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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燃(shenrancaijing)原创,作者:金玙璠,编辑:魏佳,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哪个瞬间,让你觉得父母老了?
是以前勤劳温和的妈妈,现在变成了沉迷手机的网瘾老人?是过去有想法、讲道理的父母,现在张嘴就是“微信上说”还是父母为了免费苹果,每天定闹钟在虚拟果园里施肥浇水、在家族群里轰炸?
吴问清楚记得,往年春节的年夜饭是爷爷“三顾茅庐”叫孙子吃饭,今年反过来了;以前喜欢和他搓两局象棋的老爸,自从换了智能手机就变成了低头族,热衷于刷短视频到凌晨、用虚拟步数和拉人头“换钱”、用游戏金豆换粮油……
吴问不知道每天手机使用时长超过10小时的老爸算不算是网瘾老人,他在社交平台上漫无目的地浏览相关信息,看到一条留言后哭笑不得,“这就是我家老爷子本人”。
“我外公今年73了,前段时间老毛病肺气肿,导致他呼吸不了,大晚上打的120住院期间,夹血氧仪的时候给我妈妈说,能不能给他换个手指头夹,把中指夹住不太好玩手机。”知乎网友Ohrich写道。
玩手机,已经成了老年人休闲娱乐的主要方式之一。报告显示,当前让老年人花时间最多的乃至成瘾的APP大致是社交和消磨时间两大类,包括抖音、快手、微信,以及种树、K歌、小游戏等。而疫情之下居家的2020年,算法为王、不顾价值观输出的互联网推荐机制,把“瘾”和代际之间的矛盾都放大了。
现在,如何与互联网相处,是新一代老年人的必修课;如何帮父母戒网瘾,成了一些年轻人的新课题。
社交三宝:抖音快手和微信
凌晨1点,佑宁被客厅传来的洗脑BGM吵得睡不着。
是妈妈在客厅刷短视频,开着扬声器,还时不时进入评论区浏览一圈,音乐一遍遍重复。她到客厅提醒,妈妈也委屈地说,如果小声会听不清楚。这是她春节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不想惹妈妈不高兴。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以前勤劳温和的妈妈,为什么退休后就变成了沉迷手机的网瘾老儿童呢。
让老年人最上瘾的APP,短视频在首位。QuestMobile发布的《银发人群洞察报告》显示,相比上一年,短视频在2020年占据了银发人群(50岁以上)更多的时间,是这一群体最主要的娱乐方式。
平时假期回家,佑宁的“噩梦”之一就是,妈妈会跟着短视频跳舞,一个不到一分钟的视频能在客厅循环播放半小时。今年妈妈还忙于“搞钱”了,参与了多款APP的抢红包活动,每天都在做任务,点亮灯笼、集卡、玩小游戏,原本的遛狗时间、午睡时间,不是用来刷短视频攒时长,就是邀请好友助力。
一顿操作下来,6个APP进账不到50块。她安慰妈妈说,“这种概率活动要想拿到大额奖金,除非锦鲤附身”,没想到几个小时不到,她又重拾热情,还迷上了创作。
就连亲戚家的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佑宁妈妈的第一反应也是打开APP,让孩子再假装不小心打碎一个,三代人一起面对镜头吉祥话拜年。
林畅家里的四位老人去年还在蹲点等春晚,今年除夕的家庭节目变成了交流短视频。爷爷爱看抗日神剧和钓鱼视频,奶奶喜欢佛教音乐和广场舞,爸爸热衷象棋和悬疑短剧,妈妈已经开直播了,每个人总能在短视频平台上找到打发时间的理由,甚至觉得失眠也不是件坏事了。回家面对四个“网瘾中老年”,林畅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焦虑。
有句话说,“抖音三分钟,人间一小时”,在短视频的个性化算法推荐面前,老年人原本就难以抵挡刷屏时代易操作、快反馈的诱惑。就像一颗可以被人们轻易拿起的“瓜子”,一旦拿起第一颗,就会想吃第二颗、第三颗……控制不住地食指上滑……
永远的期待感、兼顾熟人和陌生人社交,再加上极速版、节日红包背后小恩小惠式的奖励,以及完成任务或创作的参与感,都吸引老年带着解闷+赚点钱的心思尽可能多地停留,并邀请更多好友加入。
如果说短视频APP是老年人的第二朋友圈,那敢称第一的只有微信了。普及度足够高,且有满足社交需求的语音通话功能,微信于是成了老年人线上社交、线下联谊的工具型APP。
黄佳嘉的妈妈是社区广场舞的领队,疫情期间暂停排练后,改在微信群交流,内容已经拓展到养生、鸡汤文、时政热点,甚至是晒一日三餐了。“阿姨们喜欢在群里语音聊天,聊天聊地聊一切,我妈都开扬声器外放,一遍听不够听两遍,自己回复的语音也要反复听。”
她知道妈妈这一年憋坏了,看着她沉溺群聊的样子也不忍心打断,可去年6月妈妈眼疾复发了,治好以后又继续。这次她春节回家发现,厨房烧坏了两口锅,有点后怕。“有时候叫老妈好几声,她只顾着听语音、抢红包了,耳边的一切仿佛听不到”,而老爸从开始的厌烦、无奈,如今也默默玩起手机了。
“抢红包”,已经算是过年期间的传统娱乐活动了。李茂的爸爸平时就沉迷抢红包,过年过节更甚,还加了几个红包群,从除夕开始到他离开家的初五,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群里抢红包。
而在老年人的朋友圈和家族群、老同学或同事群里存在感最强,让他们乐此不疲转发的,还有各类营销号的标题党大作,包括公众号文章和土味视频。
家族群的标题党视频
李茂总结,妈妈们喜欢转发祛斑护肤、养生小妙招,婚姻、孝道主题的鸡汤文,爸爸们喜欢搞创作(制作亲情相册),热衷于参与最新热点的讨论,一些文章和视频标题夸张惊悚,比如“钟南山又发话了,抓紧看看”“特大通知,春节假期有变化”“燃放烟花鞭炮消除气溶胶中病毒”“2021年国家又发钱了!转发出去”,有些视频甚至用色情照片作为封面引流。
新一代老年人的退休或闲暇时光,已经习惯把大量的感情和精力投入到虚拟网络中。疫情背景下的2020年,他们原有的部分人际关系网络短时间内被切断,于是也搬到微信中。同时,那些抓住人性弱点、利用老年人对网络信息辨别能力差的内容生产者,放大了这种虚拟的参与感,让老年人误以为“这可是微信公布的,不会假”,把老年人“带偏”、“带上瘾”。
消磨时间:种树、K歌、小游戏
社交、获取信息之外,老年人最大的需求就是消磨时间,深燃发现他们主要的方式是种树、K歌、看小说、打游戏这几种,代价是于无形中消耗人脉。
在微博上搜索“果园”,能看到不少年轻人被长辈带进了美团和拼多多的虚拟果园中,每天被提醒“浇水种树”。唐乐就是其一,他早上一睁眼就要帮妈妈完成浇水任务,忘记了会被小窗提醒甚至批评。
“拼多多真的是老年人的蚂蚁森林。”唐乐凌晨在朋友圈写下这句话,那个时间,他的妈妈还在研究农场和果园需要再浇几次水。家里收到过免费的苹果、香瓜、梨等,妈妈已经被评为“果园种植模范”,这是她每天定闹钟施肥浇水,拿老爸的手机点链接助力,在各种家族群、老友群里邀请轰炸换来的。
“爸爸也沉迷其中,不过是现金提现。”唐乐回忆起,最夸张的一次,他在拼多多上抽到了400多元的红包,规则是满500元提现,为了凑够这500元,一夜没睡觉,每隔一小时领一次红包,不断邀请新人,最后也没集齐。“他有高血压,真的担心他的身体。”
晓年的妈妈则沉迷全民K歌一年多了,起初,号召所有家里人玩,这样就能给她送花送评论,后来加入了家族,让晓年买了话筒,家里的卫生间成了录音室。晓年爸爸调侃说,耳机不离耳,一首歌一晚上循环二十几遍不成问题,不唱到S级不会停。前段时间,她还加入了专门的K歌交流群,每天像工作考勤一样,我给你送了多少朵花、几百个评,你也要给我送回来。
据晓年观察,妈妈每天至少耗费4个小时用来数别人给她送了多少好评,自己做了多少任务,她有个专门的记录本,经常念叨,谁又送少了,自然也会给家里人分配点赞、点评、送花任务。后来她明白了,妈妈和朋友们沉迷的不是唱歌,而是点赞、播放和排名。
有类似困扰的年轻人不在少数,知乎上,一个“如何巧妙地让妈妈戒掉全民K歌”的话题被浏览了近12万次。不止一位网友称自己的父母恨不能一天24小时投入进去,甚至因为唱歌唱到产生家庭矛盾。“我妈从100斤体重下降到80斤,唱歌几乎没日没夜”,其中一位网友表示。
剩下的就是各类“杀时间”的小游戏了,比如用虚拟步数“换钱”、用打游戏的积分换米和油,看新闻甚至靠睡觉赚钱。疯狂的老年人每天必签到、拉人头,把所有奖励领完了才算完成一天的任务。
吴问起初是怕父母被时代落下,给他们换了最新的智能手机,“现在倒好,我爸是一个‘躺赚’APP都没落下”。“走路就能赚钱”的趣步APP被调查后,他第一时间把新闻发给爸爸,但爸爸说自己有底线,决不花一分钱,本来就是靠玩游戏和走路赚钱,就算有一天提不了现也不亏,于是又奔向了新一茬“躺赚”APP。
这类小游戏的内核和过去的偷菜、年轻人的蚂蚁森林、老年人的虚拟果园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栽花效应”提高用户黏度和互动性,吸引老年用户交出时间,换取一点点甜头,一般是实体奖励为主。而在晓年看来,全民K歌之所以让很多老年人“欲罢不能”,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平台机制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扩大了交友圈子,这是当下老年人的刚需。
帮爸妈戒网瘾困扰年轻人
还记得那个假靳东事件里被骗的阿姨吗?原本将希望和感情都寄托于短视频里的“靳东”,当所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想必她的自卑和绝望之情外人难以理解。
小瘾怡情,大瘾伤身。表面上看,老年人玩手机本是一种消遣,甚至是一种“重生”,可一旦沉迷上瘾,长时间刷手机带来的身体危害、网络阴暗面信息对老人的精神“荼毒”需要引起重视。在一些年轻人占话语权的社交平台,已经能看到不少类似于“父母沉迷手机/短视频/网络小说/K歌怎么办”的提问,大多数人的反馈是“拦不住”“说不通”。
佑宁就遇到了这种困扰,她发现一些短视频APP上早已经开始流行一些不一定正确、却足以给老年人“洗脑”的观念,比如,妈妈们爱看的“女人就要对自己好一点”,男女通吃的“靠子女不如靠自己”“现在的子女都啃老”……
当你以为仅限娱乐的短视频平台,充斥着越来越多的价值观输出之后,加之平台的算法推荐机制推波助澜,让老年人们对频繁出现的观念深信不疑,反而空前加大了两代人的理念冲突。多位年轻人向深燃反馈,用“说教”的方式大概率会起反作用。唐乐形容,“就像当年他们不让我去网吧我不听一样,他们现在也叛逆得很”。
一边是洗脑信息的耳濡目染,一边是孩子的“说教”,佑宁的妈妈反而开始跟她谈论孝道。“真的有一种绑架感。”佑宁感叹,她甚至想过偷偷拿起妈妈的手机,见到这种视频就长按“不感兴趣”,直至它不再出现为止。
晓年开始反思劝说父母的方式,她回想起自己每次劝他们不要刷视频时,不是拿着手机就是敲着电脑。今年春节回家,她特意准备了工作中的趣事讲给妈妈听,很多事情他们听不懂,但聊得很开心。“妈妈还是会K歌,但真的少多了。”
短期内,吴问能想到的就是给爸爸的手机取消流量包,只能在家连Wi-Fi,这样就不用担心他出门看手机不看路了,可又“恐惧”新一轮家庭矛盾的爆发。“可行的方式可能是,给父母投资,让他们培养新的兴趣,比如学画画、瑜伽、溜冰。”
既然说教无用,唐乐则明确跟爸妈约法三章——过马路之类的危险场景绝对不能玩手机。对于爸爸喜欢薅羊毛的习惯,他准备多给爸爸发点红包。“父母这辈人对钱还是挺有执念的,我希望告诉他们这点钱不算什么,真心希望他们享受不被手机控制的老年生活。”
QuestMobile发布的《银发人群洞察报告》显示,50岁以上的银发人群占比达到1/3,这部分网民规模已经超过1亿,增速远高于全体网民。短视频是这一群体最主要的娱乐方式,相比去年,相关APP成了银发人群最得力的时间杀手。另外,在社交、资讯、网络K歌、在线阅读类APP上,银发老人的人均使用时长已经高于全网用户。
这两组数据和上述年轻人的案例一同证明,银发群体正在酝酿一股赶超网络黑发原住民的力量。此前,艾媒大数据舆情监控系统显示,近十分之一的老年网民日均上网时间超过4小时。
作为儿女,多位受访者都表示,爸妈的“上网成瘾”,和自己的“陪伴少”脱不了干系,也在疫情背景下的移动互联网加速下沉中被加速了,老年人需要通过线上社交的方式联系远方的儿孙和亲戚朋友,丰富网络生活,APP的生产者自然顺势而为。
过去,很少有专门为老年人打造的APP或平台,现在争夺中老年增量用户的战役已经白热化。淘宝以35万~40万年薪欲聘请60岁以上的“淘宝资深用研专员”,爱奇艺做过主打中老年的短视频APP,百度、美团、携程都针对老年人群体更新过产品;前段时间火热的社区团购赛中,团长们带、帮、教老人们下单生鲜百货,种种都让触网的老年人越来越多。
APP生产者开始重视老年人的需求了,但佑宁站在儿女的角度思考的是,涉“网”未深的老年人的隐形需求是避免对互联网提供的短暂精神快感产生依赖——这些互联网大公司能不能像推出“青少年模式”一样,推出老年人专属的防沉迷模式,保护老年人的用眼健康,保护他们不受到单一信息的狂轰乱炸反当作“精神食粮”,不再被单一平台“绑架”。当然,这一天还非常遥远,且与商业利益相悖。
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帮爸妈戒除网瘾,帮父母找到一种更克制的方式与互联网相处,会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新课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吴问、佑宁、林畅、黄佳嘉、李茂、唐乐、晓年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