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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8 22:00
乡村支教黑暗往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真真,主播:@寇爱哲,文字整理:张沁萌,原文标题:《乡村支教黑暗往事:伸进我被子里的手 | 故事FM》,头图来源:《圣诞玫瑰》


我是真真,今年 30 岁,住在北京。


去年年底,我确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十年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得病,但这件事是藏得最深最久的。


差不多在十年前,也就是 2012 年,我大学毕业。因为对公益事业抱有极大热忱,我选择了长期支教。


支教分团队招募和个人招募。团队招募通常会由一个组织来负责,而进行个人招募的,往往是一些更偏远的小村子,由校长个人直接招募,志愿者以个人的名义前往。


“往最艰难的地方去,这样才不虚此行。”我觉得个人招募的学校更弱势,更需要帮助,所以就冲着西南地区的一所乡村小学去了。


但之后在这个山村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直勾勾地盯着


我去的地方连很多本省人都没听说过。这里很穷,交通闭塞。


从机场出来,去汽车站排队坐车时,氛围开始变得不对劲。我发现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我,而且大部分是男性。


我低着头,不敢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对视。就这样,我来到了学校。


学校也让我非常意外,那里没有老师,只有我一个人。一周之后来了一个女老师,她以前就在这里工作过,只是比我晚到。我问她为什么路人要那样盯着我。


她说,别管他们,你当没看见就可以了。


■ 真真支教的山村


与世隔绝的山村


村子很小,学校建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村民们分散地居住在周围。站在学校往外望,只能看到天空和大山,整个村子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到了之后,我才知道,校长已经去城里打工了。


整个学校只有二十多个孩子,分成了两个年级,同时也是两个班,幼儿班和小学班。除了我,学校只有一男一女两位老师。


这里的条件不太好,只有一排瓦房和两个木头搭的吊脚楼,其中一间就是女老师们的宿舍。宿舍连不上网,木墙还会漏风,但看到孩子们那么懂事、那么可爱,我就觉得这些都是值得的。


如果一直待在学校里,我或许可以度过美好的两年,但事情就是从我走出学校之后发生的。


拉砖车的男青年


村里有一个少数民族的节日,要吃杀猪饭,即每家每户都会杀猪,然后请全村人吃流水席。我那时刚来一星期,学生家长想拉着我一起去看热闹,我也挺好奇的,就答应了。


流水席吃起来也很快。七八点时,我吃完了,就跟认识的老师一块往回走。流水席是一轮接一轮的,所以回去的路上,还能看到有些人开着车往那边去。


当时我用手机照着路,也没有往前看。那时我还有些高原反应,走得也慢,落后于其他老师一大段距离。


突然间,在一辆拉砖车从我旁边经过时,有什么拉住了我!


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没叫,毕竟前面就有我认识的人,但我一声没吭,也没有喊救命。当时,我的手机也掉了,眼前只有惨淡的月光,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旁边是人是鬼。我想我是太害怕,愣住了。


我一直往下蹲,试图用自重抵抗拉我的人。我能感受到有两个人想把我拉上车。我的衣服也被掀开了。凉风掠过的触感,我现在还记得。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但其实没多久,前面的男老师察觉到异样,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大步走过来。因为穿着登山鞋,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男老师用非常大的力气,一下就把我从那两个人手中扯走了。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地方怎么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但一路上我们都是沉默的。


后来,那辆车开过去,上面坐着两个男青年,一路唱着歌走了。


那天回到学校后,我的思绪很乱,不断有一些很不堪的画面浮现出来,比如被人抓去卖了,或者被拖走性侵。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或许这只是个孤例。


但很快,我的想法就被推翻了。 


社长


那个时候杀猪节还没结束,聚会依旧频繁,这一次轮到社长做东。


“社”是比“村”低一级的单位,整个社的长官就是“社长”,算是一个小领导。他早上来送孩子时,邀请我晚上去吃饭。


这次跟上一次不同,这次去的人都是村里孩子的家长,我都认识。于是晚上我就跟几个老师一起过去了。


固定项目——喝酒——是难免的。大家坐成一圈,围着篝火,喝酒聊天,气氛很热闹。社长是主人家,要轮着陪客。


社长有些胖,皮肤黑黑的,肚子大大的,个子不太高。到我这儿时,他突然坐到了我旁边,开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他的眼神特别怪,让人心里发毛。


紧接着他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随着歌声的节奏轻拍我的大腿。我很难受,身体使劲往另一边靠。但我没有更大的反应了,这或许只是热情好客的表现?


这时候,右边闪过一个影子,社长老婆拿着一把刀过来了。她笑着问社长,你在干什么?


趁这个机会,我赶紧站起来,走回我认识的老师那边去。


这时候社长和妻子已经打起来了。我的心情很复杂:是因为我让他们开始打架吗?社长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以后我该怎么面对他们?


■ 山村里的女人


不想卷入冲突,我和同事赶紧往回走。一路上我都能听到他们的打骂声。妻子抡起木桩捅穿了房子的玻璃,两人打得非常激烈。


在路上,我问旁边的老师,他们常这样吗?这次是不是因为我?老师告诉我,你别管,他们都喝多了。


我觉得很难受,但是我不想解决,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很担心大家会觉得我在惹麻烦。而且,村里一般有纠纷都是找社长去解决,但这次社长就是这个问题。我所在的学校本来也不是一个正式的学校,只是村小,我不能得罪村里的领导,所以我很清楚自己没办法报警。我只能说服自己,不要过度反应。


不过,我不会因此离开。我曾经给自己定下了至少服务两年的限期,不能就这样放弃。


如果一直待在学校里,应该就不会再出事了吧。


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封闭”才是一所学校安全的前提。


阿姨


我们的学校没有围墙,没有大门,志愿者流动率也很高。


在 2013 年春季学期开始时,原来的志愿者走了,接替他们的是两个男老师。其中一位是因为失恋避世才来的河南老师,他白白净净的,很清秀。另一位东北男老师,是带着他的母亲一起来的。阿姨非常瘦、个子也不高,但儿子却又高又壮。


因为老师宿舍一共只有两间,我就和这位老师的母亲住到了一起。


■ 左边是真真的宿舍,右边是幼儿班,旗杆后面是男宿舍


阿姨刚来时,我很高兴,因为她会做饭,我们也终于能换换口味了!


可后来有一天,我去厨房切西红柿时,发现最长的那把西瓜刀不见了。四处都没找到,我想大概是不小心掉在哪里,也就没再找。


那阵子,深更半夜阿姨经常突然出现在我床边,呢喃些我听不懂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北京”“你的雪花膏可以借我用吗”——她就像密室里的 NPC,说出的话总是让人脊背发凉。


有一晚,阿姨突然间钻进了我的被子。她侧着身,叫我名字。我醒来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


你知道吗,我掌握国家机密,但我不能告诉你。阿姨一本正经地说。


当时我愣住了,枕头陷下去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当我准备做些什么时,月光从木墙的缝隙里透进来落在我和阿姨之间,照出一道冷光反射。


是那把刀?!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切想做些什么的念头瞬间都消散了,我抑制住声音的颤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佯装随意实则谨慎地安慰着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那一夜,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再动。满脑子都是那道冷光,会不会是我看花了眼?


但等到天亮之后,我果真在阿姨的枕头下发现了那把遗失的刀,以及一瓶治精神分裂的药,想起之前她儿子每天都问她,今天吃药了吗。


恍惚间,一切都对上了。


东北男老师


阿姨的儿子,那个东北籍的男老师其实有暴力倾向。


之前常有隔壁散养的鸡跑来学校,如果挡住了他的路,他都会一脚把鸡踹飞。我亲眼看过一只鸡被他踢飞后就不再动了。


还有一次,刚吃完饭,我就发现东北老师跟阿姨都不见了,这时操场旁的树林里传来争吵声,一个孩子跑来跟我说,老师在打他妈妈。我赶紧把孩子们都叫过来,让他们别靠近。后来我才发现,即便是夏天,阿姨也一直穿长袖。有时她无意间挽起袖子,可以看到胳膊上全是淤青。


因为这些原因,我不敢贸然问阿姨为什么要藏着一把刀,更不敢跟她儿子讲。我只能把这一切反映给校长,但校长远在城里,而且要马上找到新老师也不容易。一方面,我不敢随便调整宿舍;另一方面,因为之前的遭遇,我也不敢去村民家借宿。


河南来的男老师知道这件事后,提议搬过来和我一起住,这样阿姨再发作时,可以帮忙控制她。


我只能同意。当时我太害怕了,怕到我没能意识到他可能会是另一个隐患。


河南男老师


男老师搬到了我的上铺。可能他觉得大家住在一起,关系近了,之后经常借各种理由不上去,坐在我的床尾。


有一天,阿姨出去了,我还躺在床上。他突然坐在我的床上,手伸进被子里开始抓我的胸。


我的反应很大,马上裹紧被子,把他推开。


“你干嘛,不要碰我!”


但我是笑着说的。因为屋子里还住着一个要“杀”我的人,下意识里,我还需要他住在这里,我没有办法。我甚至会想,是不是住在一起的这几天,我的行为给了他“可以这样做”的错觉?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周后,新来了一位女老师。这个男老师自然就搬回去了,之后阿姨也没再折腾我。又过了半个月,两位男老师和阿姨也都离开了。


这算好运还是歹运呢?


返乡的大专男生


新来的女老师是东莞人,算是我的半个老乡,所以我和她格外亲近。而且到了冬天,村里陆续有男青年返乡,有一位在城里读大专的男孩,也放假回来了,平时他会来学校帮忙修葺操场。他长得还挺帅,有着很典型的西南少数民族的轮廓感。


■ 支教学校的操场


我觉得和教育背景相近的人交流也会愉快、顺畅很多。我们常聊天,他很礼貌,从不会言语冒犯或是动手动脚。


终于有机会交到一些同龄的朋友,我很开心。


时间慢慢过去,又到了一年里吃杀猪饭的时候。


我们一群人去他家吃饭。因为大家都很熟,我喝了不少酒。那天玩得比较晚,到了十一二点才往回走。我没喝醉,但走路不太直,男生的爸爸就让他来送我们。


我们走小路,下面都是山坡。大家提议让男生背我,我也同意,因为我确实走不了。路太窄太滑,滚下去也不好。


最后男生背着我把送回学校,放在了床上。


我很困,隐约间听到他们闲聊了几句。但男生还没走,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了一只手从被子里钻进来伸上又伸下,然后再往我的裤子里面伸。我马上翻了个身,他或许是忽然良心发现,停了下来转头走了。


当时我想这个男生可能是喝多了,他应该不是故意的,我很努力地想把这件事情变成一个意外。


但是,这个男生再也没有出现过,可见当时他是清醒的,因此他也是愧疚的。他很清楚自己做错了。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应该是最大的。平常的人际交往中,我是很希望忘掉性别的,我不希望性别成为大家交朋友的限制。但这件事情之后,我开始对所有异性抱有戒备之心。在夏天,我也穿很多衣服,不想让任何人碰到我。


东莞来的女老师平时不和村里人往来,只和孩子相处。她没有带来任何麻烦,大家对她的印象只是她不爱说话。这不是坏事。所以我后来也在效仿她,我觉得这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在这件事之后,我马上给孩子们加了一节性教育课,告诉孩子们哪些地方不能让别人碰,同时也不能碰别人的那个地方。看着孩子们,我选择告诉自己坚持下去:这些都是特殊案例,只要自己再注意一点,就不会发生了。


但即便我压抑了自己开朗的性格,不再单独行动,夏天也裹着外套,这样的事依然在发生。


幼儿班孩子的爸爸


不知不觉两年快过去了,等小学考试结束,我就要离开了。幼儿班早已经放假。一个周末,我和东莞的女老师一起去幼儿班的一个孩子家玩。


■ 教室里的孩子


我们三个人在屋里看电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孩子的爸爸开着拖拉机回来了。我觉得应该去打声招呼。


出去时,我把房门关上了。


那是下午四五点钟,院子里阳光明媚,院子门也大敞着。孩子的爸爸坐在院子里一张废弃的旧沙发上。他的脸圆圆的,皮肤很黑,肚子大大的,有点像胖虎。


“你来啦。”


“嗯,我来找孩子玩。”


寒暄了几句后,我想回房间了,结果一转身,手就被拽住了。他把我拉到他的腿上,很用力地撩起我的上衣,又想扯我的裤子。我还清楚记得他身上没有酒味。


我根本挣脱不了。这个过程应该有三十秒,他一直在把我的衣服往上拉,我就把我的衣服往下拉,然后他开始弄我的裤子,我手忙脚乱地抵抗他,但是我没有发出声音。


我整个人都懵了,不停用手推,用脚踹,使了很大的劲,终于挣扎地抓到了旁边的扶手,站了起来。那时我的衣服已经被折到脖子,一边肩膀已经露在外面了。


他们在里面看电视,声音很大,大概没听到外面的响动。我赶紧整理好衣服,进去就说,我要先走。


这时孩子爸爸还问我,不留下吃饭吗?吃了晚饭再走吧。


我强装镇定,大步走到门口,然后飞跑起来。边跑,我边给另一个老师发短信:他爸爸摸我,你快回来。


这一次,我没有办法给那个人开脱了。在大白天的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那么公开的场合,这个男人也没有喝醉,也不是太开心了,却依然敢做这种事。


我很崩溃。这个村子、这所学校也没多大,但我要避开的人太多了。频繁的神经紧绷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必须走了。


我希望自己是个特例


我的支教生活终于结束了。


但在梦里,陌生的村民、有头有脸的社长、学生家长、返乡男青年和支教男同事,这些人还会接连不断的出现,而这些事也可以循环地、连续地发展下去,让人后怕。


直到两年后,我才停止梦魇。


可即便到现在,我仍然很少穿裙子,如果有人多看我一眼,我就会紧张。


我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理想,十年来,我一直坚持做着和儿童支持相关的公益工作。因为乡村支教的项目一直很难招募志愿者,我担心这样的故事会让以后的情况更加艰难,所以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详细讲过这个故事。


直到前两年,我发现自己开始能够慢慢忘记当年的很多细节了,我也试着不再逼自己给出一个答案。


其实在支教这两年里,我跟孩子们在一起很开心,回忆起来非常美好。我还记得有些孩子的家长出去打工了,讲到关于妈妈的课文时,他们就一个人默默地流泪。这些都是孩子需要我、信任我的表现。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是很重要的,我一点都不后悔。一直以来,我全部的坚持都是为了这些孩子。


我当时非常担心,跟别人说了这些细节后,他们会让我回去。我特别不想让大家有“你去帮助别人为什么还被欺负了”的感觉。我想每一个家长听到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再让自己的孩子去支教。


但我觉得支教还是很有必要的。当然,谨慎些是对的,但不要因为个案而害怕。


我希望自己是个特例。


■ 真真和孩子们


现在,十年过去了,我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当时的问题。


我不再想别人是不是在伤害我,而是去想导致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毕竟他们的文化背景、权力位置、教育程度都太不一样了,所以我不再找个人原因,而是去想造成这样一个环境的原因。这样想会让我舒服一些。


我也不会再觉得是对方太坏。如果这样,我会陷到自己太可怜的想法里,我并不想成为那种“我怎么这么惨”的角色。


这些事情都有环境的原因,不怪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真真,主播:@寇爱哲,文字整理:张沁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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