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不能偷窥静香洗澡了”：日本动漫的“色气”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活字文化（ID：mtype-cn），作者：马小褂，原文标题：《日本动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充满“性”的呢？》，头图来自：《哆啦A梦》

昨天，一条“日本网友请愿删除大雄进静香浴室戏份”的消息占据了微博热搜第一名。

原来，近日日本网友虫真绿野发起了一个请愿引发热议，她要求朝日电视台和《哆啦A梦》的制作公司新锐动画删除哆啦A梦里所有洗澡的镜头，尤其是大雄闯入浴室和偷窥静香洗澡的情节。她提出了5点要求，希望《哆啦A梦》不要再保留旧有的“昭和思想”，动画内容应该与时并进，保障女性应有的权益，删除所有偷窥性质的场景，如果必须要有，要注明这属于犯罪行为。

她认为之所以要求《哆啦A梦》这么做是因为这是国民动画，很多孩子从小看到大，里面的情节会对孩子产生影响，希望能够正面引导。她希望在2021年的3月底之前可以收到5000个支持，目前已经获得超过1000位网友支持。

而像《哆啦A梦》这样本应是合家欢类型的动漫剧作，为何会不时出现少儿不宜的带有性暗示意味的画面？甚至连日本的一些少年动漫，也会出现类似与剧情无关的有色情意味的镜头。

今天，活字君与大家分享活字日刻策划的《你好呀！日本——58个关键词凝视日本古今》动漫部分的章节“色气 | 日本人复杂而矛盾的性观念的艺术表达”，主讲人马小褂在本节中阐释了日本动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充满“性”，以及从日本动漫里，又折射出了日本社会对于性有着什么样的态度。

色气：日本人复杂而矛盾的性观念的艺术表达

马小褂：动画史研究学者、“动漫学术趴”副主编。著有《动画师作为作者——动画师的作者身份与动画迷话语》等。

今天我们打算聊一个稍微有点儿激进的话题——性也就是sex。我们很多人可能羞于谈性，但性其实是艺术创作里永恒的一大主题，从原始社会人类就会有生殖崇拜，在当时代表了人类对旺盛生命力的歌颂。所以这个话题其实没什么好害羞的，今天我们就大大方方聊一回性。

经常看日本动漫的人可能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就是日本动漫里和性相关的元素特别多。主要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一是经常会突出角色的第二性征，尤其是女性的第二性征，结果就是日本动漫里往往充斥着胸大屁股大的女角色。

第二，是经常会出现带有性暗示的画面，例如所谓的“绝对领域”，也就是迷你裙和过膝袜之间裸露出来的大腿，又比如经常会给嘴唇、赤足之类的特写。而且我之前也有提到，所谓的“萌”系角色身上往往就暗含了性的元素。

日本动漫《美少女战士》海报

第三，会经常很肆无忌惮地拿性开玩笑，有很多性喜剧的元素在。例如男生掀女生裙子露出内裤，男生撞到女生结果无意中手放在女生胸部上，这种喜剧桥段在昭和时期的日本动漫里是非常常见的。

所以我们今天要谈论的不是什么色情话题，而是日本动漫在表现“性”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实单纯上面这几个点，美国的成人动漫里也是有的，甚至比日本更过火，例如在性喜剧上，美国像《超级监狱》这种动画黄暴起来比日本过火多了，但人家是很明确的成人动画。

那日本动漫特殊的地方在于，上述的这些表现方式不仅仅出现在成人向作品里，甚至也会出现在日本的少年少女向这种本来是给青少年看的作品里面，可以说是一般性的现象。例如《海贼王》这种受众非常广的少年漫画，也少不了娜美洗澡这样服务观众的桥段，然后因为山治的好色性格也经常导致一些性玩笑的出现。

日本动漫《海贼王》海报

这种对于美国主流文化来说是很难想象的——虽然我们很多人认为美国是一个非常性开放的国家，这个也不算错，但属于好莱坞影视作品灌输给我们的一个刻板印象，实际上美国文化里仍然保留了大量清教主义的思想，组成美国社会主体的大部分内陆中小城镇居民对于性和婚姻的态度依然是比较保守的。

所以日本的很多一般向动画，到了美国都会变成需要家长陪同才能看，甚至变成只有成年人才能看，好一点的也要剪掉很多镜头才能在美国播出。例如日本的《多啦A梦》，我们看可能觉得人畜无害，但是到了美国就需要剪，静香洗澡的镜头全部要改掉。

日本动漫《多啦A梦》中大雄偷看静香洗澡的镜头

对于看多了日本动漫的人，可能对这种情节都已经司空见惯了，麻木了，但是对于大多数国家和地区来说，日本动漫这种无时无刻都要往里面塞和性相关的东西，其实是让很多主流文化难以接受的。

那日语里有个词，叫色气/色気（いろけ），不是色情啊，指的是某个人很有魅力或诱惑力，或者是某个动作很撩人，全身散发出会让人有性幻想的魅力。日本人会经常拿这个词去代替性感、或者更广泛和性相关的词汇，例如日本那些深夜播出的充斥低俗性玩笑的综艺节目，也是被称为色气番组。

那如果一个动漫角色很有性诱惑，日本会说她很有色气感；如果一个动画充斥着这种性方面的元素，日本人会管它叫成 色气动画。那么日本动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充满“性”的呢？从日本动漫里，又折射出了日本社会对于性有着什么样的态度？

首先，日本动漫里最早开始出现“色气”，是二战前就开始的了，最早的话是30年代近藤日出造那一批漫画家发起的。当时有一类传统漫画叫“风俗漫画”，画的是日本民间的一些日常生活、社会风俗、民间传说之类的，故事性比较弱，一般会带一点讽刺或者幽默的味道。

因为性也是社会风俗里非常重要的环节，所以风俗漫画里总是会有很多和性有关的幽默。例如50年代有一本很有名的漫画叫《河童天国》，里面的女河童就都是光屁股不穿衣服的；日本连载时间最长的漫画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是56年开始画的《仙人部落》，一直连载到前几年作者去世，后来还被改成了动画在深夜播，也是日本第一个深夜播出的动画。画的内容就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仙人的日常生活，里面也经常出现仙女洗澡啊隐晦的性爱场景之类的东西。

日本动漫《仙人部落》海报

不过这一类风俗漫画在表现性元素上面，一般是比较含蓄幽默的，有点古典黄段子的味道，如果你觉得不好想象的话，可以大概想象一下我们中国的《笑林广记》里面的黄段子如果改成动漫是什么样的。

这种风俗漫画其实是对日本传统浮世绘的一种继承，所谓浮世绘其实就是日本的风俗画。我们知道浮世绘中有很多描绘娼妓和艺伎的美人绘，突出女性的性感是美人绘最重要的一个标志，甚至会大胆出现性爱题材。西方讽刺漫画传入到日本之后，日本的漫画家把浮世绘的题材、笔触和西方讽刺漫画的形态结合起来，搞出了日本的风俗漫画。

风俗漫画虽然描绘的是日本社会的市民风俗，但其实还是带一点文化人的含蓄在里面，真正揭破这层窗户纸就要等到日本战后故事漫画的崛起了。我们知道战后日本故事漫画的崛起是从手冢治虫开始的，手冢的故事漫画相比战前日本传统的风俗讽刺漫画要更接地气一些，他的直接影响来源是电影而非浮世绘，所以在性的表现上其实反而没有战前风俗漫画那么开放。

手冢治虫（1928年11月3日—1989年2月9日），男，大和族，本名手冢治，因喜爱昆虫而取了“手冢治虫”的笔名，日本漫画家、动画制作人、医学博士。

1947年以漫画《新宝岛》奠定了日本漫画的叙述方式，创立了日本漫画意识形态，极大的扩张了新漫画的表现力。1952年作品《铁臂阿童木》轰动日本，1953年的《缎带骑士》则是公认的世界第一部少女漫画。漫画作品《火之鸟》至今被普遍认为日本漫画界最高杰作。

同时，他也是日本第一位导入助手制度与企业化经营的漫画家。1961年成立“虫Production动画部”，翌年以“虫制作株式会社”的名义开始活动，日本第一部多集TV动画《铁臂阿童木》、第一部彩色多集TV动画《森林大帝》均诞生于此。1973年虫制作商事倒闭，欠下三亿巨额债务，仍然不停止漫画创作活动，同年以作品《怪医黑杰克》俘虏全国读者，创下多项纪录。

同时，为建立日本卡通工业梦想，他也不断将其产值的大部分投资于培养动漫画人才。1983年的《昭告阿道夫》则是二战定性后第一部严肃历史的漫画作品。

故事漫画这种表现形式肯定是比传统风俗漫画要更大众化的，但是战前最早一批故事漫画都很少涉及到性。一直到了68年的时候，日本漫画家永井豪画了个漫画叫《破廉耻学园》，讲的是有一个喜欢偷窥女学生内裤的变态老师，男主角在对抗老师的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校园喜剧故事。

这部漫画虽然是少年漫画，但是第一次涉及到青春期的少年对性的好奇心，同时也是成年女性第一次被剥掉内衣的作品，整部漫画的氛围简单来说就是“把性当成一种游戏”。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可能不算什么，但当年可是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从此以后掀裙子、露内裤就成了昭和时代日本少年向动漫的必备元素。

同样是60年代末，手冢治虫也开始拍他的“成人三部曲”系列动画电影，第一部是69年上映的《一千零一夜》，这是日本第一部直接在大银幕上呈现裸体和性爱的成人动画电影。所以无论是动画还是漫画，日本开始以“色气”为卖点的潮流其实都是从60年代末开始的。

那么“色气”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

我认为来源上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日本传统民俗中对于性的态度其实是比较自由放荡的，明治维新之后受西化的影响反而开始保守起来，江户时期的浮世绘就可见一斑，战前30年代就存在一些充满色气的风俗漫画，但当时依然是被视为“怪诞”的东西，并没有成为主流。

葛饰北斋所绘浮世绘作品《风流无双七时尚 红姑娘》

另一方面，1933年，从军国主义管制时期开始，出版业就把这些东西当成糟粕给禁止了。等到二战结束之后美军占领日本，在驻日盟军总司令（也就是GHQ）的影响下，大量美国大兵带的色情刊物流到了日本，西式生活方式也被带入到日本。而且军国主义审查制度的解体导致了大量淫秽出版物的大量扩散，而作为日本军国主义的解毒剂，GHQ在这方面是乐于其成的。

所以日本在经历60年代风靡西方的性解放运动和女性主义运动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性的商品化的历程，最主要的表现在当时一个是出版物，一个是电影。那60年代日本的裸体写真开始泛滥，所谓的粉红电影，也就是日本的b级性剥削电影也是60年代开始风靡的。另外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60年代是日本经济开始腾飞的时期，消费主义的盛行也造就了性商品市场的激增。

日本的动漫创作其实也是会受社会风气和经济环境影响的，所以60年代末，日本的漫画也好动画也好都开始大量出现了“色气”的表现形式。

但是我们需要强调一点是，性的商品化，本质上其实是一种性剥削，是让人成为性的客体而被压榨其价值。无论西方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也好，还是当时社会主义国家的管制也好，其实都是反对性的商品化的。而日本在性观念上其实没有经历过战后全球范围内的左翼运动的影响，所以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性解放运动，而是保留了一点传统民俗里男权视角下的性的自由放荡，然后加上西方性观念影响而形成的独特产物。

我举个例子，当年的东德是非常性开放的国家，开放到热衷于在沙滩上脱光晒太阳做所谓的“天体主义”活动，但东德又是对西方情色刊物管制相当严格的；很多人认为日本性开放，但其实刚好相反，日本人可以大胆聊性爱但是却羞于谈一些基本的性的话题，甚至女性尿尿也要给马桶装消音，但情色管制却是最宽松的。

BBC纪录片《日本之耻》截图

是否日本这种宽松的管制就没有好的地方呢？那也不对。同样在60年代，日本的新左翼漫画家其实发展过一种叫剧画的流派，这种剧画其实就是风格更写实的漫画，题材也更加成人，实际上并不将情色作为卖点，而是以凸显艺术性、文学性、发掘社会问题为目的这个过程中引入性元素。

通常这一类不应该被算成“性剥削”，但最初剧画本来是个小众市场，随着大出版社代表资本进入，开始将性作为卖点大肆消费，加上新左翼的没落和新右翼的抬头，最终剧画在70年代变成了三流剧画，最初的三流剧画作者很多都是参与过学生运动的没落新左翼。

后来，到了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时期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三流剧画又成了当今成人漫画的源头，实际上我们今天看到大量巨乳女性角色，就是有当年剧画的影响。

所以我认为，日本当今大量色气元素的动漫存在它的两面性，一方面是性剥削，对于女性来说是相当不友好的，另一方面确实在源头上也有日本新左翼运动的残留，只不过后来被资本所绑架。

那么客观上来讲，日本的表达自由和高度资本主义发展在造就性的商品化的同时，其实也给了非主流艺术动漫作品探讨性的问题的土壤，甚至很多看似卖肉，很“色气”的主流日本动漫，实际深究起来也会带有一些社会层面的思考。

所以在造就性剥削的同时，日本动漫也确实在艺术表达上带来一些其他国家看不到的可能性。日本人复杂而矛盾的性观念，以及日本动漫在性的表达上的两面性，可能也是日本在外人眼中显得神秘迷人的原因所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活字文化（ID：mtype-cn），作者：马小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