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赌之后，我看见深渊透进了一道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Observer人类观察者（ID：NNUobserver），作者：孙小纯，排版：代翌，编辑：管薇、丁婧源，指导老师：杨晓霞、张弢、张宁，题图来自：《赌圣》

4月8日，黄昊在豆瓣小组“戒赌小分队”发了帖子《戒赌第一天》：“这次真的真的戒了。”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帖子里更新日记，记录他的戒赌生活：

“戒赌第二天，平淡无味。”

“戒赌第三天，现在在上班，卡里还有300块，有种想充值的冲动，不行，要克制啊！”

“戒赌第四天，昨天忍住了，希望今天再接再厉。”

“戒赌第五天，今天休息，去钓鱼了。”

“戒赌第六天。如果我断更了，就是我复赌了或者不在了，希望不要发生……”

“再赌下去，我会死。”黄昊说。

01 “戒赌了，因为……”

25岁的黄昊说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赌博，还是小学时代和同学一起在家乡小县城的“黑”游戏厅里玩老虎机。

将自己攒了许久的硬币放入投币口，屏住呼吸拉动手柄，心跳随着高处三个玻璃框里转动着的卷轴逐渐加快，在三个相同图案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时，黄昊忍不住张开嘴巴大口呼吸。他发现，游戏厅吸引他的，是等待那三个图案静止前，控制不住的心跳。

扑克、麻将、彩票……从小学那次经历之后，黄昊变成了这些游戏的爱好者，但大多都是和同学、朋友之间几百块钱的“小打小闹”。直到2016年的某一天，黄昊正在网页上浏览新闻，无意间点进了角落一个写着“澳门金沙”的弹窗广告。从那之后，他就跌进了一个漆黑的深渊。

从开始接触网络赌博至今，黄昊尝试戒赌已经超过20次，但每次都失败了。“身边充满了‘赌狗’，我是在‘赌窝’里戒赌。”在说这些话的同时，他旁边的人正在线上赌场玩百家乐（一种纸牌游戏）。

每次黄昊尝试着逃离这个深渊，他周围的人就会像竹篓里的螃蟹一样把他拉回来，一旦复赌，他就会玩得比戒赌前更凶，直到自己再次债务缠身。

“沾上（赌博）之后，真的很难戒掉，（戒赌时）手一直在抖，脑子里全都是赌。”

诺丁汉特伦特大学专门从事行为成瘾症研究的心理学家Mark Griffiths，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研究赌客心理，最终发现海洛因、酒精和尼古丁成瘾的关键特征同样适用于赌博成瘾。

他指出，赌徒“一旦开始赌博，即使是在输钱时，身体仍在不断生成肾上腺素和内啡肽”。

黄昊在网赌戒断期间的反应也与之相似，“心慌紧张、不思饮食”。

由于戒赌产生的焦虑，黄昊常常无意识地咬自己的手指甲，以致引起了甲沟炎感染。拔甲治疗的病痛和赌博戒断的烦躁，让他在夜里难以入眠。

这5年间，他不止一次有过轻生的念头。

“我还年轻，我不想再这样了。”

下定决心要戒赌后，黄昊算了算如今的收入和开支，发现自己要三四年才能还清网赌造成的16万负债。他自嘲道：“赌狗不可怜，赌狗的家人才可怜。”

每次家人电话问候离家几年的黄昊时，他都只能搪塞一句“还好”，因为他解释不清这些年自己多次向家人要的钱究竟去了哪里。

和黄昊一样，吴晖也偷偷瞒着家里人网赌，输到精光。

去年12月，在接到好几个来自妈妈和姐姐电话的那天，吴晖知道，自己的秘密瞒不住了。

90后的吴晖是2019年开始沾上网络赌博，第一次他充值了600元，赢了6万元。十分钟十几万的惊人回报让20多岁的小伙子赌红了眼。“每天午休时间一开始，拿手机投注，赢了4000块提现到账，关掉手机吃饭。”这是吴晖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间。

后来，吴晖的好运不见了。“输得一塌糊涂。”他说。

损失惨重的经历有3次，加起来一共有35万。第2次输钱的时候，吴晖差点跳河，但是想到身体不好的母亲又止住了脚步，但赌博的手却没有停下。最后一次，已经失去理智的他把原本用来全款提车的17万全押了进去，又是血本无归。

“我一直瞒着，怕家里人接受不了。”事发之后，吴晖硬着头皮到机场去接连夜从辽宁赶来杭州的父亲。父亲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斥责，而是一句“头发也不知道剪剪”。

“既然家人愿意拉我一把，那我要对得起他们。”从那时起，吴晖把手边的赌博网站删了干净，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一个人了。

02 “戒赌了，然后呢？”

23岁的小陈最近每天都在微博超话“戒赌吧”里闲逛，看那些和自己相似的故事。

“戒赌吧”曾经是百度人气最旺的贴吧之一，关注用户最多时超过1400万。吧里的人多了，气氛也开始变了。“戒赌吧”从一开始赌徒们抱团取暖的“忏悔室”，变成了赌博网站和借贷公司眼中的“韭菜地”，“戒赌”的内容逐渐被“诱赌”“诱贷”取代。

2018年6月，此贴吧在被曝光存在大量有害内容、输出不良价值观后被关停。戒赌贴吧没了，戒赌人还在，“戒赌吧”消失了，其他平台的“戒赌吧”冒了出来。

“老的、少的、大学生、打工仔，这个圈子里什么人都有。”小陈还在微博的戒赌吧里分别看到过两个中学生，一个初三，一个高三。

初三的孩子发过一次帖子就再没了消息，小陈猜测大概是家长发现之后被没收了手机。而那个高三生，小陈和他在评论区聊了两句，那个学生说为了能在两个月内还上3000元的负债，晚餐连一碗6块钱的炒粉都不敢吃。他一个月去献了两次血，只为了拿到600元的营养补贴。

赌博磨灭的不只是人性，还有信任。网赌上瘾后，他们再难相信任何人。即使是戒赌，也只能在网上倾诉自己的经历，获得陌生人的一句“加油”。他们在虚拟的赌场里输掉了现实的生活，又在虚拟的社交中获得现实的动力。

微博“戒赌吧” | 图源APP截图

“戒赌吧”的“老哥”们从百度向其他平台搬家时，不仅搬来了“菠菜”“洗白”“三五瓶”的黑话，连“靠赌上岸”的心态也一起带来了。

上一周，小陈在戒赌吧连发三条微博，大骂一个名叫“励志坤哥”的“狗带”。

“狗带”的意思是“狗代理”，他们的广告充斥在戒赌吧的各个角落。这些人自称“导师”，号称带领玩家一起参与网赌，赢回本钱。

“说白了他们就是平台代理，你赢了钱就要给他佣金，也就是分红，一旦输了就把你拉黑。”被骗过的小陈介绍道，“还有的代理会‘反水’，就是你输了平台会给他钱。”

为了还债，小陈曾跟着一位“导师”的“上岸群”在某个彩票APP参加赌博。交了入群费之后，“导师”每天在群里发计划，号称包赚不赔。“大小单双，让买什么就买什么。”

试探了几次，小赚了一笔的小陈觉得这个导师“靠谱”，也忘记了自己曾经“上岸就停手”的誓言，原本回到他手里的本钱又一次次被抛了出去。

一段时间后，“计划”开始接连失误，小陈想要找管理员们讨个说法，却发现这个群，连同联系人列表里的“导师”一下子人间蒸发了。

“真想戒赌是不能呆在这里的，一群赌狗在一起能聊什么呢？要彻底远离与赌博有关的人和事。”小陈说。

但他也很迷茫。在赌场里习惯了账户余额的大起大落之后，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依靠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把这个窟窿填满。

“导师”坤哥的微博 | 图源APP截图

03 “戒赌了，这次一定！”

因为参与网络赌博，黄昊和吴晖都向银行贷过款，“连三累六”之后，两人的征信报告已经受到了影响，黄昊已经有两张银行卡被冻结了。

黄昊也想举报那个害人不浅的赌博网站，但是很快又放弃了。“举报的话我也可能被抓，因为我参与了。”他说，“走错路，没有后悔药。”

愿赌服输，是黄昊还没戒赌时信奉的准则，吴晖也一样。“没有被骗，大家都是成年人，自愿的。”吴晖说，“法律管不了人性。”

小陈成功戒赌的最长时间是37天，是他因为打架斗殴而在拘留所待的37天。在那一个多月内，小陈想过靠举报赌博网站来“戴罪立功”，但不懂法的他没有把握参与其中的自己会不会面临更长时间的处罚，便作罢了。

娱乐与赌博之间的界限一直很模糊。在我们的生活中，与“赌”有关的事情有很多。朋友之间打赌请客的说笑，亲戚之间麻将扑克的游戏，都带有赌博的色彩。

根据我国《刑法》第303条规定，以营利为目的，聚众赌博或者以赌博为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开设赌场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这就要求，赌博罪的定罪需要其“以营利为目的”。而在司法实践中，侦查机关很难在众多的参赌人员中判断哪些人是属于“以赌博为业”而非仅“以娱乐为目的”，取证难度也相当高。

此外，《刑法》对赌博罪和开设赌场罪的法定最高刑分别只规定为3年和10年，并且实践中对网赌犯罪判处的主刑和罚金刑都较轻，难以适应其社会危害性^[1]。以上共同导致了网赌犯罪的日益猖獗和难以根治。

2010年8月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颁布了《关于办理网络赌博犯罪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其中对于网上开设赌场的定罪量刑标准、共同犯罪的认定和处罚、参赌人数、赌资数额和网站代理的认定、案件的管辖以及电子证据的收集与保全做出了明确规定。但面对不断变化、复杂多样的线上赌博犯罪，《意见》中的内容仍然不够完善。

近年在网络大热的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罗翔老师曾说，法律是约束人的最后一道底线。网络赌博看似是一个个娱乐放松的虚拟游戏，但它就像一条条藤蔓，将人逐渐拉入无法脱身的泥沼。猎奇参与赌博未必达到违法量刑的程度，但付出的代价可能却是自己的人生。

2018年～2020年，网络赌博犯罪案件明显激增 

图源：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

今年年初，吴晖离开了原来的公司，拉黑了把他带入网络赌博的同事，在浙江桐庐重新找了一份快递工作。“也有别的选择，但这份稳定的工作能让家人安心。”

如今，吴晖每天7点起床去上班，空闲时间就去图书馆泡几个小时，为5月的初级会计职称考试做准备。他说，现在的他憋着一股气，“想让老爸老妈和我姐面子里子都有。”

黄昊还在豆瓣上继续更新他的“戒赌日记”。钓鱼、篮球、电子游戏……黄昊每天都在尝试新的爱好，“只要能让自己忘记去赌，什么都可以去试试”。虽然步子很小，但他依然在前进。

“我会一直记录下去的。”他说。

注释：[1]王书剑,王玉洲.网络赌博犯罪新态势及立法困境应对之策——基于200份判决书的分析与思考[J].山东法官培训学院学报,2019,35(06):9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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