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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10 17:21

将一条河伪装成“鱼火锅”,他用行为艺术抵抗污染

来源 | 全现在(ID:quanxianzaiAPP)

作者 | 侯雪琪


提到人和自然关系的问题时,他会突然严肃起来:“要敬畏,不要随意搬运大自然,因为人就是长在大自然里的。”


3月27日清晨的山东淄博,一场雨过后,城区孝妇河段深黄色的河道里,突然漂起了几十个“鱼”和“辣椒”,两个扮成渔夫的男人用七八米长的细竹竿拨弄漂在河面的“鱼”,并用普通话高声喊着:“淄博~火锅鱼;淄博~火锅鱼~”


路过的民众停下脚步,有人拍照,有人发问:“这火锅鱼多少钱呢?”


“自由定价,你们说了算!”其中一个“渔夫”答道。


艺术家坚果兄弟就是两个“渔夫”之一,这是一场由他发起的行为艺术活动。坚果兄弟告诉全现在,他希望通过这次活动,吸引更多人关注淄博的水污染状况。


4月1日,恰逢愚人节,“淄博火锅鱼”的视频在网络上吸引了大量转发和关注。

“淄博火锅鱼”现场。图片:摄影师大朋


在配文中,坚果兄弟细数了他们对当地环境的调查过程,并调侃道:“河水颜色如同火锅汤底,由相关污染企业精心熬制数十年而成,内含猛料至今秘不外传。这大概是全世界体量最大的鱼火锅,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4月1日当天,淄博有关部门回复媒体记者采访时表示,已关注到此事,但否认了河水被污染的可能性,称“小黄河”成因在于“关闭小煤矿致地下水位回升”,“水中含氧化铁多,经过太阳照射,水中铁离子氧化,造成了河水变黄。”


同日,坚果兄弟称,自己已收到淄博官方的撤稿函,并且遭到了更多人的轮番“公关”、“轰炸”,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想要绑住他。他因此进入了“应急反应”,把很多找他的人都“挂”到了网上。


4月2日,坚果兄弟发现,撤稿函在网上曝光后,原视频在网络上传播效果反而更好了。


他没想到这件事后续发酵走向了越发“荒诞”的方向,“这大概就是以荒诞抵抗荒诞吧”。


坚果兄弟走进大众视野是在2015年。


彼时,他在北京街头推着一台240斤重的工业吸尘器吸霾,并用收集到的灰尘做了一块霾砖,嵌进了胡同内的一家四合院墙里——这被他称作“尘埃计划”。事后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他表示,自己吸的尘肯定不足够做一块砖,至于尘埃计划,“从某个角度来说确实没有什么用,你说能解除空气中的污染吗?太微不足道了,但有时候没用的东西能让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是抵达精神的捷径。”


2015年,坚果兄弟在北京收集雾霾。图片:受访者


一开始,很多人误以为“坚果兄弟”是两个人。坚果兄弟享受这种误解,面对媒体时,他有时也故意模糊这一代称的指向性——比如2016年出席一席演讲时,他就拉着朋友,以“坚果兄弟”的身份一起登台,并由朋友完成了演讲的主要部分。


这位来自湖北农村、留着长头发的80后艺术家告诉全现在,真实的“坚果兄弟”其实更像一个符号化的存在,他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几个人甚至一群人。因为在他的艺术项目里,常常需要当地居民、志愿者、媒体甚至各路网友的联动和参与。


从这个意义上说,郑宏彬也是“坚果兄弟”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是坚果兄弟长期合作的策展人,在淄博火锅鱼项目里署名为“厨师”,是和坚果兄弟一起下孝妇河里“做鱼”的那个人。


他们在2018年一场“将艺术视作媒体”的活动中相识,此后合作发起了“陕西小壕兔水污染展”“深圳娃娃”“把直变弯有限公司”“重金属乡村巡演”等一系列艺术活动。


“淄博火锅鱼”的线索就来自于“重金属乡村巡演2021”的项目——在国内11个存在重金属超标污染的乡村,举办重金属乐队演出。为此,坚果兄弟在微博上向公众公开征集重金属水污染和土壤污染的线索。

坚果兄弟邀请重金属乐队在小壕兔乡演出。图片:摄影师大朋


“淄博火锅鱼”上网后,比坚果兄弟想象中更火。相关介绍文章首发在坚果兄弟个人公众号“情况有点复杂”里,最高赞的评论写道:如诗般浪漫地表达对污染的反抗,创意绝佳,大拇指。


与之相伴的也不乏质疑声和骂声。这类留言也被放了出来——有人说该文“恶意抹黑淄博”;有人质疑该文不够“严谨、客观”;还有人直接从科学角度罗列了“矿井水会变黄”的依据。


坚果兄弟很有信心:“问题(污染)确实是存在的,也有专业的志愿者和我们一起,进行检测。”他说,在把“鱼”放进河里之前,他们已经在河段周边进行了几天的走访和调查,发现除河道水污染外,更严峻的是地下水污染,周边部分乡村居民甚至饮水都成问题。


但他也承认,目前的调查存在局限性,他们也不完全是一个调查团队:“很多信息没有展开。我们只能先抛出这个问题,让更多资源进来——媒体、环保组织、或者当地人给出更多线索,形成一个更大的讨论,希望后续能调查得更专业更深入。”


一直以来,坚果兄弟都在试图“引起关注”,他认为自己是在艺术和媒体的交叉点上行动。郑宏彬也表示,本质上他们的行为艺术都是在做创造性的传播:用创意的方法为普通人争取权利。


不过,过度的舆情发酵也的确影响了坚果兄弟“火锅鱼”计划的后续安排——原本,他们还打算把从河里捞出来的“玩具鱼”打包邮寄给淄博当地的环保部门及街道、河长(注:各地负责组织领导相应河湖管理和保护工作的人)等人,呼吁他们积极解决问题。


但现在,由于淄博当地的反应强度已经超出预期,这些泄了气的玩具鱼只能躺在仓库里了。


对重金属污染议题的关注始于2018年。当时,坚果兄弟发现陕西小壕兔乡存在严重地下水污染问题,这让他认识到乡村重金属污染问题的严峻性,也将更多底层人与自然共存的图景摆在了他的面前。此后,这成为了坚果兄弟关于环保议题艺术活动的重要发散点。2021年的重金属乡村巡演项目便是一次延续。


坚果兄弟对全现在解释,他原本并未执着于环保,做的艺术项目只是他作为一个活着的普通人最关注的基本问题,“空气、光、水源都是其中的问题”。在他看来,“艺术有时候是一个伪装,借艺术的名义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坚果兄弟和雾霾砖。图片:受访者

“坚果是中国少有的从艺术走向公民道路的一个人。”郑宏彬评价,“他关心人的基本权益,且不是居高临下地拯救那种。”


作为一个走“荒诞路线”的艺术家,坚果兄弟说话时常带着一股不羁的戏谑,身体也随着摆动。但提到人和自然关系的问题时,他会突然严肃起来:“要敬畏,不要随意搬运大自然,因为人就是长在大自然里的。” 


以下是全现在与坚果兄弟的对话实录:


Q=全现在


A=坚果兄弟


Q:这个“淄博火锅鱼”的线索是怎么获得的 ?


A:一个当地居民看到我筹备重金属巡演项目在征集(污染)线索。我们建立了联系,他把当地“小黄河”照片发给我,我看了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城市里怎么会有这么黄的河。原本,我想把这个想法交给他执行,但他一个人做不了,后来我和宏彬还有几个其他的朋友就过来一起做。


从接到爆料到执行完,大概一个多月。因为中间还需要找钱、拉赞助——这个活动是有人给赞助的,1万块。说实话,这是一个临时的机动项目,不是我们的重点项目。我们重点在做“重金属乡村巡演”项目上。这个工作量太大了,前期需要先做11个项目的调查, 然后再找乐队巡演,把我们搞得焦头烂额。涉及面比较广,资金难度也很大,感觉完全超出我们能力之外。


但玩火锅鱼这种,我们还算是比较轻松。


Q:为什么要叫“火锅鱼”?


A:这个(河的)颜色很像火锅,所以很自然很迅速就联想到了,可能也是因为前段时间在重庆住了四个月吧。想这样的创意,是我自己的一个本能动作了。我每年会有200多个创意,但真正能落到实践的只有三到四个。 


坚果兄弟正在搬“鱼”。图片:受访者


Q:限制落地的主要障碍是什么?


A:资金。资金比较麻烦,一般要去找赞助,早期找不到就要用自己的钱或者众筹。还有另一方面是执行障碍,一般最好在异地执行。火锅鱼这个我们选在本地执行,就要尽量避免干扰。我们当时的办法是赶早,凌晨四五点开始行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动作要迅速。


Q:你们前期怎么调查的?


A:我们在当地时间呆了一个星期,前几天走访调查,后几天做“火锅鱼”。


对当地情况的了解也是有变化的。一开始我们围绕“小黄河”做调查,随着调查深入,发现淄博当地还有地下水污染,而不可见的污染是更严重的。于是我们又去了一个地下水污染严重的村庄,发现村民只能花钱买桶装水喝。很难想象淄博还有这样的地方,起码安个自来水管也好嘛。


污染的问题是确实存在的,我们做了检测,结果也有发布。我们这次有一个成员叫张文斌,是专门做环境保护的志愿者。我自己没有环保专业知识,只是一个普通人,更大的作用是连接他们。


Q:“火锅鱼”具体是怎么做的?


A:我们在距离河道几公里外一个废弃很久的煤矿里搞了两个通宵。还好,没人管我们,后来听说那里发生过杀人事件,可能就是因为太恐怖了,所以也没人碰我们放在那里的鱼。


做鱼主要是吹气球。我们在淘宝上买了50个鱼抱枕,还有一些辣椒(抱枕),鱼是120厘米长,辣椒80厘米。因为担心里面的棉絮会吸水,比较重,所以只买了外边的套,然后再买一些气球塞进去。每一条“鱼”里放了三个长气球,当作“脊梁”撑出形状,再放一些圆的小气球进去。这样做主要是考虑到撤离的时候可以比较迅速,拿刀直接戳破,体积变小,就可以撤了。


在废弃的矿区内“做鱼”。图片:受访者


其实我们执行了两天,两次。第一次用了一个20x20米的网,想着把鱼绑在网上,这样好撤。第一天凌晨到那儿后发现搞不定,网都扯到一起了,站在路边怎么抖也抖不开,焦头烂额,才决定推迟一天。推迟一天还经历了一场雨,河的颜色变淡了一点,但是也没办法。


第二天也是天没亮就出发了,到那里大概六七点吧。我和宏彬穿着打鱼那种塑料套装连体裤下的河, 因为怕鱼漂走,还给鱼绑了石头。为了展示全过程,我们俩需要在里面动起来,不然画面太像一张图。所以我们就拿着竹竿,来回拨一拨鱼。


我们也尝试跟周边人互动,但是太早了,围观的人不算多 。不过也有当地人发了抖音。后来被我们看到了,很火,有几百条评论,有的说这水比黄河还黄。各种各样的评论我们都截屏了,也放在了公众号的那篇文章里。


Q:你们下河之后时看到了什么?


A:水里看不到任何生物,除了不明的黄色水之外,表面还有油污。这个也很不正常,还有生活污水,比较臭,直接排到了河里。


我们在河道里不到一个小时。中途我的鞋破了,进了水。脏水还进了眼睛了,难受了好几天,点了两三天眼药水才好。


当时围观的人里有一个表情很严肃的人,他看了一下我们在干嘛,然后打了个电话就走了,感觉像是个有政府背景的人。还好我们撤得比较快,一共十来个人,鱼一收,把石头收好,垃圾一清,然后买上当天火车票走了。


Q:现场的视频都是谁拍的?


A:当时正好有一个纪录片团队在跟拍我,所以他们纪录了全部过程。


郑宏彬在小壕兔乡水污染展览现场。图片:受访者


Q:你做过很多环保类艺术项目,这次和其他项目比,比如雾霾砖和小壕兔,有什么不一样?


A:每个项目都不一样。像雾霾砖这种,可能更多是想寻找观念上的改造,希望雾霾砖成为大家一个情绪上的载体。至于小壕兔,也是期待我们去之后当地政府能有反应,后来政府去给村民打水,这些(成效)是看得到的。


具体到火锅鱼,一方面我希望是观念上的倡导,希望更多人知道,原来可以通过这种幽默的、不那么激进的方式,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当然更直接的是希望能解决问题。


其实小壕兔的环境问题更复杂,虽然有改善和治理,但当地就不承认有污染的问题。这个也和淄博相似,都说不是我的问题,或者说是自然本身的问题。其实在小壕兔有官员私下跟我说过,怎么可能没有污染嘛,工厂嘛。


Q:他们可能是说不是当下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


A:对,都是历史的锅。他们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小壕兔更复杂,当时参与的人(志愿者和村民)面临的情况也比较复杂,那里是乡村,乡村和城市也不大一样,更难。


Q:你的最终目标是想要解决问题?


A:对。最起码的,要让村民有自来水喝。能修复的就修复,有的地下水污染是不可逆的,但是表层种地的土壤是可以修复的。


我不是想直接冲撞谁,我是想解决问题,在一个平衡点上去做这个事情。也希望形成大家都能讨论的一个气氛,让更多的线索、资料能以这个项目为起点,一直往前推进。有的人觉得我是在挑战官方,但反正我出发点不是这个。如果官方是想解决问题,那就不是挑战。


艺术有时候是伪装,但伪装之后的艺术也还是艺术。我们借艺术的名义可以做很多事情 ,艺术这种方式比较灵活,也可以连接各种资源,让各个领域的人都可以进来,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Q:目前看起来,“火锅鱼”这个项目的效果符合你预期吗?


A: 传播上的效果有点出乎意料,我们没想到它会这么迅速反应。但这里面是官方部门推了一把——他们马上给出了一份撤稿函 。这个撤稿函流传非常广,他们的一系列操作让这个事情变得荒谬了。


但是解决问题的层面看,肯定是很不满意了。当地政府好像紧张,做出了各种动作,看起来不是想解决污染问题的态度。


在淄博“做鱼”前,坚果兄弟沿着河道周边调研。图片:受访者


Q: 这样看起来,你做的这类艺术需要更多的应变能力。


A:对,这种更需要应急的反应,需要对很多客观情况进行及时的处理和调整。这个过程非常紧张和焦虑。所以我们也不会定什么具体目标,比如这次去淄博,我们发现除小黄河外其他更严重,就希望后续媒体资源进来后,能调查更多当地地下水的情况,小黄河只是作为整件事的引子。


我们和其他艺术项目的另一个不同是,后者可能更多局限在艺术圈里;我们则更需要一些普通人参与进来,包括线索征集和其他各个环节都是,需要发动更多普通人。


Q:普通老百姓能接受你的表达方式吗?


A:他们主要看效果。比如我在小壕兔的时候,小壕兔的人和我沟通方式也挺特别的,有的村民和我聊天都是叫“领导、领导”,我说我不是领导。我去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我是来干嘛的。在他们印象中我就是一个长头发、拖鞋,穿得也不是特别好的人。但是这样也好,他们觉得你不是上面派下来的,不是那种西装革履的,也会对我们产生更多信任感 。


至于作品他们可能确实不理解,但是知道最基本的就行了 ,知道我做这个事情是什么目的,了解到这个层面他们就能接受了。我还有一招,就是把我之前做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他们就理解了。包括哪些项目、得了些什么奖,听起来可能还可以,是个好人。


其实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能沟通上会花更多时间。但是跟老百姓沟通,遇到很好的人还是会聊得很开心。有一次,在村子里看到一头猪在屋顶上,看到那个瞬间也很开心啊。也会有不开心的,比如我们在小壕兔,一个村长污蔑我是偷狗的。


2018年,坚果兄弟发动小壕兔乡村民 罐装当地饮用水用来展览。图片:受访者


Q: 做这类活动过程中,你最怕遇到什么事情?


A:还是怕遇到来暗的。有一个参与我们活动比较早的小壕兔村民,我们一走,他就被带走关了7天。当时我就从北京飞到当地和政府协调,政府又说只要我离开当地就放人。其他就还好,也有贿赂的情况,有一次我还拍下来了——有个人送礼二十万的。 


Q:这一次,我看你把和当地找你、贿赂你的人的对话挂在朋友圈和公众号,你不担心后果吗?


A:那有啥担心的,大不了把我关起来,能怎样呢?既然我碰到了这样的事情,我就可以把他们贴出来。媒体可能不方便,但是我是个人。 


不过更多威胁也遇到过,有一次就是一直有警察追着不放,我后来就发起了个“躲猫猫”计划,号召大家一起躲。我觉得他们的做法很荒诞,我的应对就也很荒诞,也是以荒诞抵抗荒诞吧。


Q:我注意到,你在公众号把一些质疑和谩骂的留言也都放出来了。


A:也没什么可藏的,因为这只能显示这个事情更荒谬。其实每次做项目,做活动都会有这样的质疑,这非常正常,我一般都会把这种质疑公开。我希望这个事情能形成一个更大的讨论。因为这不仅仅是我私人的一个项目,它是一个公共议题,我需要更多意见进来,质疑非常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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