,故事从艮岳开始讲起。
宣和四年(1122年),宋徽宗最野心勃勃的工程,艮岳建成,这块石头被封为“盘固侯”,此时是北宋疆域最盛的时候。汴京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宰相蔡京将其形容为“丰亨豫大”。而在这之后,短短五年不到的时间,女真攻陷汴梁,北宋灭亡;城中用来营造仙境的太湖石,成为了攻城战中宋军炮弹的来源。
汴京城内无数的女人被当作皇帝的债务,偿付给金军,她们被宋吏登记在移送名单之中,原来隐藏在史书背后的女性,因此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更为荒诞可笑的是,正是经历了这一出“玷污血统”的靖康之耻,此后理学愈盛,直至要求女人遭受劫掠时,必须拼死抗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靖康之变给缩在自己世界里的赵宋朝廷上了一课,这个国家,既不懂经济,也不懂外交,皇帝沉溺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民间的繁荣,全仰靠那可贵的一点松弛自由。
书并未读完,在火车上浅浅睡去,邻铺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打呼声。凌晨五点,火车终于到站,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一个熙攘的站前广场,然而却只有黑蒙蒙的天光,以及被建筑工地切割的破碎的火车站。我绕行而又绕行,走了一圈才找到出站的路,夏天的高温已经侵袭了凌晨,走了一段路后我就已经满头大汗,站前通往城区的那条道路,没有一点烟火气,全是五金店。
好在开封的老城不大,走了十几分钟,就到城门了。此刻天色也些微绽开,天际线上透出粉紫色的朦胧的光,穿过护城河,就是新门。门楼左右贴着两张门神,门前公园不太开阔的广场上已经有大妈们跳起了广场舞,大爷们则来回走着,或者修行某种吐纳术,一边拍打自己的身体一边大吼。
我坐下歇了一会儿,终于因为蚊子过多而落荒而逃。
终于进了城,在小巷里找到预定的青旅,一座商业楼的最顶层露台,一走上去就看到西侧相国寺高大的凌霄殿,以及开封老城低矮的商业步行街,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露台承接着耀眼的阳光。因为有空的床位,所以前台直接领我入住了,宿舍区大厅正中摆着几个衣架的汉服,店家同时也做着古装妆造的生意。
我快速地洗漱完毕,走下楼去。
开封老城很小,地图上城墙和护城河围绕起一个旧时代的县城,文庙、城隍庙、鼓楼一应俱全;我喜欢这样的小城,用脚步就能探索密集分布着的人文景点;实际上也并没有做什么攻略,只知道现在开封还遗留着的宋代遗存只有两处,一处是城东北角的铁塔,一处是城外南侧的繁塔。城内呢,《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大相国寺及毗邻的各色瓦市街道,虽然知道它们必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仍然可以凭着旧日的地名,做一番城市的吊古。
青旅出来就是鼓楼,这处鼓楼其实是以前钟楼的位置,看民国时期的老照片,当时的鼓楼也是中西合璧的样式,中式楼阁上顶着一个方柱状的时钟,和宁波的鼓楼有异曲同工之妙。
往西边走,是大相国寺。主体建筑是清代和现代新修的,八角回廊式的八百罗汉堂形制很有意思,中间立一佛殿,内供千手观音。登资圣殿,出回廊的门已经被挡住了,但仍可以探身过去俯瞰下面的街巷。寺西边有一排仿古建筑,寺里的师傅说,以前那些地块都是相国寺的一部分,但后面被征收走,开发成了市场,我后面路过那里的时候,发现市场也已经荒废了。
想起《东京梦华录》里描绘的景象,“万姓交易,无所不有”,当时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每次开放时,寺内庭院间都挤满了摊贩,售卖生活用品、香药、果脯、书画古玩类,其实本身就是一瓦市,比之今日,可能还要热闹上几分呢。
罗汉堂内部
资圣殿向下俯瞰
殿前纳凉的本地人
延庆观玉皇阁
临近有延庆观,其中的玉皇阁也值得看一看,大部分结构为元代,后来整体抬高维护,因此多出了一个地下空间。
发现这里的寺庙香火还是挺旺的,很多本地的女性过来,朝拜完,就在殿里找个地方坐下来,也不交谈,就坐在那里,凝视眼前的空气,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从延庆观走出来,还隔着马路看到了州桥遗址考古工地,外面能看到工地上已经搭起了大棚,但是九十块钱的门票还是太劝退了,没听说过一个考古工地也要收门票的。
老城的东北角,坐落着如今开封城唯二的宋代古迹,铁塔,原名为开宝寺塔,顾名思义,是原开宝寺内的佛塔,如今佛寺早已不存,被市民休闲的铁塔公园所取代,只遗留一座八角十三层、五十多米高的琉璃砖塔,红褐色的烧制琉璃,让其获得了“铁塔”的名字。
《东京梦华录》记载,“開寶寺,在舊封丘門外斜街子,內有二十四院,惟仁王院最盛。”到九月重阳节的时候,开宝寺还有“狮子会”,“諸僧皆坐獅子上,作法事講說,遊人最盛。”
铁塔
和铁塔公园隔了一条水道,就是河南大学了;我怀疑公园的某个角落里应该能找到直接通往校园的路,但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而近两米宽的河道也远远超出了我的跳远能力,于是乖乖绕到正门那里去;厚着脸皮求了一会儿保安(已经在网上听说学校现在已经禁止访客入校了),被拒绝,又厚着脸皮在保安的注视下跟着其他人进入校园。
原来的大礼堂已经被绿色的布给遮起来了,还不仅是施工中那种简单的隔尘,而是紧密包裹,密不透风;旁边树立着禁止拍照的牌子,我觉得很好笑,欲盖弥彰的味儿太重了。
五月份的时候,河南大学大礼堂在施工修缮过程中失火,整个中式的木制屋顶被全部烧毁;失火的原因已经无法查证了,可能是电路的老化,可能是操作不当的电焊,也可能是某个随意丢弃的烟头,经历了漫长岁月,被奉为遗产的老建筑,却在修缮时遭遇粗暴的对待,还蛮讽刺的。
六月份刚好在郑州待一天,当时火灾的新闻刚出来不久,也因为蛮好奇所以打算去看一眼,结果同事和我说,“你怎么去呀,河南大学在开封呢。”我吃了一惊,先入为主地以为河南大学一定在省会城市,没想到闹了笑话。
大礼堂,裹得严严实实
东西十二斋楼,原为教师和学生住宿之地
七号楼,1925年建成,又名博雅楼,现在为历史学院
这个笑话或许也是开封某个被遗忘历史的侧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都承担着河南省省会的职能,抛开北宋的都城不说,成也交通,败也交通;当京广铁路和东西方向的陇海铁路建成以后,两者相交处的郑州成为了最大的赢家,铁路巨大的客货运吞吐,为平原带来了一座新兴的城市。
河南大学旧址,可以说是两个时代的转折点;光绪二十八年(1903年),因为北京的贡院毁于八国联军侵华的战火,清政府将该年的乡试转移到开封的河南贡院进行;而短短两年之后,清政府宣布停止科举考试,一个时代落幕;1912年,河南地区的乡绅在贡院原址上,建立了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和清华大学、上海的南洋公学一起,是国内仅有的三所向欧美派遣留学生的基地。
国内但凡有点年头的大学,在不同政权的更迭、战火的纷扰中都有一长串更名、迁址的经历,建国后的院系调整更是一笔糊涂账;从中州大学,到国立开封中山大学,再到河南师范学院,再几经更名直到现在恢复河南大学之名,河南大学的更名之频繁,在诸大学中也称得上翘楚。在院系调整中,很多学校是合诸家为一家,但河南大学则是拆分自身,一众院系被调拨到了周边其它学校中,一个偌大完整的学校,竟有风雨中飘摇的凄零感。
1927年成立开封中山大学的时候,是当时几个院校合并而成,其中包括前述的中州大学、河南公立农业专门学校和河南公立法政专门学校,其中的农科院旧址,就在今天开封护城河外东南方向的繁塔附近。
我的目的地本来是繁塔,市中心坐公交车抵达,二十分钟的路程感觉已经走到郊外了。周边是低矮的房屋和一些汽修店,大卡车经过扬起一阵灰尘,居民们坐在店门口打牌,百无聊赖;旁边就是铁路线,走到繁塔要穿过一个涵洞;这个通道真有点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走过去就是完全乡野式的道路了,野草疯长得很高,掩映着一些老旧破败的房子;要不是不时有人骑电动车经过,我会怀疑前方到底有没有路。
从一条极窄的土路钻出来,豁然开朗,西边就是繁塔,东边则是一个面积大很多的禹王台公园。我当时奔着繁塔就去了,这是宋代开宝年间,重修天清寺时建立的塔,六角三层,顶上还有六级小塔;围绕着繁塔的谜团很多,“繁塔”之名,有说因为坐落在繁台(因周边大姓为繁),也有说是“Buddha”的音译;而到底是不是原塔顶被毁,后重修六级小塔,也还无定论。
看了一会儿,头顶有巨大的轰鸣声,抬头一看,硕大的飞机简直在贴着脑袋飞行,我有些困惑,开封原来有机场吗?这时听到一旁坐着的老乡说,这个塔,他们小时候经常爬,到塔顶就能看到南边的机场跑道。原来上世纪二十年代这座机场就已经建成了,现在仍然作为军用。
老乡又说,这旁边的看起来马上要倒的房子,以前还有很多日本人居住;我查了查资料,只知道1918年关野贞一行人曾前来考察繁塔,老乡所说的日本人,不知道是何时来的,又是哪一群人。但是在网上查阅之后,我才知道,这批“危房”,其实是当时河南农学院的旧址,还可称得上“旧址”的,是旁边禹王台公园里的“红楼”。
繁塔
参观完塔,时间还比较充裕,我便去旁边的禹王台公园走了走,本来没有抱太大希望,这种名字叫得很响亮的公园,一般只是个居民休闲娱乐中心。果不其然,走进去听到一阵欢声笑语,路边小摊贩在售卖气球、泡泡机等玩具,一处简易的游乐场里倒有不少人,和外面的破败形成了鲜明对比。
穿过游乐场,便是“红楼”,外面立着简单的介绍牌。但大门紧锁,院子里杂草丛生,只能远远看到洋房的第二层,一个青砖和红砖铸造的欧式建筑。红楼本身是清政府修建铁路时,外籍工程师的住所,后来被当成多家机构的办公室,河南省公立农业专门学校建校的时候,应该也是借用了这幢建筑。当时的校舍,就紧挨着繁塔,和如今铁塔与河大的关系如出一辙。
禹王台,是明代的时候修建的,在此之前,它以“吹台”著称,据说晋国大音乐家师旷曾在此吹奏乐曲,因此得名,西汉梁孝王在此增筑亭台楼阁,名“梁园”,成为一时名胜。现在的公园,大概是为了附和这些历史上的故事,将一众远古至今的名人搬进殿内,一会儿大禹庙,一会儿师旷钟子期,一会儿又是杜甫李白,工艺拙劣的泥塑,萧条地杵在阴森的殿内;我从一个殿转移到另一个殿,也乐得参观这出后现代装置艺术。
为什么会从吹台变为禹王台,也是因为这一带水患频仍,人们想要通过祭祀治水之神,祈求安宁;从“吹台”“婆台”之名可以看出,其实这一带在宋元以前地势是很高的,但黄河水的冲刷覆盖,硬生生将高岗变成平地。千百年的环境变迁,今日已经看不出任何高阜的影子了。
更为神奇的是,我在公园内还发现了一处人民电影院的旧址,地图上并没有标注它的名字,只是在经过时,这处造型独特的灰腻墙建筑吸引了我的目光,走进一看,上面写着“禹王台影剧院”几个字,还有“百花齐放”的标语,让人一秒穿越回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民公社。这里现在还有人居住,外面停放着车辆,透过门缝张望,锅碗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而电影院旁边竟然还有一个防空洞,看着也比较危险随时会倒塌的样子。
从禹王台出来,继续走回到来时的路上,能看到原来公园的入口,非常有年代感的售票处,旁边的大门造型也比较独特,我在拍照的时候,旁边路过的大爷和我说,记得要拍这边的柱子,这都是民国时候修建的呢!
而今呢,都已荒草蔓生,摇摇欲坠了。
废弃的公园入口
红楼
禹王庙
电影院
防空洞
此次开封之行最大的感受,就是废墟感;我好像穿行在一个巨大的废墟上,历史的废墟、记忆的废墟;而作为实体的城市,也被河水冲刷了太多次,被火焰吞噬了太多次,这一层层堆叠的历史,充满了遗忘的荒凉,和想象的荒诞。
这种废墟感在我寻到河南博物馆旧址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在大概知晓了开封的光辉过去以后,在地图上看到一处名为【河南博物院旧址】的国保时,我一点也不惊讶。旧址已经被荒草掩盖,要穿过一个停车场才能走进,本来以为里面已经完全被弃置了,于是我随手推了推门,没想到里面还有人居住;大爷看到陌生人来访,也不生气,笑呵呵帮我开了门,家里的小狗更热情,自来熟地就往我身上扑。
大爷在外面住着,往里走就是博物院旧址;一个两层的洋楼,欧式的立柱和三角门楣,后来应该是豫剧团的工作场所,还遗留着一些剧团生活的痕迹;但现在已经荒废,翠绿色的藤蔓沿着墙壁的缝隙肆意生长,屋内家具散落一团,积着厚厚的灰;这个地方像是被人遗忘了,和那个辉煌的时代一样。
旅行的意外收获,河南博物院旧址
河南博物院的创建,要说回到上个世纪初。
1923年夏,河南新郑一绅士李锐打井,无意间打出一座古墓,发掘出100多件青铜器。北洋陆军师长靳云鹗恰好在新郑巡防,听到这件事后立刻采取措施,追讨回了被出售的青铜器并主持了完整的发掘。这批铜器就是著名的“新郑李家楼器群”,因为官方的及时干预,几乎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这在二十世纪初那个古物盗掘成风的时代,几乎是一个孤例。
发掘结束后,面对如此丰富的重器,多家公共和私人的机构都提出了收藏的想法,但靳云鹗极力主张新郑出土的青铜器是华夏之国粹,应该被公共机构收藏并保留在河南;于是器物被移交给了开封的古物保存所,并成为1927年筹建的河南博物馆的奠基馆藏——这为二十世纪中国各地发现的古物的去向树立了一个标尺。
但遗憾的是,后来文物南迁,这批器物先后迁往武汉和重庆,后部分又迁往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经过文物调拨,导致现在仍然分藏各地。 大爷说,这里本来是要维修的,但因为政府没钱了,维修的工作暂时搁置下来;继而说到省会的迁移,说到京九铁路,言语中透着怅惘;而小狗就趴在一旁,无忧无虑,一派天真。
开封是一个典型,代表了那些曾经辉煌而后又衰落下去的城市,北宋因为太过遥远,只能在博物馆和考古碎瓦中寻觅;民国短暂的辉煌,因为各种原因被尘封了;衰败的城市因为未经大规模开发所以保留了些许旧日的影子,历史如幽灵般盘旋在城市的上空,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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