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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条(ID:yitiaotv),自述:杨媛草,撰文:刘亚萌,责编:石鸣,原文标题:《这个中国人难以启齿的话题,终于有人敢拍了!》,头图来自:纪录片《奇妙的蛋生》
据统计,2019年我国的不孕不育率约16.4%,意味着每6对夫妻就有1对生不出娃。少弱精、精子畸形、多囊、输卵管堵塞……有人戏称“以前生孩子叫本能,现在叫本领”。
医院里等待做胚胎植入的女性
今年4月底开播的《奇妙的蛋生》,是中国首档关注辅助生殖的纪录片,团队走访6家医院,采访60多个对象,探寻现代人“生不出娃”的困境。
医院里的冷冻精子区
晓希与女儿们,她通过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拥有了健康宝宝
精子库长什么样?体外受精是如何操作的?为什么中国没有卵子库?最新一代试管婴儿技术如何造就“高定宝宝”?一条采访了制片人杨媛草,她表示希望这个纪录片能起到一定的科普作用,给予男性和女性更多的支持和选择。
《奇妙的蛋生》制片人杨媛草
杨媛草曾在网上读到一则评论,“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是下不了蛋的鸡”,当时她刚刚做母亲,看到这句话感觉非常受辱。她查阅资料得知,不孕不育的案例里至少30%是男性的因素导致的,但现实中,承受苛责的依然大多是女性。
她带领《奇妙的蛋生》团队,走访了复旦大学人类精子库和6家医院,发现不孕不育的成因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单是无精症和无精子症就是两种疾病”。男性同胞深受生育问题困扰,但显然是被忽视的一个群体,于是她在纪录片里呈现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一个患有无精子症的90后小伙,他决定借用别人的精子让妻子怀孕,然后抚养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复旦大学人类精子库
精子冷冻箱内部,有不同的隔间,可以旋转
而另一个卵子出问题的姑娘则没有这种幸运,因为中国没有公立的卵子库,只能等待稀缺的爱心赠卵,她收到了公婆家“一年不生就离婚”的残酷判决。还有一位35岁的女性,在两次试管婴儿失败后,不仅被丈夫赶出家门,还被索赔60万。
“生不出娃”的群体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庞大。
据统计,隐匿在街边电线杆“治疗不孕不育”小广告背后的,是中国超过5000万对患者,2019年中国不孕不育率高达16.4%,即每6对夫妻就有1对生不出,相比1995年这一比率只有3%。更令人捏把汗的是,25~30岁的年轻患者占比最多。
一对90后夫妻做了3年试管,花费30万元
在浓烈的生育氛围包裹下,“生不出娃”的人承担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杨媛草说:“生育这件事情真的很难讲谁对谁错,我们只是想呼吁尊重女人的选择。”
但《奇妙的蛋生》整体基调并没有过分沉重,主创采用了活泼的形式来讲解科学知识:不孕不育的原因有哪些、精子库长什么样、取卵促排人工受精是如何进行的、生育警戒线在哪里、如何保证生出健康的孩子……希望用这些知识和案例带给更多人以信心。
在寺庙里祈求怀孕成功的女性
以下是杨媛草的自述。
我是2019年生的孩子,当时差不多虚岁39,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高龄产妇,从英国生完孩子回来上海后,刚好碰上疫情,在一个空档的时间里我对生育这件事就有了更多的思考。
我以前参与制作了40多档综艺节目,把《好声音》《达人秀》等节目引进到中国,被形容是“踩着10厘米的高跟鞋卖版权的女王”,但最初我的老本行是拍纪录片的。我生完孩子只休了4个月的产假,就回来工作了,当时就想简单地遵循内心,拍一部有关生育的纪录片。
新手妈妈杨媛草
为什么从辅助生殖(通俗来讲即试管婴儿)这个切口来拍呢?一来是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就是下不了蛋的鸡”,我当时就特别生气,怎么生不了都全要怪女人呢?二来是我所在的闺蜜群,大家都是40岁左右的年纪,我是唯一一个生了孩子的,反而成了异类。那全球生育率都很低嘛,就想关注这群“生不出或生着很困难的人”。
虽然网络上很多年轻人玩梗说“不婚不育保平安”,显得很酷,但实际上如果你真的不孕不育了,很多人对这个是羞于启齿的。我们的采访对象非常难找,去年3月份左右定下来的选题,7月6号开拍时一个采访对象都没有,因为前面答应的人全部都反悔了。
那就从头开始,非常紧张地找拍摄对象。
无精的男人和无卵的女人
现在各种数据显示,不孕不育里男性造成的原因至少是30%,但如果让一个男人来承认自己生育有障碍,好像是涉及到非常根本的尊严问题,很难去公开讨论。
小五决定借用别人的精子,让妻子怀孕
小五是我们接触到的近百个男性患者里,唯一一个愿意站出来说自己故事的。他患有无精子症,做了睾丸穿刺,也把睾丸剖开了取精,依然是没有。但他和妻子在一起十年了,她很想要个孩子,于是就决定从公立的精子库里借用别人的精子,来让妻子怀孕,那孩子就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了。小五想得很明白:生育这件事情是夫妻双方共同的责任,应该共同来面对。
在中国你借精生子的话,是双盲的,你无法看到供精者的样貌,只知道大概的,比如脸是圆的还是方的。
我们去了复旦大学人类精子库,这里有一些志愿者在捐精,也有人是来冷冻保存自己的精子的。虽然国家规定一份精子最多可以让5个女性怀孕,但这里的精子依然是供不应求。主要是因为需要供精的患者变多了,另外捐精者的合格率很低,国家标准是一份精液里的精子数量必须要到6000万,那合格的人不到10%。
精子库筛选标准严格
一位捐精志愿者,如果精子合格会有一定报酬
同样是90后,女孩欣欣是染色体异常,子宫和卵巢的功能不健全,必须要通过供卵才能受孕。但是,在中国是没有公立卵子库存在的,只能通过爱心赠卵,就是已经做完试管的女性,她们之前取出来的卵子有多余的,可以无偿捐赠给别人。这样在实际操作中,卵源非常稀缺,等到一枚卵子需要3~5年的时间。
欣欣染色体异常,无法产生健康的卵子
男生有精子库,女性没有相应的卵子库,因为取卵对女性的身体是有一定伤害的,像我们拍摄的一个女性取了25颗卵子,到最后可能只有2颗可以用,蛮痛苦的。确实感受到即使科技很发达了,因为生理不同等原因,性别上还是不平等的。
我是在武汉见到欣欣和她老公阳昊的,他们的穿着和谈吐,跟大城市里的其他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但当我去到他们安庆老家的时候,就发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墙上还贴着90年代的明星海报,他们生活的精神世界,还是相对保守。
欣欣如果一年内无法怀孕,就要面临离婚
饭桌上欣欣的公婆反复强调“在农村不行的……不生孩子,肯定要离婚”,非常激烈的一场对话。吃完饭后,欣欣的婆婆站在门外的院子里,我不服气,走出来,想替欣欣说两句话。我跟她讲:“你也是个女人,如果当年你生不出孩子,你的婆婆这么对你会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就沉默地走远了。她自己也没有答案,她被“传宗接待,养儿防老”的传统思想裹着,来定义人生价值,但也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我们去欣欣娘家拍,镜头里只呈现出几分钟,但那天在他们家拍了5个小时。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我从来不抽烟的人,出来抽了一根烟,喝了三瓶啤酒,我真的整个人快崩溃了。
欣欣在饭桌上痛哭
欣欣的妈妈因为长期操劳,身体有蛮严重的一些疾病,她就讲了一句话,“不生了,妈妈养你”,然后我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就哭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放弃自己孩子的人,就是母亲。
其实拍摄之前我是有点个人英雄主义的情结在里面的,我动不动就会问人家,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但其实也帮不了什么,能改变的很少。后来我去找赵薇,就是困惑这一点,结果她跟我说,不同人有不同的处境,我能够真心地倾听他们的故事,这样的一种介入,也许能激发一些人的思考,就是有些帮助的。
杨媛草找到赵薇解答疑惑
“他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子宫”
文霞的故事是最难拍的。
她是四川姑娘,35岁,嫁到江浙这边,跟先生一起在工厂里帮工。可能是因为四川姑娘这种勤劳的性格,她动作特别麻利,早上6点多起来,到了10点大概已经干完一个人全天的活。
四川姑娘文霞,总是习惯性流产
不幸的是,文霞是习惯性流产,在我们拍摄的时候,她已经有三次流产的经历,第二次做试管婴儿的时候终于怀上了,大家都很开心。
结果有一天我飞到重庆去拍另一组的时候,刚下飞机,一刷手机,摄制组大群里100多条微信,我点进去一看就炸锅了,文霞被老公赶出家门,还被索赔60万。
我非常气愤,第二天就飞回来,抱着一种手撕渣男为民除害的心态去到文霞老公的工厂。那是一个非常昏暗的小屋,床边坐着文霞的婆婆,一个苏北的老母亲,手也被机器割坏了,舍不得去医院,儿媳妇打一支保胎针就好几千块钱,当时我的心就软下来了,没有了手撕渣男的勇气,就坐下来听他们讲来龙去脉。
文霞老公要索赔60万
但文霞老公还是有句话把我激怒了,我当时问他:“文霞做试管,身体上经历那么多痛苦,不也是为了这个家添个孩子吗?为什么还要还钱呢?”结果他来一句:“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就怒了。
所以一方面我很同情那个老母亲,另一方面我真的是很气愤这个男人。那一集拍完后,我们摄制组有一场非常激烈的讨论,总导演陈璐说:“本来我们拍纪录片出于公立性,我们希望一碗水端平,但是在这个事情上,我们就觉得要为文霞说点什么。 ”
后来我们去四川找到文霞,你可以看到她是坚定地想要离婚了。之前她是爱这个男人的,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是泛出那种少女的粉红色的。但是当她意识到,她的爱没有回应,他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只是我的子宫和我子宫的产物的时候,她就能够走出这段卑微的爱情了。
文霞回到了四川巴中老家
失独妈妈:我要战斗到最后一颗卵子
第三集我们拍的是失独家庭,很多是高龄夫妇,艰难求子。做试管这件事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是唯一能支撑他们继续生活的勇气。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武汉的医院里遇到的一个50多岁的老姐姐,她说我一定要战斗到最后一颗卵子,一定要取到我卵巢里什么都没有了,绝经了才放弃。但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希望了。
女生卵子的质量会在35岁以后有一个悬崖式的下跌,这是不可逆转的,不管你如何保养,如何锻炼身体,它就是会一直走下坡路。
刚刚做完取卵手术的女性
我们采访到一些英国专家,其中一个就说,当一个女性42岁再去做试管的时候,成功的几率是非常小的。在很多国外的生殖医院里,45岁的女性是被拒绝治疗的,就是因为你的成功率几乎为零,所以这里有一个生物警戒线。
其实一开始采访失独家庭的时候,我跟导演产生了很大的争执,因为我问不下去,我问两句就不问了,我就到旁边哭得稀里哗啦。有几个场景我是拒绝去的,在孩子这件事情上,我当了母亲之后变得很脆弱,根本没有勇气陪他们去面对。
导演就会比较生气,因为是好不容易找来的采访对象。我不想一次一次地去揭他们的伤疤,这不是我拍这个片子的目的,但后来我自己也做了一些调整,我想着如果把他们的故事讲出来,也许能够给更多的失独家庭带来一些温暖和力量。
失去8岁独子的露露夫妻
第三集里的露露夫妻俩,是我们拍的最后一个失独家庭,他们住在舟山,唯一的儿子8岁,在去学架子鼓的路上,因为车祸去世了。
拍露露的时候我是很焦虑的,因为之前拍的所有的失独家庭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全部都是因为年纪太大没有怀上。所有人都在跟露露夫妻说,没问题的,能成功,医生也给他们这样的鼓励,我当然也给他们打气,但内心深处我知道,成功率非常低。在舟山拍完的第二天,我就到普陀山求神拜佛。
好在他们行动比较快,儿子是8月份去世的,他们9月份去做的试管,露露也是40岁左右的年纪,成功受孕了,很幸运。
胚胎移植前,露露在医院望向窗外的孩子
我们后面也采访了丁克家庭,本来在做策划的时候,是想把失独家庭和丁克家庭放在同一集里的,但后面我们发现完全不行。
他们都没有孩子,但丁克家庭是主动不要的。我们采访的一对丁克夫妻,已经结婚30多年了,每年都会出国旅游,家里有几十本相册,都是夫妻俩游山玩水的纪念,丈夫完全是宠妻狂魔,他就说:“我就没有繁殖欲。”
失独家庭的遭遇是完全不一样的。失去孩子时,第一个反应是被吓到,接着愤怒“我努力工作,缴税纳税,不打人不伤人,凭什么这事发生在我身上”,然后就是怀疑“是不是我哪里真的做错了,害了孩子?”
来自武汉的陈姐,失独后通过试管婴儿生出一对双胞胎
陷入到自我怀疑,这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脑子里面会蔓延各种推测,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甚至周围会出现很多声音,也许婆婆会说“你不孝顺,遭了报应”,或许有的亲戚平时关系不好,这时候来戳你脊梁骨。我们后来去到上海的人民广场,就有一位老人说“作风正派的生得出,作风不正派的生不出”,直接把生育和人品挂钩了,这就是一个周围的舆论压力。
所以我觉得,失独家庭这个群体,不仅是需要科技给予一个悲剧反转的机会,更需要一个心理上的关怀。
高定宝宝:保证我有个健康孩子
现在第三代的试管婴儿技术,已经发展到“高定宝宝”,不仅能帮你生育,还能进行遗传病的筛查,保证你生出来的是健康的孩子。
我们在广州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见到晓希一家,她的大女儿患有重度地中海贫血症。这种遗传病在两广地区比较多,患者长期贫血,免疫力很低,容易发生各种感染性疾病,治疗方法就是再生一个健康的女孩,用妹妹的骨髓和脐带血救姐姐。
晓希望向在弹竖琴的小女儿
那怎么保证新生婴儿的健康呢?现在的技术是,体外受精卵发育成胚胎之后,取出里面的遗传物质进行分析,定位单基因疾病,筛选出健康的胚胎,再植入母体。现在他们大女儿得救了,一家四口就很幸福。
我们在求子公寓跟那些姑娘们聊天的时候,有些农村妇女会要求不要拍到她的脸,怕被村里人发现。因为有的孩子在学校里,会被同学取外号叫“试管”,也有人常在背后说不好的话,孩子因此会自卑,所以依然是有很多偏见在里头。
通过连线的方式,我们采访了世界上第一例试管婴儿,露易丝·布朗(Louise Brown),她是1978年出生的,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她出生的时候,最大的反对声音来自宗教,因为涉及到用科技去干涉神的造人,当时他们家还收到过宗教组织的死亡威胁。后来她走在路上,大家对她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女儿是正常的”,原来她没有三个头六只手,她不是怪物。
世界首个试管婴儿Louise Brown,今年43岁
有统计说40年来全球男性精子浓度整体下降59.3%,女性生育时间推迟,再加上各种环境因素,人类生孩子越来越困难,那试管婴儿会越来越普遍的。
这个片子到最后我们不评价,生育这件事情真的很难讲谁对谁错,我们只是想呼吁尊重女人的选择。因为生理的不平等,我们承担的痛苦和艰辛毕竟是更大的,希望男人要给女人更大的支持和关怀。
同时,我们也希望给男人一个发声的机会,就像小五的故事里所表达的,很多受到生育困扰的是男性同胞,他们是一个更不被关注的群体,希望大家能相互尊重,彼此理解和包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条(ID:yitiaotv),自述:杨媛草,撰文:刘亚萌